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不是没这么想过。我所遭遇的种种,皆是拜她所赐。她让我的生活归零,居然还能活得心安理得、趾高气扬。有那么几次,天知道我有多想把她的头按在管道中的积水中呛死她,或者丢下她一走了之。然而,我没有那么做。
    实际上,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带着她在雨水管网里东躲西藏。这几天,我的脑子时而一片空白,时而混乱不堪。我会想到周老师,竭力把他和变态恶魔的样子重合在一起。我会想到杨乐,猜测他为什么要约马娜见面。我也会想到那个帮助我逃走的女孩——我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更多的时候,我会想到文森特。特别是在短暂的昏睡中醒来的时候,我会花好一阵时间来恢复意识,随后,我的心就会深深地沉下去。
    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文森特已经不在了。这让我发现一件事情,所谓心痛,并不是夸大其词的比喻,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痛感——让人无法呼吸,只能蜷缩起身体的那种痛。
    我后悔没有随便挑选一列火车离开这座城市,这样我就不用亲眼看见他被撞死。转念之间,又会稍觉安慰,因为我给他留下的最后印象,是干净、整洁,带着微笑的。然而,我知道这对他不公平。在文森特心目中,我永远是那个他甘愿为之拼到头破血流的小蓝。而我,却知道他做过的一切。
    但是,这丝毫不能让我对他的思念减少半分。对于这个世界而言,他也许罪大恶极;对我而言,他是最温柔、最善良的文森特。这听起来虽然有些可笑,但是我的确从一个杀人犯那里得到了从未拥有过的东西——可以称之为爱的东西。
    在所有人都把我当作可有可无的物件的时候,唯有他,视我为珍宝。
    人生至高无上的幸福,莫过于确信自己被人所爱。
    这份爱,沉甸甸的,就背负在我的肩头。我也终于明白自己还停留在地下雨水管网中的原因。
    我要为文森特做点什么。不为别的,只为他。
    回家睡了两天好觉,又吃了几顿老伴做的可口饭菜,王宪江感觉自己恢复了精神和体力。上午八点半,他才晃晃悠悠地来市局上班。
    一进门,一个年轻警察就兴冲冲地走过来:「王大爷,您可算来了。」
    王宪江不动声色:「怎么了?」
    「您还记得在博物院下面的雨水调蓄池里发现的那些物证吗?」年轻警察眉飞色舞,「技术队的那帮家伙费了好大的劲,终于在那个钱包上提到手印了。您猜怎么样?」
    「嗯?」
    「和被撞死那个流浪汉能做同一认定!」
    「哦,知道了。」
    王宪江依旧神色淡然,背着手向专案组办公室走过去。
    没有从王宪江那里得到预期的反应,年轻警察表情讪讪:「王大爷,这回您立功了。」
    「那家伙本来就是捡破烂的,钱包上有他的手印还不能充分说明问题。」王宪江「嘿嘿」一笑,「再等等吧。」
    正说着话,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王宪江循声望去,看见一个穿着休闲西装的中年男子,一手握着精致的手包,另一只手里抓着一个不停挣扎的男孩,径直闯进门来。
    「有没有管事的?出来一个!」中年男子满脸通红,高声叫嚷着,「我要报案!」
    年轻警察迎过去:「你嚷什么?报什么案啊?」
    中年男子扫了他一眼:「我跟你说不着。」
    随即,他在办公楼一楼正厅里扫视一圈,最后把视线定在王宪江身上。
    「老同志,你是个当官的吧?」中年男子把那个男孩推搡到王宪江面前,「我要报案!」
    王宪江皱起眉头:「你慢慢说,怎么了?」
    「我女儿失踪了。」中年男子表情狰狞,手指着那个男孩,「就是他干的!」
    男孩揉着肩膀,没好气地说道:「马叔叔,你不能这么冤枉人啊。」
    王宪江越听越糊涂:「你女儿叫什么,多大了,在哪里失踪的?」
    「我女儿叫马娜,17岁,四中的学生。」中年男子猛推了男孩一把,「大前天晚上失踪的。其余的问他!」
    男孩也激动起来:「马叔叔,我真不知道马娜在哪里!」
    「你他妈放屁!」中年男子抬手欲打,「马娜特意化了妆才出去的,不是见你还会是谁?」
    王宪江急忙拦住他。中年男子依旧不依不饶:「我都问门卫了,你小子那天晚上就在校门口转悠来着!」
    「我的确约了人在校门口见面。」男孩急忙分辩,「但是我约的不是马娜啊。」
    王宪江看看男孩:「你又是哪位啊?」
    还没等男孩回答,中年男子已经抢先说道:「杨乐,四中的,和我女儿一个班。」
    王宪江转向他:「我说这位同志,你女儿大前天晚上失踪的,你现在才想起来报案?」
    「我当天晚上就报案了啊。」中年男子瞪起眼睛,「都快十二点了,我女儿还不回来,我能不报案吗?」
    「你向哪里报的案?」
    「彩塔街派出所。」
    「那你找他们啊,跑这里闹什么?」
    「一个他妈派出所,屁用都顶不上!两天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中年男子怒气冲冲地指着王宪江说道,「我不管你是多大的官,这事你们必须给我重视起来!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一个大姑娘就这么丢了,你们警察是干什么吃的?你花我们纳税人的钱不觉得脸红吗?」
    王宪江暗自叹了一口气,心下知道碰见一个不讲理的主儿了。
    「我还真不是当官的。你找我,也不管用。」他叫过那个年轻警察,低声说道,「带他去治安支队吧,再问问彩塔街派出所那边的情况。」
    年轻警察无奈地撇撇嘴,冲中年男子挥挥手:「跟我走吧。」
    中年男子再次揪住那个男孩的衣领,大步跟着年轻警察向楼梯口走去。
    王宪江径直去了专案组办公室。开门进去,办公室内空无一人。他坐在长条会议桌前,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文件和资料,慢慢地吸了一支烟。
    邰伟这小子不知道又去哪里了,两天都没有消息。后续的工作还有一大堆,看来只能靠自己来做了。不过,他的心情不错,挑拣文件和资料的时候不仅不觉得麻烦,反而有一种独享清静的感受。
    不得不说,在钱包上发现那个流浪汉的手印让他有一丝兴奋。但是,长久以来的刑侦工作经验告诉他,不到板上钉钉的时候,言胜都为时尚早。否则,啪啪打脸的滋味可不好受。
    事情进展到这个程度,他有耐心等下去。而且,他内心十分确信那将是一个好消息。
    所以,整理文件和资料就有了一种忆苦思甜的意味。没错,这些枯燥的表格和数据,都能证明他们是如何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之下,一点点走向真相的。
    他正在自得其乐,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胡副局长大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大帮同事,邰伟也在其列。
    王宪江放下手里的文件,瞪起眼睛看着他们:「这是……」
    随即,他的心脏就狂跳起来。
    胡副局长清清嗓子:「老王,刚才辽宁省厅发来一份鉴定结论。」
    他扬扬手里的一张纸:「被害人体内提取到的精液dna与流浪汉的dna相同。」
    办公室内鸦雀无声。王宪江面无表情地看着胡副局长,身子忽然晃了一下。他靠在长条会议桌上,垂下眼睛,伸手去拿烟盒。
    「哦,那挺好的。」
    胡副局长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忽然骂了一句,抬脚踹过去。
    「你个老东西,还他妈端着架儿呢?」
    王宪江终于笑了。办公室里也瞬间哄嚷起来。似乎人人都是胜利者,个个都在享受全案告破的喜悦。
    只有邰伟站在嬉笑的人群之外,静静地看着师父。
    王宪江的视线与他的相遇,脸上的笑容略有收敛。他想了想,开口说道:「案子能破了,不是我和大伟的个人功劳,首先要感谢胡副局长的坚强领导和大力支持……」他提高了音量,「以及各位同事的全力协作和默契配合。」
    哄嚷声骤然降低。大多数人的脸上出现了尴尬的神色,那些热切的眼神也纷纷躲避。
    王宪江找到法医老杜的脸,向他点点头:「老杜,哥们真心感谢你。」
    老杜摆摆手:「嗨,自己人,客气什么。」
    胡副局长无奈地摇摇头,开始打圆场:「感谢的话庆功的时候再说,你们帮老王把资料整理一下。」
    众人面面相觑,迟疑了一下,纷纷走上前来帮忙。不料,王宪江抬手阻止,语气坚决。
    「不劳烦诸位了。」他的表情似笑非笑,「这些是我和大伟一点点搞出来的。你们不知道哪些有用,还是我们爷俩自己来吧。」
    办公室内再次陷入寂静。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胡副局长身上。他咳了两声,挥挥手:「行吧,那就把收尾工作也交给你俩,弄完了及时归档。」
    王宪江的表情郑重其事:「保证完成任务。」
    胡副局长带头向外走去:「你们先忙着吧,有什么需要就跟局里说。」
    走到门口,他又转过身来,看着王宪江:「老王。」
    王宪江抬起眼睛:「嗯?」
    「这次干得漂亮。」胡副局长指指他,「我承诺的事情,一定兑现。」
    王宪江点点头,笑了笑:「您说了算。」
    很快,办公室里只剩下王宪江和邰伟两个人。王宪江手扶着桌面,看着大堆的文件资料,苦笑着摇头。
    「妈的,刚才不该吹牛。」他转身望向邰伟,「咱俩得整理到什么时候啊?」
    邰伟慢慢地走过来,先是看了看桌面,又把视线投向墙上那面巨大无比、勾画着各种红圈和线条的本市地图。
    「慢慢来吧,反正有的是时间。」王宪江向会议桌努努嘴,「先从居民信息表开始吧。」
    邰伟突然开口问道:「师父……这就完了?」
    「还得在一起混,得饶人处且饶人。」王宪江叹了口气,「我是无所谓了,再有两年就退休回家。你不一样,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出口气就得了,领导心里有数。」
    「我不是这个意思。」邰伟急忙分辩道,「我是说,这案子就算结了?」王宪江把手里的一摞居民信息表放回桌面上,上下打量着他:「不然呢?」
    「你真的相信那个流浪汉就是凶手吗?」
    「这不是我相不相信的问题。」王宪江扳起手指,「他住在雨水管网里,也就是发现三具女尸的地方。死者遗物上有他的手印。孙慧的自行车是他卖掉的。衣服什么的也在他的老窝里发现了。」他指指门口,「你刚才也听见了,死者体内的精液也是他的。这还不算证据确凿吗?」
    邰伟一时无语,默立了一会儿,讷讷说道:「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还记得吧?从一开始,我就觉得是个低收入者做的。」王宪江挑起眉毛,「这样的人,性需求得不到满足,压抑久了自然会爆发。干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可是,他和我们之前推断的那个人完全不一样啊。」邰伟指指墙上的本市地图,「这说明我们的思路根本就是错的。我觉得,我们简直就是……」
    「撞大运?」王宪江「呵呵」地笑起来,「小伙子,相信我,有时候我们需要的不是智慧和洞察力,而是运气。」
    邰伟瞪大眼睛:「运气?」
    「没错。」王宪江撇撇嘴,「好运气相当于超能力。」
    「我还是想不通。」邰伟摇摇头,「我这两天又去拜访了乔教授。他对这个结果也挺惊讶的,他还说……」
    「所谓专家的意见对我们而言只是参考,实实在在的证据才是破案关键。」王宪江打断了他的话,「不过,他也没有彻底搞错方向。抛尸地点的确是那王八蛋最熟悉的地方,b区也是他帮忙划定的重点区域之一。只不过,我们当初都没想到会有人生活在下水道里而已。」
    「可是,师父,你有没有想过?」邰伟似乎还不甘心,「偏偏是周希杰出现在那条路上,撞死了他。这是不是有点太巧合了?」
    「这不算什么巧合吧?」王宪江重新拿起那摞居民信息表,「人家就住在附近啊。演出搞砸了,被领导骂了一顿,心情不好就把车开得快点,不过也没超过六十迈。」
    邰伟低下头:「我就是觉得不对劲儿。」
    「你的『觉得』,在证据面前也就是『觉得』。」王宪江瞪了他一眼,「去搞几个纸箱来。」
    「师父,咱们姑且相信凶手就是那个流浪汉。」邰伟想了想,「那他是怎么跟那几个被害人接触上的?任何脑筋正常的人都不会轻易相信那样的一个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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