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雪梨亲手做的东西,觉得浇汁中又有海鲜有蔬菜,浇汁又不容易凉,带出来还能热热乎乎地吃上一口,比单吃点心要好多了。

    皇帝睇着雪梨笑怪说:“奶娘自会照顾好的,不用你操心。”

    她抱着他的胳膊闭着眼歇息,想说“奶娘哪有我这个亲娘亲”,陡然想到他们兄弟目下的关系,改口说了句:“外人再亲哪有家人亲。”

    谢昭浅一愣,遂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手里的酸梅汤盏与五王的盏一碰,但未明说什么。

    五王神色微滞,迟疑地端起盏来饮了一口,心中情绪莫名。

    谢昭心下喟叹,确实是生分了。

    昔年兄弟们在郢山上四处玩乐的场面早看不到了,如今君臣间泾渭分明。真让他觉得亲近的时候,只有每年几次规模盛大的宫宴,弟弟们会忘了身份似的灌他酒,他也会很给面子的能多喝都多喝。

    但大约他们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和从前无所顾忌的玩乐不一样,那时只是真心实意的关系很好而已,现下的宴饮则是真情分少了、刻意让外人看到他们兄弟和睦的成分多了。

    这是一种默契,君臣间的默契。

    谢昭思量着,心里苦笑涟涟。想了会儿,他自袖中取了本册子出来递给五王:“这个你拿去。”

    五王微怔,双手接过时半点不知这是什么,接过翻了两页才知是特赦贺氏父母的,即要施大礼谢恩,皇帝却抿着酸梅汤先开了口:“以后这种事直接找朕说,能不能网开一面朕自然会告诉你。拐弯抹角的事不可再做了。”

    “……诺。”五王屏息应了。皇帝这话显然是说得不快的,可又听不出什么真责怪的意思。五王把册子转手交给贺氏让她收着,贺氏还不知里面写着什么,倒也没多翻。

    皇帝睃了五王一眼,又说:“七弟让易氏进行宫,是为了让朕这当长兄的代为照顾安胎,跟你送锦书进来不一样。”

    这话直白了,五王一阵面红耳赤。皇帝轻哂,不再多说什么,再说下去气氛就又要紧张了,他宁可没什么话地尴尬着。

    如此又小坐了一会儿,那边孩子们吃完了点心就又追着跑着继续玩了。阿杳和锦书一起摘周围的小野花,相处得很融洽,阿沅和谢湘则互相追打着,小胳膊小腿明明都跑不快还跑得挺乐。

    鱼香在周围来来回回地跟着跑,后来大概是觉得跟这两个小玩意逗太没劲,才奔到雪梨这边来。

    它把头往雪梨腿上一躺:“呼哧。”

    “你跑累啦?”雪梨抚着它的脸笑问,鱼香还真打了个哈欠。

    谢昭一看鱼香耍赖就忍不住瞪它,心说就玩这么一会儿它才不会觉得累呢,你是没见过它深更半夜在黑幕下跑得像一道闪电啊!

    但鱼香不理谢昭,它躺在雪梨腿上被摸得很满足,摸了一会儿之后还要伸爪子碰碰雪梨的脸颊,许久之后才爬起来甩甩毛,这才溜达到谢昭身侧,又一躺:该你了。

    “……噗!”五王和王妃都忍不住笑了,气氛一下子变得松快。皇帝挑着眉头给鱼香挠肚子,一边挠一边说它:“你能不能不这么给狮子丢脸啊?这么大一只,说赖就赖着,百兽之王的威严呢?”

    鱼香蜷着爪子睁着大眼睛好像在听他说,听完之后嘴巴一咧看着特别像在笑。

    ——这个贱兮兮的表情太气人了!

    皇帝当下就觉得它这一定是跟雪梨学的,在人生气的时候给搓搓小火却又并不会让对方更生气。他阴着脸想了一会儿,蓦地想起上次到郢山带着鱼香出来疯的时候,二人的心思还没戳破,那会儿他调侃她是鱼香的娘,她还不乐意听来着……

    现在!呵呵!阿沅都一岁半了!

    .

    不远处,阿杳和锦书摘了不少小野花,知道乌梅会编花环便塞给她。几个小姑娘一起在树下坐着很安静,另一边,谢沅和谢湘却有点玩急了。

    谢沅很生气!他刚才说鱼香最好了,谢湘非要说他家里的那只大狼狗更好。谢沅才不信,他就说你的狼狗到鱼香面前肯定一口就被吃掉了,谢湘则叉腰说才不会呢,我的狼狗能帮父王打猎,鱼香在它眼里就是猎物。

    两个孩子谁也不肯先退一步,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使劲吵。不知不觉地从宠物引到了人身上。

    谢湘说:“我父王最厉害了!狼狗训得特别好!肯定能打过鱼香!”

    谢沅一听这话,虽然比他矮但还是踮着脚尖继续争:“父皇厉害!鱼香比狼狗厉害!”

    然后争执升级。

    方才争宠物争得谁也不肯退还可以说只是抬杠而已,但眼下一争到谁的父亲更厉害,他们的心情立刻就不一样了。可俩孩子都小,谁也不能列举出“我爹更厉害”的具体例子,就一味地干吵架。

    吵着吵着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转瞬间就扭打在一起。奶娘初时以为是打着玩,后来发现是真急眼了,赶紧跑过去拉架。

    ——刚才他们吵架她们听都不敢多听。他们在争陛下和五殿下谁更厉害啊!她们过去搅合和稀泥不是找死吗!

    两个孩子在草地上滚成一团,阿沅还很是坏心眼地抄了旁边没吃完的浇汁锅巴就往谢湘脸上糊。奶娘赶过来时多少有些迟了,二人虽说不上受伤但滚了一身的泥加一身的菜汁,低头一看自己这幅德行就觉得都是对方的错!伸着手还要再一较高下,被各自的奶娘分别一抱无计可施。

    接着俩人就都气哭了!

    雪梨听到哭声时,奶娘正抱着孩子往这边来,两个奶娘隔了足有两丈远,怀里的孩子还对骂呢。

    “讨厌!”

    “你才讨厌!”

    “你等着!”

    “你等着!”

    争吵声把原本自得其乐的女孩子们都吸引过来了,一同跑过来查看是怎么回事,各自哄自己的弟弟说:“不生气不生气!”

    之后阿沅缩到雪梨怀里,谢湘坐到嫡母贺氏身边。原还在寒暄着的两位父亲终于不得不把视线挪到儿子身上,谢昭伸手把阿沅抱到自己膝上:“来父皇这儿坐着,你娘有着孕呢。”

    “……嗯。”阿沅抽抽搭搭,目光一抬看到谢湘,又骂,“你讨厌!”

    ……怎么了这是!

    谢昭把阿沅怒指谢湘的小手抓回来,板着脸教他:“有话好好说!不许骂人!”

    谢沅挂着眼泪的小脸一扭,看向父亲:“父皇最厉害!”

    不知前情的谢昭和雪梨正一连不解,对面,谢湘怒吼:“我父王比你父皇厉害!”

    谢明几乎是未经思索就将手捂到了儿子嘴上!

    在阿沅嚷了一句“你胡说”之后,被父亲捂着嘴的谢湘没能再说出话来,争吵就暂时断了。

    谢明面色发白地看看皇帝,谢昭稍稍沉了口气,这种隔阂多少令人不快。

    “皇兄……”谢明心弦微绷,捂住儿子的嘴的手都没敢松开。倒是锦书反应快,见状跑到皇帝身边就说:“皇伯伯别生气!弟弟不是故意的!”

    谢湘哪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一听父亲和姐姐居然都不帮自己,“哇”地就哭猛了:“就是父王最厉害!!!”

    一时间场面简直要陷入混乱!谢明和贺氏一时都手足无措,总不能把他的嘴堵上!

    谢昭也不知道能说点什么,帮着两边都不对——俩小孩子打架,他掺合什么?可是不掺合好像也不成,五弟非要心里不安生不可。

    正掂量着,雪梨阴着脸把阿沅接了回去,往地上一放:“坐下!”

    挂着眼泪的阿沅一看母亲发火,可怜兮兮地坐了下去。原本在阿杳身边蹭着的鱼香也跟着坐下了。

    “这点事吵什么吵!这有什么可争的!”雪梨只作不懂眼前兄弟二人的复杂,专心致志地就事论事,“你父皇和你五叔平日里干的事都不一样,比谁厉害没有这么比的!你要讲理知道吗?”

    阿沅委屈地点点头,雪梨缓了口气,又说:“人都是有许多方面的,不能直接比‘谁’厉害。比如娘比你父皇做饭厉害,对不对?但教你姐姐写字,还是你父皇教得好。”

    一岁半的小阿沅似懂非懂,这话对他来说还是难懂了些。但他不懂不要紧,总之周围的气氛不再那么紧张了。

    雪梨稍扫一眼他们,继续道:“而且你们是堂兄弟,你父皇和五叔是一家人,你们也是一家人。以后有话好好说,听到没有?再吵架动手,娘就不给你做点心吃了!”

    阿沅赶紧连连点头答应娘的话,谢明余惊未消地看向皇帝:“皇兄……”

    “没事啊,没事。”谢昭赶紧道。招手让谢湘过来,衔笑给他擦眼泪,“阿沅一岁多爱哭,你三岁了也跟着哭?不许哭了,爱不爱骑马?改天皇伯伯带你去。”

    谢湘立即点头说爱骑马,这场争吵才算是收了。

    看着谢昭揽着谢湘坐着、对面的五王夫妻大气都不敢出的样子,雪梨心里直叹气,大感皇家的兄弟关系太微妙了。其实这明明就是个小事,但他们每个人都紧张惯了,才会瞬间不知道该如何应付。

    论这个,他们这些万人之上的人,真还不如寻常百姓呢。寻常百姓家里头堂兄弟打架吵嘴,但凡没真弄出大伤来,一句“小孩子不懂事”也就过去了。可放在他们身上,顾虑就是多得不得了。

    她不自觉地摸摸小腹。

    又要多一个孩子了,以后她膝下的三个孩子……

    她一定不要他们这么生分!看着太难受了!

    .

    很快便到了八月。

    洛安皇宫里,七王谢晗接到了皇帝的信,说九月便会回宫,看望母后。

    其实谢晗心里清楚,以先前的关系来说,皇兄回来也未必真就会“看望母后”。但至少这个意思要做到,太后病着,皇帝久在行宫不闻不问,也实在是不合适的。

    让谢晗有点意外的是,与这信同来的还有不少快马加鞭急送而至的螃蟹,另还附了个皇兄亲笔写的字条:给在洛安未来的兄弟们分着吃吧。

    他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

    御驾不在洛安的时候,许多平日会贡进宫中的时令食材就会改道直接送至御驾所在的地方。这样一来,这些东西洛安虽不是没有,但比起贡进宫的总会差些。不过宗亲们也很习惯就是了,毕竟一来他们不缺这口吃的,二来最好的东西随着皇帝走也实在正常,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目下猛地见到皇兄特意念着兄弟们了,谢晗反倒心里忐忑了一阵子,接着便很不是滋味。

    他叹了口气,安排宫人将蟹直接送去各府别耽搁,耽搁得久了死的难免就多了。

    而后便让人先蒸出几只来,奉去长乐宫。

    皇兄是重情义的,谢晗多多少少感觉得到,这些年纵使兄弟间不够亲近了,许多时候皇兄也还是会不经意地帮他们一把。但相对于兄弟关系尚可,母子之间就……

    谢晗摇一摇头,转身回了长乐宫。太后正在榻上阖眼半坐着静歇,听得他脚步,眼也不睁地问他:“你皇兄又来信了?”

    “……是。”谢晗低头,思量再三之后,觉得还是先说了为宜,“皇兄说九月就回洛安,来……来看看母后。”

    殿中静了一会儿,太后的眉头微微蹙起:“哀家听说,他身边的阮氏又有孕了?”

    谢晗心中一凛,未敢贸然作答,垂首不语。

    太后又说:“这女人啊,有孕的时候是最离不开丈夫的。十月怀胎不容易,这会儿又最容易胡思乱想,他这会儿哪能扔得下阮氏?哀家看啊……他也就是随口客气,到时候必寻个由头不来。也好,也好。”

    谢晗一时摸不准母后的心思了。

    末一句话还是如常的,如常的与皇兄不睦。但前两句话,怎么倒像是心软不肯让雪梨委屈了?

    他拿不清主意,踌躇了须臾后上前一步,只作没听见最后一句似的,问她:“那……那儿臣给皇兄回个话?让他不必来了,或者带阮氏一同回来?”

    其实皇兄信里的意思本来就是要带雪梨一同回来的,但谢晗觉得,现下先探探母后对她的态度也好。

    ☆、第156章 重阳

    中秋佳节,雪梨的口味怪到了一个顶峰。

    遥想怀阿沅时的那个中秋节,她好歹还认真地馋了一番螃蟹、最后吃了当地的赛螃蟹解闷来着。但今年的这个中秋节……

    雪梨对螃蟹没有半点兴趣就算了,还没出息地跟糖蒜“痴缠”了一上午。

    她也很奇怪自己怎么突然好这口了,总之从早膳后半个时辰开始就坐在桌旁边剥边吃,到了将近午膳时,手边的糖蒜皮都摞成一座小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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