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说完静等答复。他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从她的反应看看她缓过劲儿来没有。他觉得他这梯子搭得很到位了啊,先让她自己缓几天,然后叫到殿里来。叫到殿里来也先让她自己烤烤东西开心开心,然后再让位在亲王的七弟亲手给送个调料……

    他觉得他够宽和了吧?不吓人吧?一点也不像个坏人吧?

    眼见外面毕恭毕敬地一福:“奴婢这里东西够了。”

    得……

    皇帝叹气,起身径自朝外走来,到二人身边时停脚,不管她头也不敢抬的样子:“点心要不要?”

    雪梨立刻摇头。

    他想了想,又问:“酸奶想不想喝。”

    她刚一摇头,旁边七王喊道:“想!”

    “……”皇帝暗瞪他一眼,大步流星地继续向外去,循循道,“你们吃着,朕出去走走。”

    出殿后交代外头的宫人备酸奶送进去。谢昭也没走远,在长阶围栏边站了会儿就回到了殿门口。

    殿门紧闭着,内亮外暗,他从这儿能看到他们俩在灯火下的身形,他们在里面若不仔细便看不到外面的影子。

    他很好奇阮氏在七弟面前有没有那么紧张。

    陈冀江和徐世水看着陛下在门边朝自己的殿里探头探脑的,不禁面面相觑:陛下您最近愈发童趣了啊……

    里面的声音徐徐传来。

    “吃这个!”七王拿起一盘子鱼片,也不让雪梨动手,袖子一撸,自己一片片往炭炉上夹,一边夹一边埋怨,“方才皇兄自己烤得特痛快,就不让我试,急死我了。”

    谢昭在外挑眉不语。

    雪梨听他这么一说就识趣地不跟他抢,在旁边笑眯眯看着,看得无聊了,就捧起一小碗酸甜萝卜吃着解闷。

    谢昭听不着她的动静,刚轻吁了一口气心说“原来也是一样拘谨啊”,就听里面清脆的声音一下响了:“快翻快翻!要糊了!”

    “啊……真的糊了!”七弟的声音很是惋惜。

    雪梨咯咯娇笑起来,他隔着一扇门都能听出幸灾乐祸的味道,而后听得她道:“我来!殿下您先吃这个香菇,刚才刚烤的!”

    “我不爱吃香菇……”七弟明显为难,转而又大大方方说,“好吧好吧,我吃一个!”

    谢昭心下哭笑不得,扭头吩咐陈冀江让太医开副消食的药来,让他们喝完再回去。自己决定还是不要在这儿听壁角了,转身下了长阶,打算随处走走。

    真是鲜少这么分明地感觉到自己被嫌弃!

    .

    紫宸殿里,谢晗和雪梨吃得十分尽兴。尤其是谢晗,这些日子他一直为雪梨的“消失”而后悔来着,现在见她还好好的,心里自然很是畅快。

    于是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越吃越开心,身份差别什么的早忘得干净,哪还有闲心注意殿门外是不是多了个听壁角的影子?

    雪梨回到御膳房时恰是备宵夜的时间,她看看膳间里忙碌的阵势,便知今晚的宵夜也没让尚食局备,洗了手就去帮忙。

    杏仁茶、翡翠虾饺、豆沙花朵包。雪梨看着膳单一怔——后两样都是偏主食些的东西,陛下这是今晚没吃饱……?

    不会是因为她和七殿下在殿里吧……

    她不敢深想,见子娴和汀贤都在做翡翠虾饺便去和她们一起做。

    这翡翠虾饺的讲究在面皮上,要调两种面,一种是普通的澄粉加淀粉,另一种是在澄粉淀粉里加点菠菜汁一起,调成翠绿色。擀面皮时一条白色在中间、上下各一道绿,包的时候把白色放在中间,绿色在两边。

    蒸过后因有澄粉,面皮就会微显晶莹,两边那两道绿青青翠翠的,就像翡翠一样,故称“翡翠虾饺”。

    眼下子娴调着白面、汀贤调着绿面,雪梨正好去调馅。

    她剥着虾,汀贤碰碰她的胳膊:“听说御前的人找你去帮忙啊?”

    这是方才来叫她去的宦官编的理由,雪梨便点头:“是。”

    汀贤有点好奇,压音又问:“御前不是人很多么?要你去帮什么?”

    雪梨一时编不出,面色一僵,倒弄得汀贤也跟着尴尬,立即道:“你不便说就算了……我不问了。”

    子娴则在另一旁悄悄问她:“你没事吧?听说方才陛下不太高兴?”

    “啊?”雪梨一愣,“怎么不太高兴?”

    子娴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不知道。就听说陛下晚膳用到一半突然出去了,脸色不太好,我还怕你出事来着。”

    雪梨怔然,只好装迷茫敷衍过去,跟子娴说:“我没见着陛下……”

    三人便继续做蒸饺了。混了些许猪肉和嫩笋的虾肉馅调好,一小团肉馅包进绿白相间的皮里,一个个包得胖胖的,包足了十个之后搁进蒸笼上锅。

    另一边,崔婉正磨着南杏仁。调杏仁茶不止要杏仁粉,还得要些许糯米粉。糯米粉有现成的,她正要叫人取来,抬眸一扫,见一打杂模样的高瘦宦官正拿了那张膳单要走。

    “站住!”崔婉一语喝住他,搁下磨至一半的杏仁,上前夺下膳单皱眉道,“这不是你能动的东西。”

    因为出了事要查验、生了病太医们也会翻阅近来膳食,膳单一贯是要紧的东西。尚食局里的膳单都由典记专门管着,旁人能拿起来看却不能拿走,就算弄脏了弄湿了重新誊抄,也要典记女官亲自来抄,还得是至少三人一同盯着。

    御膳房里这方面的规矩她虽是未着意打听过,但循理只能更严才是。

    “哟,女史。”那高瘦宦官作揖,面色微白,看着倒还镇静,笑得客气,“您刚来,大概好多事还不清楚。”

    这话说得实在含糊了些。

    崔婉眉头紧锁,见他伸手要拿,索性将膳单背到了身后,板着脸道:“这可不是小事,你说明白了。”

    膳间里气氛冷肃。一道从尚食局来的几人都同样蹙着眉打量那宦官,等着他说出个所以然。

    那高瘦宦官目光闪烁,低着头半天没应话,崔婉面色愈冷,吩咐手下的常侍说:“去禀陈大人一声。”

    那常侍连忙领命去了。过了一会儿,却是汪司膳先一步到了。

    ☆、第38章 膳单

    宦官一揖宫女一福,道了声:“司膳大人。”

    汪司膳瞧瞧那瘦高个的宦官又瞧瞧崔婉,皱起眉头:“怎么了?”

    崔婉便将方才的来龙去脉说了,说他打算拿膳单走不知是要干什么,又道:“而且这膳单也不是宵夜的,是今天晚膳的。呈都呈上去了,他拿它做什么?”

    “哦……”汪司膳悠长地应了一声,将那膳单拿过来扫了眼,却又递回那宦官手里,对崔婉说,“你别管了,他这是有事要办。”

    “大人?!”崔婉显然一惊,见那瘦高的宦官趁机要出去,立即侧身拦他。又朝汪司膳急道,“大人!先帝在时膳单上可是出过大事的,杖毙了一干宫人,此番若再出疏漏,罪责谁担着?”

    这话说得汪万植也一凛。

    先帝时的那桩“大事”离得还不算久远,他们多是知道的,是有心怀不轨的朝臣买通尚食局的典记女官拿到了每日的膳单,用了两个月摸透了皇帝爱吃什么。一剂毒药下得精准,试菜的宦官吃一小口死不了,皇帝但凡吃够三口必死无疑。

    但也真巧了,那日皇帝心情大好,把那道自己最喜欢的菜赏了身边的宦官,这事没成,下毒的人反备查了出来。

    据说查到最后发现连假诏都拟好了,一道是废储君——也就是当今圣上的,另一道是说传位给十皇子。

    十皇子的生母连带假诏里要封的几位辅政大臣立刻就赐死了。十皇子是因当时才三岁,年幼到还不可能有“反心”才逃过一劫,但这几年过得怎么样宫里上下也都有所耳闻——现下也快十岁了,还跟着一位出宫修行的太妃待在庙里,过几年到了岁数能不能混个封地都不好说。

    这桩事被崔婉一提,膳间里当即雅雀无声了,久久都没有反应。

    被陈冀江打发过来看看的徐世水就迎面撞在这“鸦雀无声”上,当即脑中一闪:得亏来了。

    他本是不想跑这一趟来着,觉得御膳房素来是汪万植管着,和他们御前井水不犯河水,但陈冀江怕是阮氏有什么事——她若出了事他们就不好交代了,所以差他过来看看。

    到这儿一看这僵局,合着汪万植也压不住了啊?那他还真得问问。

    一来二去,崔婉把方才跟汪万植解释的话又按部就班地跟徐世水说了一遍。大约是被先帝时的那事激着了,这回尚食局来的几个年长的都过来帮着说,尤其位在典记的邱氏更是蹙眉道:“我们也不是有心挑汪大人的不是,但奴婢还得多句嘴——若当真出了什么事,奴婢这典记也是要头一个被拉出去打死的!”

    徐世水听她们说的时候一声都没吭,其实这里面大概是怎么回事他心里清楚,不出意外,准是汪万植又拿了哪一宫的好处了,那边想知道陛下爱吃什么,他正好帮这个忙。

    嘿,刚经了丽妃娘娘那事,师父正愁不能给他添恶心呢!

    目光一扫,徐世水没多理旁人,只问那瘦高的宦官:“怎么回事啊?你说是不说啊?”

    汪万植心里“咯噔”一沉。他原是没把徐世水当回事的,只当他是来走个过场,这么一看,这是真要插手御膳房的事啊?

    他刚要说话,徐世水的眼风“恰好”瞥了过去,悠悠地又问了一句:“汪司膳,这事儿跟您有关没关呐?”

    口吻中的杀意弄得汪万植立刻不敢说话了。

    徐世水心说你个怂货。

    他也不急就静等着,汪万植果然不敢认,连连作揖:“没关没关!您也知道我管了御膳房多少年,出不了这样的事。”

    徐世水差点当众冷笑出来!

    不过他不认正好,徐世水也不想把这事闹大了,真闹到紫宸殿里去怕不好收场,但这堵他照样给汪万植添:“来人。”

    话音未落,两个宦官应声进屋。

    徐世水皮笑肉不笑:“这事跟汪大人没关系,咱万事和为贵。不老实的这个,拖出去收拾了,让上下都看着。”

    膳间中多人都明显一哆嗦!

    那瘦高个的宦官腿上一软跌跪下去,被往外拖时才反应过来,朝汪万植喊得撕心裂肺:“师父、师父您救我啊……!师父?师父!”

    再看汪万植,就剩从额头往外渗汗了。

    外头的人将那宦官拖到御膳房院外堵上嘴,回来跟徐世水禀说准备好了,一众御膳房的宫女宦官就惨白着脸色准备出去观刑。

    雪梨和子娴互相握着手,手心里全是汗,过了会儿岳汀贤也蹭过来跟她们握住手,手心里同样全是汗。

    三人互相攥了攥,强吞了口口水,正要往外去,徐世水踱了过来。

    他蕴起笑,想套个近乎又不敢碰雪梨,只得拍拍苏子娴的肩膀,和善说:“你们三个年纪还小,别吓着,回房歇着去,这儿没你们的事了。”

    三个小姑娘谁也没说出话,互相看看,朝他一欠身,拎着裙子逃也似的跑了。跑到院门口看到那瘦高个的宦官塞着嘴被吓得严实,连多看一眼都不敢,立刻往西边的住处去。

    她们的住处离御膳房并没有太远,好像跑了还没有一半距离,就听到了落杖的声音传来。

    互相喊着“别看别看!”,三人强忍着一起跑回屋里,重重撞上门,跌坐到地上至喘粗气。

    第一回见识到御前的规矩。

    雪梨环住膝盖还是直打冷颤。不论怎么安慰自己“是那宦官有错在先”,也还是吓得不轻。她在尚食局三年都没有见过有宫人被处死,打板子的数多些在她眼里就算惨破天际了,今天毫无准备地见识了不出二十句话就杖毙了个宦官的事……

    惊魂未定间再抬头看看,苏子娴面色惨白,岳汀贤直抚胸口,三人大眼瞪小眼地喘了半天都没说话,又喘了半天,依旧不知该说什么,互相搀扶着站起身,坐到榻上接着喘。

    好久之后,岳汀贤抱过枕头抬头问她们:“咱们不会也这么被打死吧……”

    “不会不会!”苏子娴立刻摇头,摇得十分用力,“我们才不会犯这种死罪!一定能平平安安地活到出宫!”

    雪梨听着这话,再度打了个寒噤,不由自主地再次开始执拗地“琢磨”起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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