皇帝当时不知怎么的,心里像拗着股气的,明知她是真病却总觉得太过巧合,像是自己刚给了她个没脸,她回头便刺了个软钉子过来似的。于是后一次中秋摆宴时,他便以她身子未大好为由,令她在宫中休养。

    结果这一休养,她竟养了三年。回回有点什么事儿,逢年过节或是太后生辰,她这病就没断过。

    刚开始还有太医去瞧,后来就连瞧都不瞧了。所有人似乎都习以为常,这种场合沈贵人不会来,她病着,姐姐妹妹虽是想她,却也不好打扰她养病。

    皇帝不止一次这么听身边的人说起,负责宴饮的良妃也偶尔会唠叨两句,沈贵人身子不好,便不叫她了之类的。皇帝从没意见,只当后宫里没这个人。

    他是故意漠视着沈贵人,这一漠视便过了三年。沈贵人越混越不如意,竟混到同宫女扎成堆儿了。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这后宫里的女人,但凡是皇帝的,便是死也得维持着那份基本的骄傲。她倒好,自甘堕落尚不自知。

    瞧瞧她今日笑得那模样,似乎当宫女倒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皇帝想到这里手里不自觉一个用劲儿,手中的册子便给拧得皱成一团。

    知薇完全不知道皇帝心里有这么一出内心戏,送完兔子后和锦绣回宫,一进屋便直喊累。延禧宫离这儿可不近,来回一折腾竟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锦绣赶紧给她端茶过来,嘴里不免唠叨:“主子快脱了这一身了,今儿差点出大事儿。若让人知道了,奴婢非挨板子不可。”

    知薇也有些抱歉:“今儿的事真是意外,我换了衣裳去寻你,正巧让大公主给撞见了。当时那情况左右为难,我若说我是沈贵人,少不得要被人抓住错处。只能冒了是个宫女。好在这宫里没几个人认得我,公主年纪也小,怕是都没听过我这号人。”

    “奴婢腿肚子到这会儿还打颤呢。那会儿在延禧宫,真怕良妃娘娘出来。若让她瞧见了……”锦绣摸摸后脖颈,总觉得凉凉的。

    后宫里谁不知道良妃的厉害,明明不是最早进宫的那一个也没生儿子,偏偏替太后暂理后宫诸事,这一理就是好多年。宣妃和慧嫔都是生养了皇子的人,却没一个及得上她。

    锦绣是真怕良妃,一听到这名字就从骨子里的冒冷气儿。

    知薇却已放下那点忐忑,灌了口茶道:“好了别想了,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再不会有人提的。”

    “万一公主或是身边哪个人说给良妃娘娘听呢?”印象里良妃是见过她家主子的。

    “不会的,谁也不会惹这麻烦。公主孩子心性,也记不住我这人。她身边的人更不会自找麻烦。即便良妃真知道了也不必怕,这事儿我虽有错,但大公主也脱不了干系。宫里人人都说良妃极宠爱大公主,怎会给自己的爱女惹麻烦。”

    锦绣眼一眨:“听说大公主并非良妃亲生。”

    “先皇后的独女,皇后为生她拼了性命,自出生一直养在良妃处。”

    “是啊,本以为良妃娘娘生了三公主后会更偏疼自己的女儿,想不到……”

    “傻瓜,她自然是更偏疼三公主的。”

    “可是,外头皆说……”

    “外头人看不清,里头的人却清楚。良妃如此聪明,又怎会做蠢事。”说到这里知薇微微一笑,不再说这个话题。

    ☆、第6章 面子

    大公主和她的身边人都是聪明人,于是没人再提起这个事情。

    四月眼看便要过完了,五月初五便是端午,照例是要在宫里举办家宴的。

    这主要是太后她老人家好这一口。平日里清清静静躲在慈宁宫念佛,到了节庆日便要将后宫里的人招集到一起吃顿饭。

    所谓吃顿饭当然不是像宫外平常百姓家那样的规模,这里面的讲究很大。往年都是由良妃操办的。今年她怀着身孕行动不便,皇帝便派了慧嫔过来帮忙。

    至于与良妃地位相当的宣妃则是因身体不适,静心待宫里将养着了。

    宫里的人多聪明,一眼就看出门道来了。皇帝这是在下棋呢,既要分了良妃的差事,又不能让她下不来台。若是派宣妃过来,两人同为妃位,这主次便不好分了。良妃虽协理六宫多年,可宣妃是有儿子的,两人可说不分伯忡。

    至于慧嫔虽也有儿子,但出身不如良妃,位份也不如对方,给她个脸面帮衬良妃,可说是皆大欢喜。

    锦绣平日里也偶尔出趟门,听到些什么都回来一五一十跟知薇说。知薇却懒得听这些,只看着手里那一方绣帕上的兔子问锦绣:“怎么样,是不是有点雪团的模样?”

    锦绣扯嘴笑笑,知道自己这番话又是白说了。宫里头再热闹,跟她们这个地处偏僻的落月轩也是没有关系的。

    她便不再多说什么,出门给知薇做晚饭去了。全然不知道在她转身的一刹那,知薇脸上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来。

    皇帝爱下棋,她算是看明白了。这次的事情也再次让她庆幸自己及早脱身,没去当这么多棋子中的一枚当真是英明。

    可她这么想别人不见得也这么想。自打在延禧宫门口见了一面后,皇帝总觉得心头像堵了口气似的。知薇的那身宫女衣裙多少令他不悦,他确实不喜欢她,却也没想着苛待她。

    于是知薇的大头梦就这么破灭了。离端午不到十天的时候,某天锦绣从外头回来,脸上满是抑制不住地喜悦,完全没了往日的矜持。她一溜烟小跑进了知薇的房间,直接叫嚷起来:“主子,大喜啊大喜。”

    知薇正绣花呢,被她这一闹针一偏,直接扎进了手指里。于是她没好气道:“大喜什么,你一叫唤,我这手指头就大悲了。”

    “奴婢该死。”

    “行了,别跟我耍乐子。说吧什么事儿高兴成这样?”

    “内务府要给主子拨新衣料子了。”

    “上次不是给了吗?”

    “上次那些多寒酸哪。主子好歹是贵人,怎能拿那样的布料来搪塞,分明是办差不经心。如今也不知是怎么了,突然巴结上来了。小路子让我回来跟您说一声,一会儿内务府的人就送东西来。听他的意思似乎还不止衣料这般简单。”

    知薇一下子就头疼了,甭管是哪路神仙突然显灵给落月轩脸面,对她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儿。那意味着她这里已不再是从前那一亩三分地,而是成了受人关注的地儿。搞不好她的清净日子就要没了。

    要只送衣料首饰也就罢了,知薇最怕上头一时兴起往她这里塞人。太监还好,不常进屋侍候。她最烦送宫女,一个两个心眼多得要命,说是来侍候她,实则是监视。她还怎么在后院种地?还怎么绣花补贴用度,到时候真真是不得自由。

    锦绣却想不到这点儿,高兴地一迭声催促知薇起身换衣裳。不过小半个时辰内务府送东西的太监便过来了。领头的总管从前跟知薇有过一面之缘,姓姜,一上来先是给沈贵人请安,又是一通自我检讨,说手底下的人办事不经脑子,得罪了贵人之类的。

    知薇也只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和他应酬,最后总算是接了十来匹颜色鲜亮的绸缎和一匣子的珠宝首饰,又让锦绣塞了个荷包给姜太监,这才算把人打发走。

    人都走后知薇松一口气,幸好没送大活人来,否则这日子真是没法儿过了。

    锦绣简直乐坏了,摸着那料子啧啧称奇:“主子快来看,我长这么大头一回见这么好的料子,我这几日给您赶身衣裳出来,回头端午宴您就穿这一身去吧。”

    “不用了放着吧,等你出宫前给你做。”

    “主子说什么呢,这是赏给您的,怎么能给我。再说了这端午宴可是热闹,皇上太后都会去,主子打扮得鲜亮些,也显得喜庆呢。”

    知薇懒洋洋往椅子里一靠:“我也没说去啊。”

    “您又不去啊,别这样,您别总跟皇上赌气啊。”

    知薇一愣,连锦绣都看出来她是在赌气,那一位别也看出来了吧。不过他看不看出来也没关系,反正不打算恩爱缠绵,管他怎么想。皇帝管天管地,还能管别人脑子里的东西不成。

    锦绣却很懊恼。傻子才看不出来她家主子的心思,不就是头一回侍寝让皇上退了伤了面子,自此便较上劲儿了。

    皇帝以她养病为由不让她去参加宫宴,她便索性再也不去。锦绣虽佩服主子的脾性,却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这天下都是皇上的,谁不得听他的?一时的冷落算什么,后宫里的女人个个想尽办法凑过去,没机会还要制造机会呢。现在皇上那边递橄榄枝来,主子倒不领情了。

    锦绣虽是知薇带进宫的,却比对方更能体会宫里的人情冷暖。她是宫女,那些势利眼的白眼和浑话她听得比知薇多,心眼也就比对方多一些。

    今天这事儿虽说明面上是良妃娘娘安排的,但锦绣清楚,那必定是皇上发了话的。三年了,皇上不管主子,除了小路子没一个敢跟落月轩亲近。如今巴巴地送东西来,还不是因为皇上松口了?

    皇上都松口了,她家主子怎么还跟头倔驴似的硬拧着不干呢。

    锦绣想不通,知薇却想得明白。不管这是皇帝还是良妃的主意,都不是像锦绣想的那样。重获恩宠?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她从未被宠过,也就谈不上“重获”这一说。若从前跟皇帝有点情分,时间久了他一时脑抽想起自己来了倒有可能。可从未有过感情的两人,再想起来的机率完全为零。

    知薇很肯定,送这些东西来只不过是为了皇家脸面罢了。她是个贵人,也没被皇帝亲口下令打入冷宫,表面的东西就不能省,否则就是打皇家的脸。

    那些东西她收下了,要她收了之后再满世界招摇堵流言蜚语,她才没那个闲功夫。

    于是布料和首饰在她这里被打入“冷宫”,任凭锦绣说破嘴儿也不动它们。锦绣没她的吩咐自然不敢动,只能每天过去看看摸摸,心里默默流泪。

    就这么过了两三天,让知薇头痛的事情又来了。这一回来的是良妃身边的大红人瑞香。良妃如今在宫妃里是头一把交椅,这瑞香是她身边最得力的人,自然也是眼界高的。

    锦绣想起那天大公主身边的芙蓉见了她尚且是那般傲慢的嘴脸,更何况延禧宫的掌事宫女瑞香,初一见差点吓得她厥倒。

    知薇是不怕瑞香的,可她挺烦她来的,尤其是瑞香带来的消息她更烦。

    这良妃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竟是派瑞香来同她说,让她定要参加这次的端午宴。瑞香还不忘打感情牌:“我们娘娘好长时间没见贵人了,甚是想念,只盼着那一日能同贵人好好说说话儿。”

    要不是碍于良妃的面子,知薇鼻子里的冷哼就要冒出来了。睁眼说瞎话的功夫真不是盖的,良妃娘娘要真这么好心,会眼看着她身边的宫女太监一个个跑了?会不再派人过来接替?

    若真想说话,何不邀她去延禧宫一坐,费劲巴拉劝她参加端午宴,只怕这也不是她内心真实的想法吧。

    良妃确实不想她去,但没办法,皇帝开口了,她只得照办。派瑞香去落月轩后她就一个人坐那里想事情,想起那天在养心殿同皇帝说端午宴的安排时,一向不理这种事的皇帝破天荒来了句:“沈贵人如今身子如何,太医院可有派人去瞧?”

    良妃心里咯噔一下,心知不妙。皇帝这意思看来是要让沈贵人露脸,若推说她还病着,太医院的存档却是拿不出来。久病的贵人一点看诊记录都没有,回头皇帝挑起刺来她可担待不起。

    于是只能实话实说:“早就大好了,如今已不吃药了。就是沈贵人喜静,不大与姐姐妹妹们走动。”

    “端午那日让她一道过来,与你们姐妹说说话。”

    皇帝都这么说了,良妃还能说什么,自然满口答应。话回完了她托着肚子刚要走,皇帝又添了一句:“你同她好好说说,到时别在太后跟前失礼。”

    这话良妃初听不大明白,应了之后往延禧的一路上都在琢磨。沈贵人这人虽说特别,进宫三年倒也没做过失礼的事儿。她整日里待在屋里不出门,不争先不掐尖,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就算到了端午宴上,也断不会大出风头。又如何谈得上失礼二字?

    回屋后她叫来瑞香,直接问道:“最近可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儿?”

    ☆、第7章 中毒

    良妃一人坐在屋里,越想越觉得后背发凉。

    那天瑞香搜肠刮肚想了半天,终于说了一句:“若说有,便是那一日大公主的雪团找着了。听说

    是在落月轩附近找着的,落月轩里的两个宫女给送了回来。”

    良妃眼前一亮。那天皇帝正好就在她这里,难道是碰巧撞见了?落月轩哪来的两个宫女,良妃心里清楚得很,那里除了沈知薇从宫外带来的一个锦绣外,早没其他人了。

    难道说那两人中有一个便是她?

    难怪皇帝说那样的话,想是见着沈贵人落魄,故意给她提醒。那“失礼”二字分明说得是她。

    如今后宫内中宫之位空悬,六宫名义上是掌握在太后手里。可太后年纪大不好理事儿,她担了个协理的名头,却干着真正管家的事儿。

    沈贵人说到底跟她姐妹相称,在她的“照顾”下过得这么凄惨,皇帝这是在说她呢。

    良妃当即吓得出了一身冷汗,第二天就让人往落月轩送衣裳首饰。至于宫女太监的她也想送,可不能做得太明显。往各宫送东西她平日里也时常做,所以不打眼。可一下子往落月轩送那么多人,皇帝怎么可能不知道。

    这事儿得慢慢来,一个个人往里送,还得千挑万选捡几个信得过的。既送了,自然得做延禧宫的眼线才是。她这人从不做浪费的事儿。

    瑞香回来后第一时间便来向她复命,良妃自然关心知薇的表现。瑞香跟了良妃多年,早练就了一张不喜不悲四平八急的脸,语调轻柔即又条理分明地回禀道:“沈贵人嘴上应了,但奴婢看着她似乎不大乐意的样子。”

    “怎么个不乐意法?是嫌咱们冷待了她还是……”

    “不是这个,奴婢觉着沈贵人不想参加端午宴。娘娘,这沈贵人着实奇怪,奴婢真看不懂她心里想的什么。”

    不说瑞香不明白,精明如良妃者也有些糊涂。这后宫的女人全都是一样的,不管演什么戏,都只是为了亲近皇上罢了。以往那些个女子无论使什么手段,她都能一眼看到本质。可这个沈贵人真让人摸不透。她似乎真心不在意圣宠,甚至一直避着皇上,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女子,实在太过出奇。

    但沈贵人不争良妃却不能不防,淡淡吩咐了一句:“最近这个落月轩,给我盯紧点儿。”

    一句话,知薇住的落月轩附近就又多了几个眼线。她却浑然不知,还在为端午的宴会怎么推掉烦恼着。

    良妃都发话了,不去不大像话,摆明了跟人过不去。再说良妃的意思很可能就是皇上的意思,虽然不清楚这个长成啥样都不知道的皇帝这么做是啥意思,但她只有一颗脑袋,公然违抗圣意可是大大不妙。

    这事儿可把她愁的。偏偏锦绣还乐得跟什么似的,瑞香一走就立马搬出前几天姜太监送来的衣裳料子,也不管她愿不愿意,可劲儿地就往她身上比划,边比划还边嘟囔,到底挑哪一个做衣裳才好。

    知薇被她烦得不行,看手里丝绢上那只跟雪团差不多样子的兔子十分不顺眼,索性扔一边去,又挑了块做扇面的料子出来,凭着记忆在上面画了两只流氓兔。

    这是她这一代人年轻时候的记忆,可锦绣没见过,立马好奇地凑上来:“主子,这是什么,兔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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