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面无表情的收回了视线,照常去了剑阁,这一天,他师兄很晚才回来。

    回来是在半夜,那一晚他记得非常清楚,因为对方进错了门。

    他听着对方絮絮叨叨地说着些什么,开门的时候目光落在他脸上停了好一会,对方眼中怔然了好一会。

    明明还是那个人,却有一些地方不一样了。

    比如对方看着他有好奇、有惊讶,有小心翼翼的打量,那一双秋水眸变得温柔又和善,对他的所有嫌弃与恶意像是一夜之间消失了。

    从他之后,他就隐隐知晓了,他多了一个便宜师兄。

    至于他的那个贱人师兄,对方是跟着蓝宿走的,蓝宿到底对他做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这些事都和他没什么关系,他不会同别人说,也并不会管。

    但是之后,他的便宜师兄便缠上了他,对方看他的眼神同宗门里的弟子都不一样,对方似乎是把他当成了希望。

    小庄,你一个人去吃饭,以后叫上师兄一起吧。

    小庄,日日去练剑这般辛苦,这是师兄给你做的护腕。

    小庄,怎么又受了伤,为何出去不同师兄说。

    起初,他总觉得对方接近他不怀好意,后来时间久了,他所触碰过的光太少,哪怕这光兴许是假的,他还是忍不住地沉浸进去。

    对方看他的眼神总是很温柔,是他下意识的忽略了这人对待许多人都是这般温柔,他想要留住这份温柔。

    渐渐地,他不再那么排斥便宜师兄的靠近。

    对方在还没有辟谷的时候跟着他去吃饭,他让对方跟着,有人嘲笑他、他的饭里经常有腐烂的虫子,便宜师兄面对那些嘲笑他的弟子,总是会报复回去。

    腐烂的虫子对方会给他倒掉,去长老那里理论重新给他盛一碗干净的饭。

    他们去练剑,他天赋很高,便宜师兄喜欢偷懒,趁长老走了,经常靠着树能睡着,他前两次没有提醒过,后来提醒了,便宜师兄睁开眼的时候很迷茫,呆呆地盯着他看。

    小庄,你的剑练的这么好,日后可想过去做正道之光。

    你拜入仙君门下,应当也是想成为同仙君那般的人?

    对方问他这些的时候小心翼翼的,他垂着眼睫,那时候他已经接受了便宜师兄,潜意识里把对方当成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若我说不是,又如何?

    他那时候这般问。

    师兄只是问问,生气啦?少年笑起来,眼眸中一片柔和,是也好,不是也好,你只要做自己便好,不需要去成为别人。

    无论你成为什么,永远都是小师弟。

    小师弟就是小师弟,无论小师弟犯了什么错,师兄都会原谅你。

    这般的话他听过许多,对方总是哄着他,有什么好东西都会拿给他,出去历练刻意照顾他,他受伤了对方会给他包扎伤口,经常很担心他的安危。

    他打架不要命的要置对方于死地,遇到了便宜师兄在现场,他也照打不误,血溅在脸上,他感觉不到疼。

    无所谓,只要赢了便好,输了可就会没命。

    最后是他师兄抱着他把他拉走的。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般的眼神,也是第一次见到对方生气。

    便宜师兄生气了。

    庄离,你是不要命了,他的命和你自己的命,哪个比较重要,你自己分不清吗?

    下次你若是再这般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便宜师兄顿了顿,我会把你揍到没法打架。

    对方责怪他,气消了之后又对他无可奈何。

    便宜师兄轻柔的帮他包扎伤口,眼里都是心疼与怒意,他在烛光旁坐着,对方眼里的心疼像是落入了他心口。

    刺的他心中一疼,明明是关心,他心里却很难受。

    兴许他在那个时候意识到了,这个人对他的意义不一样了。

    第二日和他打架的那名弟子剑气走乱,伤到了右手,之后练剑都会困难,所有人都以为是他做的。

    哪怕他根本不在现场,哪怕他重伤短时间里根本没办法用法术,哪怕他说了不是他。

    所有人都认为是他。

    但是有一个人相信他。

    他的便宜师兄站了出来,替他受了惩罚,便宜师兄背后落了慎刑堂的整整五十鞭,红痕浸透衣衫,雪白道袍上一片淋漓深红。

    回来还是偷偷回来的,后来被他发现了,便宜师兄脸都白了,他问起来还说不疼。

    小庄,师兄没有事,你不必担心。

    你身上有伤,要是再挨鞭子,以后恐怕会耽误你练剑,伤也会更重。

    赵长老其实手下留情了,并不疼,伤过两天就会好。

    便宜师兄还在笑着,笑起来的时候有些僵硬,他那时候明白了何为心疼。

    可惜他的性格别扭,并不懂得如何表达,只会生气的不理对方,把便宜师兄一个人留在门外。

    他透过窗户看到便宜师兄在他门口站了许久,之后疼得险些站不住,喊了两声小庄,他没有搭理,便宜师兄扶着自己的肩膀走了。

    走的时候他还听到了便宜师兄小声地说他。

    又生气了,小庄天天生气,这次怎么哄

    屋檐下的灯盏映着便宜师兄的侧脸,他窗户开着,看到人回了自己的院子,那道清瘦的身影在他心里同样留下来痕迹。

    原先他是不懂得喜欢与情爱的,他习惯了便宜师兄陪在他身边,便宜师兄会给他煮鹤汤、师兄在他疼的时候会哄他、在他受欺负的时候会帮他还回去,师兄会保护他,师兄会替他受罚这世间,再也找不出来第二个对他这般好的人。

    他以前没有遇到过,如今好不容易遇到过这么一个,他莽撞、阴沉,不懂事,总是让师兄为他难过伤心。

    之后他又亲手的把师兄丢了。

    他这一生都在阴暗、冰冷而肮脏的黑暗之中,未曾见过光明,有一道光为他短暂的停留了数年。

    可光也不是他的。

    便宜师兄告诉他,世间不止有仇恨、不止有怨嗔痴,还有许多其他的事物。

    这些随着他年长逐渐的懂得,他与便宜师兄分别,只身去往了十二夜之门。

    他在那里受了无数的疼痛、疼痛的日日夜夜,他都想着便宜师兄,师兄若是知道他过的那么艰难,应当会心疼他。

    哪怕这些都是自欺欺人、师兄早已经有了自己的人生。他的师兄是别人的,从来都不是他的。

    他师兄会为了那人生受邪咒、为了那人离开仙门、为了那人中蚀骨钉、为那人受疼痛折磨日日夜夜。

    师兄对他好,从来不是爱他。

    师兄爱的是别人。

    哪怕他们早已分别、早已分道扬镳,他有自己的路,师兄也有师兄的路。

    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大仇得报,坐上了鬼王的位子。三界之内如今没有人能轻视他、没有人再能欺辱他,也不会再有人敢说他半分不是。

    而他的师兄,受了诸多磋磨苦难,最后过回了最平淡安稳的日子,抛去再世圣君的身份、舍了仙门首徒之位,放下无数荣誉与赞美,只在凡世之中做一个普通人。

    与那人过着简单的日子。

    庄离看着远处的人影,来往的人群之中,青年身姿绰约,哪怕是幻化了容貌,清冷的背影他也能够一眼看出来。

    青年手中捧着莲灯,莲灯放进了河里,看着身旁人眼中是显而易见的情意。

    两个人彼此都是如此,心心念念,难以容下旁人。

    时间过了那么久,想来应当放下了。

    庄离这么想,心中却传来疼痛,像是有钝刀在他心口磨着。疼痛无声无息、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蔓延。

    他一直以为自己放下了,可他听闻那人的消息时,会出神许久,会忍不住打听,会忍不住想要接近靠近,想要去参与那人的生活。

    到底难以释怀。

    然而他的师兄,并不需要他去接近。他的出现,是困扰,也是为难。

    庄离手里拿着的是一盏雪灯,像是明月一般,数年前,他曾送过便宜师兄一条月华发带。

    那时候他便觉得,师兄像是天上的明月,纯净又美好。

    如今也是天上的明月,遥遥于天边,可望不可及。

    明月固然美好,得不到,便是化在心头的雪,日后想起时,只会心头晦涩。

    善善善善,善了天下人,却解不了他心头难言。

    他日后只能在新的黑暗之中沉沦。

    他慢慢地收回了视线,在他转身的那一刻,手中的雪灯随着一同消散。

    若有来生,还是不要再遇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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