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冀江施礼告退的时候她好像都没太反应过来,怔怔地应了声“嗯”就了事了,若是平日,她会差人去送送的。

    这是句听起来无关紧要的话,陛下不想选人的原因而已,击入她心里的时候,却让她一阵恐惧。

    她前所未有的清晰地觉得,她好像离皇帝越来越远了,她根本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一点也不。

    初时听到陈冀江说陛下的吩咐之后,惠妃心中惴惴,胆战心惊地在揣摩这般安排是什么意思——是在侧面讥讽她不会挑人、挑不出半个合他意的人?还是在暗示什么别的?

    末了却是这么个理由。

    “多拨个份例无妨,但没必要耽搁人家姑娘。”

    惠妃眉头紧锁地反复默念着这句话,想试着理解皇帝是什么心思,却是怎么想都觉得荒唐。

    ——他现在对后宫的态度,摆明了后宫没有他看得上眼的人。那他一个皇帝,九五之尊,广招后宫挑一个能入他眼的出来才是要紧的呀,还有什么比合他的意更重要?他这是操什么闲心呢?

    再说,就算是为那些家人子想,走这一遭不就为了飞上枝头么?能侍君是多大的福分?认谁都只能山呼万岁、觉得这是光耀门楣的事!

    怎么让他那么一说,倒像是委屈了那些姑娘似的?

    就算是失宠的日子不好过,那也是她们没本事罢了,不是他该担心的事啊……

    惠妃愈想愈觉得自己与他的想法大相庭径,这种感觉让她十分无力。她一直把自己放在“做他的内助”的位置上,且她自认大部分事上她做得不错。

    可现在蓦地腾起的感觉让她没有自信接着做这些事了——她都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又怎么合他的意?

    还有,这采选的事,他做出这样的决断,真的……不要紧吗?

    .

    三天后,紫宸殿中的气氛冷肃至极。

    陈冀江都后悔替惠妃夫人通禀了——皇帝把宫人都遣去了,只他一人在殿里侍候,压抑得他喘不过气来。

    惠妃夫人是带着皇太后的信来的,信呈上去给陛下一看,陛下脸色就沉了。

    陈冀江心里直叹气:这不是等同于让陛下知道您和皇太后还亲近着吗……

    御座上,谢昭冷眼看着信,却发不出火来。

    惠妃刚把信交到他手里,眼眶便红了。他问了她两句这信的事,就听说皇太后遣了个老资历的嬷嬷来。

    宫里能称得上“嬷嬷”的总共没几个人,一个个都算是德高望重,六尚女官见了她们都不敢大口喘气。

    没大事根本用不着这些人出面,谢昭不再多问也知道,这嬷嬷肯定是奉懿旨来训斥惠妃来着。

    所以他虽然恼火她背着他跟皇太后禀事又到底忍了,这会儿他若也斥她,她夹在中间就太不好做人了。

    静了一会儿,皇帝平淡道:“以后后宫的事,你不用再跟母后禀了。不然朕把后宫交给你干什么,直接请母后回来执掌后宫不就是了?”

    “诺……”惠妃叩首,咬咬唇,又道,“臣妾是觉得采选的事太大了,才禀了太后一声。”

    谢昭应了声“嗯”,抬手让她起来。

    他也猜是这样,所以母后信里责备惠妃不明理、不知道在采选的事上劝他,他都替惠妃觉得不忿——旨是他下的,因为怕惠妃会劝阻,他才把后面的事直接交给了陈冀江。

    他想这么做,别人根本拦不住,结果惠妃禀了太后,太后还反过来怪她?

    皇帝神色沉冷地默了一会儿,又说:“你和南宫氏在宫宴上生过不快的事朕知道。朕不会册她为后的,你安心吧。”

    “……陛下?”惠妃松气之余一哑。这是太后在信里提到的事,他这么说了,她可不敢这么回信给太后。

    谢昭微颔首:“朕会自己给母后回话。”

    他说罢也有点头疼怎么回这信合适——拒绝迎娶南宫氏不难,难的是拒绝完还不能让太后不快,不然万一太后回宫来说这事,又是他的麻烦。

    皇帝揉着额头想着,惠妃稍上前了一步:“陛下……”

    “嗯?”皇帝抬眼看向她,惠妃在御案前踟蹰着,良久,生硬道:“臣妾冒昧问一句……先前臣妾呈上的名册,陛下一个也未留,可是因为陛下自己中意哪位家人子,而臣妾没写进去么?”

    皇帝一怔,继而满目不解。

    她左思右想之后还是觉得这是唯一的可能了——陛下在嫌她没把事情办好,所以她选中的,他一个都不要,直截了当地让她知道他不满意。

    谢昭被她问得直蹙眉头,睇了她一会儿,无奈而笑:“没有。朕没见过那些家人子。”

    这是实话,他不仅没去看过,而且连名册都没翻过。除了她呈过来的那五十三人以外,他都不知道余下的还有什么人。

    惠妃细细打量着他的神色,见不似敷衍便安下心,如此这般好歹不是自己的错了。

    她静了一会儿,又问:“那陛下谁也不留,可还有什么旁的原因?比如……”她语中微顿,覆下羽睫不看他才有胆子继续道,“比如御膳女官阮氏。”

    正继续想着如何回信的皇帝目光陡然一滞。

    他看着信纸半晌未动,俄而有些愕然:“你说什么?”

    惠妃被他反问得也一滞,忙道:“臣妾信口乱说的。”

    谢昭莫名地心速快了一阵,快得心里发空。他睇了惠妃须臾,仍旧抑制不住这种感觉。

    感觉似乎是被人戳破了什么遮挡,难言的滋味在心底迅速蔓延开来,他不愿去多想,又无可阻挡地顺着想了下去。

    少顷,皇帝让惠妃退下,但心里的悸动并未随着惠妃一同离开,反倒愈演愈烈。

    他几乎每天都能见到雪梨,也知道自己待雪梨……不太一样。只是,从来没有往那一面想过。

    也没有人“提醒”过他。

    天啊!

    胸中又两下猛跳,让他甚至有点恐惧。他放下那封信伏在案上,想跟自己说“她还是个小姑娘”,一闭眼,看见的却是她两个多月前站在院子里呵斥小狮子不许伤阿杳。

    身姿娉婷、眉眼弯弯,那小姑娘早就长大了。

    那他对她……

    谢昭将头埋在臂弯里都仍是双颊发热,说不清是为什么不想承认,好像很丢人似的,让他一想就觉得面红耳赤!

    ——他、喜欢、了、一个、姑娘?!

    谢昭窘迫得直捶桌子。

    “陛下。”骤有脆生生地一唤,皇帝捶桌子的手僵住:“……”

    雪梨一头雾水地望望他,见他不抬头便又望向陈冀江,不知手里的点心还要不要呈上去。

    这情状有点怪,看起来好像出了什么事了,可是刚才她端着点心经过外殿的时候又并没有人挡她,到了内殿门口时才见门口的宦官踟蹰着看向陈冀江,但陈冀江也是点头示意让她进来。

    但现在陛下明摆着……心情不好?

    雪梨戳在那儿留也不是、走也不是,谢昭仍觉面上烫着,不敢抬眼,闷头问她:“什么事?”

    “奴婢……来送点心。”雪梨回话都犹豫了,她再度看向陈冀江,但陈冀江只顾自己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那儿,并不理她。

    然后她听到将头扎在臂弯里死活不抬的“奇怪的陛下”又问:“什么点心?”

    雪梨愣了一瞬才低头看托盘,回说,“生滚鱼片粥、蟹壳黄、肉香糯米卷、鸡茸烧麦。”

    谢昭:“……”他还没听完就要给自己跪下了——听她回话,他脑海中的第一个反应居然是还记得她爱吃蟹壳黄,先前去惠妃宫里吃了好多。

    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他认命地叹了口气,稍稍抬了点头扫了她一眼:“蟹壳黄你拿去吃。”

    雪梨:“哦……”

    陛下到底怎么了啊?!

    皇帝静了一会儿,头就又埋回去了,红着脸想茬支她:“去把鱼香抱来,朕想看看。”

    “诺……”雪梨慢吞吞地应下,越看越觉得他这样子又奇怪又好笑。她狐疑满面地退出去,陈冀江轻吁着气:啧……风声要变。

    ☆、第84章 奇怪

    不论谢昭是不是真想跟鱼香玩,反正他开了这个口了,雪梨就只好乖乖去把鱼香带过来。

    她倒还好,只是吓坏了杨明全。杨明全面色惨白地缓了半晌之后还在发抖——紫宸殿,他从来没去过!

    他自然担心万一鱼香在那儿伤了人怎么办,又或者,挠坏、咬坏点东西什么的,他也是拿命都赔不起的。

    雪梨不得不费力安慰了他一番,跟他说陛下其实没有外人说的那么喜怒无常。就这样,杨明全还是一路都在发抖。

    片刻后,谢昭看着狮子一阵恍然。

    这是送给雪梨的嘛,他其实去看得很少,打从阿杳生辰之后就再没见过了。

    目下掐指一算过了两个多月,眼下蹲在旁边打哈欠的,已不在是一只连公母都看不出的“小狮子”了,而是一只半大不小的母狮子。

    时间过得真快……

    谢昭看着鱼香,不得不再感慨一遍这个。

    也是自己反应太慢了,总还把雪梨当小姑娘看,或者说是习惯于拿她当小姑娘来照顾,殊不知不仅是她已然长大了,就连他心底对她的感觉……其实也并不一样了。

    然后,完全缓过神来的谢昭就气定神闲地如常和鱼香玩了起来,看上去好像是他本来就真的想见鱼香一样!

    鱼香这一窝一共三只小狮子,就它一个是母的,另外两个都是公的。眼下谢昭站起来一比,鱼香蹲在那里到他大腿的位置,比另外两只公的还略高一点。毛也油亮亮的,揉上去特别顺滑,跟丝绸似的,都不像野兽的毛了

    他继续给自己静着气,也不太敢多看雪梨,摸着鱼香的头问她:“长得这么好,怎么喂的?”

    “长牙之后就开始吃肉了!”雪梨认真回道,一边回一边犹疑不定地打量皇帝似乎仍有点怪的神色,“最初只是熟肉糜,现在是肉块加肉糜一起。喂肉糜的时候奴婢给它混点鱼肉鸡肉牛肉什么的……也加点青菜,它可爱吃了。”

    真讲究!驯兽司和御令卫养都只喂猪肉牛肉……

    谢昭微一笑:“挺好。”

    “嗯……”雪梨还是他怪怪的,又说不出哪里怪。

    然后,他看上去好像对鱼香特别上心,来来回回地问怎么养啊、怎么训啊、有没有咬过人啊什么的。雪梨一一答了,他的目光却始终都在鱼香身上,看完前面绕到后面、看完左边绕到右边。虽然他平日里事多,众人都很习惯说不太要紧的时候陛下漫不经心的样子,但他现在这个样子……似乎也不是那么回事?

    总之雪梨横看竖看都觉得今天的陛下不对头。

    直到问无可问了,他才抬头看了她一眼,眉头微蹙着说:“你也把它养得太乖了。”

    一听这话,自己在旁边发了半天抖的杨明全“扑通”就跪下了,脑海里波涛汹涌,飞速琢磨着一会儿问罪的时候怎么回话!

    首先他得磕头谢罪承认鱼香确实是太乖了,在院子里逛来逛去就跟个大猫似的,眼睛里都是和善,一点猛兽的凶光都没有。

    然后……应该可以委婉地给自己说个情、说这个其实不是他的错吧?——真的不是啊!真是因为雪梨每天都要揉它玩,从小揉到大,晚上还抱着睡觉,早上出门当值前还搂着脖子说“你乖哦”,这才把它的野性给磨没了的……

    他想到这儿可算稍微定了点心,强咽了口口水静等陛下的下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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