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从前接到再紧急的军情折子,他都没像今日这般震惊过。一个名义上是他妾的女人,居然说要自降为宫女,放弃当主子选择去当一个奴婢,这对于自小就是主子被人捧着长大的皇帝来说,无疑是很难理解的。

    他在想,是因为后宫寂寞常年无聊,以至于令她产生了自暴自弃的想法?

    按皇帝原先的猜测,他给出那样的承诺后,知薇若要点玉器珠宝绫罗绸缎什么的,属于正常表现。若想更进一层要个嫔或是妃当当,也未尝不可。后宫女人在他眼里没有高低之分,都是一样的。

    知薇当贵人也好当嫔当妃也罢,他都不会碰她。只是个虚衔而已。

    可她怎么会想当宫女呢?

    皇帝不免有些好奇:“为何要当宫女,能把这缘由说给朕听听吗?”

    知薇提出要求后一直提着心,生怕皇帝勃然大怒。毕竟这就好比现代社会女人冷不丁提出要离婚,男人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生气是自然的。

    更何况他还是皇帝。

    听着皇帝问她,知薇额头冷汗直冒,突然有点后悔。这个问题很关键,回答好了也许真能梦想成真。若回答不好,白绫或是毒酒,搞不好她就得二选一了。

    她咽了下口水,端着小心回答:“回皇上,臣妾家里祖母年事已高,臣妾想归家孝敬她老人家几年。也想侍奉母亲以表孝心。”

    沈家的情况知薇听锦绣提过,老太太今年近八十,在这个年代也算高寿了。

    话是拐着弯说的,但皇帝听明白了。

    “你想当宫女,是为了归家?”

    “是,臣妾知道本朝律例,宫女最晚二十五便能放出宫去。臣妾年纪大了,自知蠢笨侍候不了皇上,便想回家去侍奉长辈,也算是尽一片心意。望皇上成全。”

    皇帝有点理解了。原来沈贵人不是脑子坏了,反而是脑子异常清醒。她很明白自己留在宫里不会有好的前程,所以想给自己找退路了。

    当年她进宫的时候引起那么大的震动,宫里宫外皆是一片哗然,本以为大概能混出点名堂来。不成想进宫没多久,她父亲和大哥便战死沙场。

    沈家一夜败落,没了这层关系和荫蔽,她在宫里步履维坚,加上自己对她的刻意冷落,三年的“冷宫”生活她应该已经明白自己的处境,所以才动了出宫的念头。

    御座上,皇帝望着知薇纤瘦的半张脸,琢磨着这女人会有什么想法。出宫,是为了再嫁吗?现在的她是否后悔当初的决定。若是当年不曾悔婚,她现在早已是傅家的二少奶奶。想必和傅二情投意合儿女双全才是。

    明明可以选择过舒坦平静的日子,她非进宫淌这趟浑水。结果一事无成便又想打道回府。

    可这皇宫哪里是她想进就进,想出便出的?

    不知怎么的,一想到她出宫后便要再嫁,皇帝心里便很不舒服。哪怕不准备碰她,却也想着将她留在宫里,一辈子拴在自己身边才好。

    这样霸道的占有欲,皇帝以前从未有过。这个沈知薇令他破戒了。

    皇帝皱皱眉心,拂去心头的不快,略带威严道:“你提出这个要求,可想过后果?”

    知薇缩缩脖子,轻声辩解道:“皇上方才说了,除了后位任何要求都可提。臣妾资质平庸难堪大任,只想当个普通人,孝敬父母侍奉汤药,余生足以。”

    “你父亲和大哥已然过世,如今家中是你二哥掌家。你一出嫁了的小姑子突然归家,可知往后在家中该如何生存?”嫂子定然容不下她,多一个人可不只是多一张嘴这么简单。皇帝虽身在宫墙内,对外头百姓官宦家的事情同样了如指掌。

    沈知薇的那个二嫂,听说是个不好相与的。她的二哥生性懦弱,自小文不成武不就。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方才保住一命,没跟着父亲大哥上战场送死。

    现在沈家名义上靠她二哥沈知华在管,实际上却是他娘子在当家。沈家经历巨变能支撑三年不倒,她的这位二嫂居功甚伟。

    沈知薇若回家,日子必然难过。

    但知薇有她的想法:“臣妾回家虽说要靠兄嫂照拂,好歹祖母母亲都在,想来二哥念兄妹之情也不会赶我出门。日子总还是能过的。”

    一样是受冷待,被嫂子苛待可比被皇帝苛待好多了。她自己又有手艺,攒点外快改善生活不是难事儿。至少不用分分钟掉脑袋吧。

    至此皇帝才发现,沈知薇竟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他自认是为她好,她倒是好心当作驴肝肺,只怕还当他要害她呢。

    皇帝脸色一沉,如锋的目光在她头顶扫过,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明显低沉许多:“你提的这个要求,朕不能答应。”

    “为什么?”知薇一急脱口而出,抬起的脸上露出惊慌的表情,赶忙用手遮着嘴。

    她这一举动透着几分可爱,皇帝本来有些生气,看她这样又气不起来了。

    “后宫嫔妃若是犯错,可降级可罚俸,再不济便是去冷宫。但从未有过降为宫女一说,这不合规矩。”

    “求皇上听臣妾一言。”知薇可怜巴巴望着对方,“臣妾听闻太祖时期,宫里的徐贵人便曾因触怒龙颜被罚为宫女,后被放出宫的先例。既是太祖时便有的事儿,想来不算违背祖制,皇上且考虑考虑?”

    她说到最后就跟做买卖似的,开始讨价还价起来。皇帝简直要被她气笑,仔细一想发现她说的倒是实情。

    太祖是他爷爷,当年确实听闻有位徐贵人被贬为宫女,后又出宫的事情。只是这事情颇有内情,发生的时候皇帝还没出世,也是道听途说。

    传闻那徐贵人入宫时年纪已然不小,甫一入宫就得太祖欢喜,但因她出身不高只能封为常在。后徐常在肚子争气,没多久便怀了龙种生下一子,子凭母贵本要封嫔,却被当时的太后,也就是他的太皇祖母拦着,只封了个贵人。

    不知是否因这个原因,徐贵人心中有气,便总跟太祖闹。太祖比她年长不少,初时有种新鲜感,还常哄着,结果越哄越闹,太祖终于没了耐性。

    后面发生了什么皇帝也不甚清楚,只知道徐贵人也是个性子烈的,说既是不得圣宠,倒不如自请为宫女,将来也能出宫再走一遭。

    太祖也在气头上,竟是答应了她。于是徐贵人成了宫女,也不知那几年怎么过的。反正最后如她所愿出宫。出宫后听闻她直接出家,去了离紫禁城不远的一座庵堂里清修。

    本来事情到这里就算结束了,偏偏皇帝小的时候,有那些个好嚼舌根的在那儿议论这个事情,叫他给听到了。他才知道原来徐贵人后来又跟太祖好上了。

    太祖是个多情的人,徐贵人在宫里的时候他嫌烦,走了又想上了。加之她生的儿子还在宫里,见着那孩子便会想起他娘来。于是一来二往他便总往那庵堂跑。

    听说后来徐贵人又为太祖生了个儿子,只是有没有回宫却是不知。有人说回来了,有人说没回来,徐贵人抱着儿子回了娘家,将孩子抚养长大,后来就与皇上断了联系。

    这两种说法听起来都不靠谱,头一个太荒唐,也瞒不住人。后一个又说不通,龙种流落在外,太祖岂会答应。

    反正这就成了一桩无头公案,随着知情人一一死去,早已没人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些什么。

    现在沈知薇又把它拿出来讲,皇帝便有了借口:“徐贵人的事情朕也听闻过,只是朕知道她出宫后并未再婚,孤身一人到老。你莫非也要效仿她?”

    皇帝有点试探的意思,宫里女人出宫,无非便是为了婚嫁。若依旧不能嫁人,不知她会否改变主意?

    知薇却毫不在意,反倒冲皇帝一笑:“臣妾出宫不为嫁人,只为尽孝。若出家为尼只怕无法达成心愿,臣妾愿在家颂经念佛,祈愿吾皇万岁万万岁。”

    这最后一句她是以前看电视学来了,也不知这年头是否流行这么说。但既是拍马屁,想来皇帝应该不会生气。

    她哪里知道,皇帝根本就气着了。他突然发现原来在知薇的心里,他还不如一个宫女的身份来得吸引人。哪怕出宫后不能嫁人她也不在乎,她要的只是逃离皇宫逃离自己而已。

    从未被女人如此慢待过的皇帝,有股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他算不得脾气很大的帝王,但一旦发起脾气来却是极度冷酷无情。身边侍候他的人都知道,比起父亲和祖父,他是个更为原则也更为冷情的皇帝。

    他可以待人和善,也可以翻脸无情。他忽然站起身来,慢慢走下踏板,走到了知薇面前。

    他想看清楚这个女人,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看明白她的内心过。

    知薇叫他瞧得心里毛毛的,不由低下头去等待“发落”。皇帝并未让她久等,他突然撩起衣袍快步从她身边走过,出去的时候撂下了一句话:“行,从明儿起你便去喂猪吧。”

    ☆、第30章 意外

    知薇这才知道,皇帝气大发了。

    堂堂一国之君,连“猪”这么不文雅的字都说出来了,可见他心里的气有多盛。知薇蔫头耷脑地走出东暖阁的时候,小庄子还在门口候着。

    他刚才不在,没见着皇帝生气走掉的样子,还以为知薇交了好运了。刚想上来恭喜两句,没想到对方一脸死相,不由奇怪:“贵人陪皇上说完话了,怎么不大高兴的样子?”

    知薇讪笑道:“我把皇上惹恼了。”

    “怎么会呢?”

    是啊怎么会呢,不就想当个宫女嘛,反正他又不碰她,放她出去眼不见为净不是挺好的嘛。干嘛那么生气,还说要让她去喂牲口。

    知薇虽说在现代也就是个普通人,可也没喂过猪啊。这种体力活她怎么行,回头非累死不可。

    可是她自己说要当宫女的,皇上也成全了,真让她去干杂活也得干。都到这份上了,哪有她挑肥捡瘦的理儿。

    她看了一眼小庄子,轻叹一声:“往后你也别叫我贵人了,咱们名字相称吧。闹不好以后我还有求公公帮忙的时候。”

    小庄子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心想沈贵人不会被撵去冷宫了吧。这么想着不免替她可惜,还以为她终于时来运转了,却终究是美人薄命啊。

    知薇也没心情和他多说,一个人出了养心殿的大门,由锦绣陪着回去了。

    一路上她一言不发,锦绣心里就担心得厉害。早知道这趟面圣是凶多吉少,她还抱有一丝幻想,现在一看主子的脸色她就明白,这回真要有大麻烦了。

    主仆二人花了小半个时辰才回到重华殿,关起门来知薇把锦绣叫到面前,一开口就是:“这回我大概要对不住你了。”

    锦绣眼前一黑差点厥倒:“主子这是什么话,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知薇拉着她在床沿边坐下来:“我知道你的心思,一直以来你总盼着我得宠。你是为我好不是为自个儿,这我都明白。可我到底不是这块料,争宠的事儿是不成了。而且我今天又把皇上得罪狠了,他这会儿只怕杀了我的心都有。”

    “怎么会这样,皇上到底同你说了什么?”

    若皇帝这会儿能听见她们的对话,肯定会负气道:“不是朕同她说了什么,你该问她同朕都胡说了些什么。”

    面对锦绣追问的眼神,知薇有些羞于出口:“那什么,往后咱们可能得一道儿共事了。说不定,搞不好我还不如你。”

    锦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跟皇上说想当宫女,皇上准了。只是他有点恼,说要让我去喂猪。”

    锦绣终于支持不住,身子一晃一头栽倒在了床上。知薇翻了个白眼,重重叹了口气。

    然后她开始侍候锦绣,只当是练手。现在对她来说,侍候人已经是好差事了,搞不好真得去侍候猪,又脏又累又恶心,当真是堵得慌啊。

    她只能不停地告诫自己,忍字头上一把刀。反正她快二十三了,皇帝最多强留她两三年,就必得放她出宫了。为了以后十年二十年的自由生活,喂几年猪也不算什么。

    猪还比人强,至少不用费心思争斗,每天忙忙碌碌的,日子一眨眼也就过去了。

    奔着这个盼头,知薇堵着的心口总算松了一些,不像刚才那般没着没落儿。只是到底对皇帝有些埋怨,觉得他不近人情,是个难侍候的主儿。小气巴拉的男人哪怕长得再俊再美,也让人喜欢不起来。

    知薇在这里满腹委屈,皇帝在燕禧堂里也是一个人生闷气儿。平生头一回他在女人这里碰了软钉子吃了败仗。他也没想她如何,不过是维持原样罢了,她却不愿意,拼个你死我活也要出宫去。

    既如此他便成全她。只是也不能叫她太舒心。临走的时候说的那句喂猪只是气话儿,看她这样子也不像是喂猪的料,回头猪没喂好还被猪给拱了,简直得不偿失。

    但皇帝确实不打算让知薇干太清闲的活儿。他也知道知薇离出宫的日子不远。其实宫里大多数宫女,到她这个年纪就放出去了,除非主子当真喜欢,否则很少真有人留到二十五。若说实在得宠,就索性留下当嬷嬷了。

    可皇帝不可能现在就放她出去,总要叫她吃点苦才行。她这身份放在哪个宫里都不合适。从前是当主子了,现在派她去给主子端茶递水,谁心里能没疙瘩。保不齐就要想各种法子折腾她。

    她是当真不知道宫里的险恶,以为当宫女是享福的事儿吧。孰不知宫里主子生活不易,奴才就更难了。每年这后宫里冤死的灵魂有多少,只怕数也数不清。

    她这是虎落平阳的架势,回头非让小人算计了不可。所以后宫她绝待不得。

    可不待在后宫就得往前朝来。皇帝又不乐意。她每日里在三大殿晃来晃去,自己难免要撞见她。一见她他心里就要火起,一火起搞不好就要找她麻烦,到最后害她丢了性命也不合适。

    想来想去,只能把她远远地打发了,眼不见为净。

    他倒也有些好奇,沈万成的女儿自小娇养长大,当了宫女之后能不能受得住这份苦。想起傅玉和说她变了个人的那些话,皇帝也想试探一番,看知薇是真的变了,还是只是故弄悬虚。

    于是第二日一大早,知薇刚起床没多久,宣旨的太监便过来了。宫妃被贬为奴是件大事情,还极为丢脸,皇帝没让人张扬,只让人带了口喻,让知薇收拾东西和那太监走,去到安置她的地方。

    至于锦绣当然得一起走,没的让她们主仆分开的道理。锦绣一想到昨天皇帝说让知薇去喂猪,吓得立马又要晕倒。还是知薇眼明手快,扶了她一把,在她腰间狠狠掐一记,才算稳住局面。

    至于院里其他人则是另有差遣,并不同知薇一道受罚。

    绿萝本就是良妃派来的,如今知薇被贬她自然得回延禧宫复命,当下脚不停蹄领着另一个小宫女,去了延禧宫。

    良妃那里还没得着信儿,听绿萝一说也是止不住地吃惊。最近这段时间皇上频频与沈知薇接触,她心里十分不安,还以为要多一个强劲的对手。没成想才几天功夫,沈知薇竟被贬为宫女,领着她那小丫环去了那样的地方。

    “皇上当真让她去种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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