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盒骤然落地,桃花饼摔了出来,酥软的千层在此刻似乎成了缺点,一触地面便碎成粉末,一地狼藉。祝久辞僵硬地站在原地,意识不到手中的宝贝食盒已然掉落,他只觉背后的寒意沿着脊骨一节节爬上来,将他全身包围。

    他看见了,火盆里是一只死透的、浑身是血的老鼠。

    小公爷。 火焰与黑烟后面是梁昭歌的面容,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上挑的凤眸被火焰衬得血红,面纱下面他似乎挑笑着,露出了一点牙齿,餍足满意。

    梁昭歌一双眸子扫过地上的食盒,转而一路上移盯着祝久辞的面容。他优雅起身,衣摆迤地,随着缓步起伏。

    祝久辞浑身一紧,踉跄着往后几步,后背却突然撞在门上。

    门何时关上了?

    第7章 救美

    梁昭歌身后的火焰仍哔哔啵啵响着,火光在身后影影绰绰闪动,脚下投出拉长的黑影,直直蜿蜒到祝久辞脚下。

    梁昭歌走得很慢,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被宽阔的衣袖掩盖。衣袍依旧对敞着披在身上,似乎从来都没有穿好过,腰际缠了一圈圈软绸,十分用劲,将腰肢束得纤细。

    影子逐渐攀上祝久辞的小腿,梁昭歌走近了。

    黑暗,火盆,影子,白纱,他。

    恐惧一瞬间涌上头顶,祝久辞猛然转过身,拼命撞开木门踉跄跑了出去。

    身后,梁昭歌停下脚步,缓缓蹲下来,指尖捻起桃花酥,细细簌簌地往下掉。他蹲在原地,埋首环住膝盖。

    *

    天色已暗,但京城街上的灯笼还没有挂起,独有几间小铺子早早点了灯。祝久辞一个人走着,街上人头攒动,满地黑影。祝久辞看见影子便想到梁昭歌,心下又是一阵惊悸,他立即拐进了胡同巷子。

    窄胡同里漆黑一片,他总是感觉在那黑暗看不见的地方,有毛茸茸的东西在爬动,它们的同伴在前一刻被烧死在红坊的火盆里。

    祝久辞突然意识到,对于一个疯子,任何人类脑子能想到的计划绝对没有成功的可能性,什么逆欲拒还迎,什么糖衣炮弹,此时简直就是笑话,他竟然企图从疯子的思维下寻找生路,这世上没有比他更蠢的人。

    祝久辞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逃离这里,或许去和国公爷和娘亲商量一下,搬离京城,越远越好。

    眼睛适应了黑暗,祝久辞低头踢着石子走,等抬头时才意识到巷子有点窄,越往里走越觉得阴潮。祝久辞皱眉,似乎拐得太远了。

    在幽深的小巷子里边传来瓶罐碎地的声音,祝久辞停住脚步,听到前方有男人粗壮的呼吸声,似乎还夹杂着咒骂,从对方踉跄的脚步声能听出来似乎是个酒鬼。

    脚步声突然顿住,男人的粗喘声急促起来。

    \操,今儿个运气不错,逮着一只小猫。\声音忽远忽近,似乎离得并不远。

    滚蛋,老子先闻见的。黑暗中竟还有一个人,那个人在空中嗅了一口,往地上吐口唾沫,他妈的真甜。

    突然,一张丑恶的嘴脸从阴暗中显露出来,脸上有三道划过鼻子的刀疤,甚是恐怖,祝久辞慌乱地往身后瞥一眼,距离光明的巷口还很远。

    但,也许能冲出去。

    对方有两个人,硬拼是不可能的。祝久辞当机立断,突然转身撒腿往巷口跑。

    身后一声咒骂,紧接着一个酒罐儿被扔到了祝久辞脚边,碎瓷片登时擦过他的脚踝,他感觉到冰凉的碎渣子灌进了鞋里。

    祝久辞强忍着心中的惧意,脚下一点没停,使出全力往巷口跑,快要到亮光了,已经越来越亮了。

    可是身后的粗喘声越来越近,身后的呼吸声一左一右,他似乎要被抓到了。

    浪货,让老子爽一下。男人粗犷的嗓音在耳边炸响,祝久辞被抓住了肩膀。

    祝久辞胳膊肘往那人腹部猛地一撞,男人后背撞到墙上,似乎撞到了什么尖锐的东西,咒骂一声倒下去。

    身后只剩一人了,祝久辞不敢跑直线,能感觉到身后那双可怕的手,每每都从他肩头擦身而过,只差一点就要被抓住了。

    难以入耳的脏话咒骂在身后响起,潮热而恶臭的气息喷在他耳边,祝久辞恶心的想吐。

    又一个酒罐儿被扔过来,祝久辞感觉有碎瓷片直接划破了他的小腿。

    突然他被一只清凉的手轻轻一带,紧接着眼前火红得亮了一下。

    下一刻,猛烈的火焰平地而起三丈高。恶臭的男人被烧到了脸,惊声咆哮着在地上打滚。

    在这片火红的明亮中,祝久辞微微转过身看他所靠怀的人。火光将梁昭歌的脸庞映得忽明忽暗,像是佛堂中闪烁的酥油灯照亮佛祖慈悲的面容。

    凤眸冷眼看着前方,丑恶的灵魂在烈火中打滚。

    祝久辞看得清楚,与他咫尺之间的这个人,前一刻将火折子丢进了酒滩,亲手酿造了这场地狱的火。

    不知怎的,祝久辞突然想起了火盆里的死鼠。是否在佛祖看来,这火中的二者并无差别。

    梁昭歌打算把祝久辞送回国公府,但是祝久辞不敢回去,就慢吞吞地跟着梁昭歌往红坊去。

    他暂时还不敢将这事告知国公爷和国公夫人,一是怕他们担心,二是小公爷的身份尴尬,此等难堪事若传开,恐会拂了皇宫与大臣的面子,三是这事儿若真传开了,往大了说,能直接捅到圣上面前去。毕竟小公爷身上有爵位在身,遭这般......定是要层层报上去,再层层查下来,不知又要祸害多少老百姓遭罪。

    京城的夜景着实美,华灯一直从皇宫院落连到内城,再一路通往外城。一到晚上,整个京城好似连成了一片,再无内外之分。

    因此只有到了晚上,祝久辞才喜欢把他所生活的这片地方叫京城,而白天他则不冷不热地喊一句四九城。

    四座宫门,九座内外城门生生将京城划成了三六九等的地方。

    梁昭歌在旁边走着,突然顿住脚步。祝久辞疑惑地看过去,下一刻就被人打横抱起。

    梁昭歌!

    梁昭歌没理他,脚下走得飞快,双眸在街道两旁找寻。不出一会儿,梁昭歌把他抱进了医馆。

    被轻轻放到椅子里,祝久辞出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

    梁昭歌闻言眉头一皱,半蹲下来,失敬。伸手小心将他的里袍掀开。

    雪白的里裤星星点点都是血。

    郎中恰时走过来,梁昭歌起身就要往外面冲。祝久辞大概猜到他要出去做什么,可那两个酒鬼已经被扔到了衙门口,这疯子过去了不知要闹出什么大事,祝久辞连忙把人唤住。

    看着可怖而已,换了纱布就好了。

    梁昭歌顿住脚步,在门口停了半刻,终是转身走回来,半跪在地上,小心将祝久辞的鞋袜褪去。

    那酒鬼摔了酒罐,碎瓷片飞得到处都是,我恐你不小心带着碎瓷片走一路,别到时候再划伤自己。所以寻思找一个亮堂的地方看一下。梁昭歌抬起头,凤眸盯着祝久辞,带着埋怨,倒不曾想伤得这么深。

    祝久辞被看得有些心虚,他确实是没把这碎瓷片搁在心上,虽是划到了皮肤,但是不怎么疼,他想也许就划了几个小口子,他也没想到竟然伤了一大片。

    二位爷甭闲聊了,给郎中腾个地儿吧。

    梁昭歌的肩膀被郎中拿着托盘儿一拍,他不情不愿地往旁边挪开。

    伤口数量有些多,但大多不太深。有一长道是被大块儿的碎瓷片划过去的,抹了药膏便没有大事,唯独个别几个伤口被细小的碎瓷片划了,郎中还得拿着银针,将瓷片渣儿挑出来。

    等完全包扎好,已是半夜了。

    梁昭歌将祝久辞抱起来,等着他自己做决定。

    借宿一宿可行否?

    梁昭歌抿着嘴,什么话都没说,把人抱了出去。

    祝久辞不知道梁昭歌为何突然不说话了,而且冷着脸抿了嘴,似乎不高兴的样子。于是祝久辞也乖乖地做了哑巴。疯子不高兴,那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

    梁昭歌抱着祝久辞踏上红坊木梯,一级一级踩上去,古老的木梯吱呀作响。祝久辞侧过头,透过雕花木栏的空隙,只见楼下的景物一点一点变远,唯独那面巨幅的红绸一直不变,垂在木梯的旁侧,无论登上多高,它永远都在。

    上了二楼,梁昭歌径直走过自己房间,抱着人进了隔壁的空房。

    祝久辞想起他房中的火盆,怕是因为这个梁昭歌才不带他进去吧。

    梁昭歌把怀中的人安放在榻上,俯身看着他问道,小公爷可需要伺候

    不!不不用!

    梁昭歌一挑眉,把话说完,洗漱。

    祝久辞登时红了脸。

    梁昭歌也算给他留面子,瞥他一眼便转身出去了。

    不出片刻,两个年龄不大面容干净又手脚利索的小丫头抱着梳洗的礼具走进来。二人齐齐对着祝久辞脆生生唤一声小公爷,而后便一声不吭地忙活起来。

    躺下后,小丫头们就掩了房门退出去。黑暗顿时笼罩,听觉也灵敏起来。房间的隔音虽好,但仍能隐约听到楼下迷醉的丝竹之音。

    祝久辞突然想起来,梁昭歌似乎弹得一手好琴。

    有位雅人曾如此描述,七弦响起之时,空谷回鸣,梵音不绝,隐约见小路,清水小石相伴,尽处见山林古寺,正欲前往,忽而悠悠天地,再无一物。

    都说闻琴识人,梁昭歌的琴音化境外物,清净无尘,那他本人嘶,小腿上隐隐刺痛,有些发热,祝久辞摇摇头,是了,梁昭歌又怎会是如此,定是原书的作者又在胡写了。

    梁昭歌自把他送到房里,就再也没来找他,也不知是哪里不高兴了。祝久辞迷糊地想着,不知觉入了梦。

    若能俯视京城,定会发现,京城的夜分作明暗两半。一半灯火通明喧嚣人生,一半静谧安宁年岁悠长。

    喧嚣是沿着大路行进的,一路伴随着彩灯倾泻而下,是黑暗中的一抹亮带。而被这些亮带所分割出的墨黑方块,则是静谧的居所,胡同小巷穿插其间,善良朴实的百姓居住在里面。若非佳节庆典,这些老百姓们一辈子也不会在夜晚走到那些纵横的亮带里。

    夜半,半睡半醒中,祝久辞只觉小腿上冰冰凉凉的很是舒服,全然没有睡前那般疼痛燥热。京中果然卧虎藏龙,一家不起眼的小医馆,郎中医术竟也如此高明。

    他轻轻动一下身子,突然意识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攀着他的小腿。

    祝久辞惊惶睁开眼,却见梁昭歌半跪在榻前,一手拿着药膏,一手扶着他的小腿轻轻抹着。

    他身旁放了一盏小烛,火焰本就不亮,却还是被细心地罩了一层挡纱。

    梁昭歌看过来,对上祝久辞的眼睛,左手立即去挡小烛的光,还是把小公爷吵醒了。烛火可亮?昭歌吹了去。

    没事。祝久辞拦住他,你

    伤口在第一晚都不好受,昭歌便想着在夜半来换一次药,惊醒了小公爷,还请恕罪。

    祝久辞看着烛火中的人,暖黄的小烛将他的面容衬得柔和,在明的一半美丽,在暗的一半温柔。不知怎得,他突然想起那句话,忽而悠悠天地,再无一物。

    多谢祝久辞低下头,昭歌。

    梁昭歌莞尔一笑,将瓶瓶罐罐收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昭歌有多大本事,短短几日内,得了堂堂京城小公爷一句道歉和一句谢谢。

    祝久辞在被中揪住衣角,是真的谢谢。

    梁昭歌往前探身,烛火在身后,面庞大半落进了黑暗里,小公爷不怕昭歌了?

    清洌的药香霸道地裹挟而来,祝久辞呼吸一紧,脑中嗡地一响,他盯着梁昭歌,脑中空空,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梁昭歌亦看着祝久辞,心中不知在想什么。祝久辞正要开口,梁昭歌却起身走远了。

    烛火被吹灭,落得一室黑暗。

    小公爷,我在。

    木门被轻轻推开,露出一缕光,转而阖上了。重归黑暗,寂静无声。

    第8章 雀儿

    祝久辞醒来的时候,两只蓝尾喜鹊在窗边叽喳叫唤,远处响起一阵古琴音,喜鹊便拍着翅膀飞走了。

    小腿上冰凉一片,似乎刚刚换药不久。

    昨日伺候他梳洗的两个小丫头听见屋中声响便抱着洗漱礼具进门,见祝久辞已坐起,忙赶来扶他。

    房门敞着,一戴着面巾的人探头往屋里瞧,另一个小丫头瞧见了,放下手中的托盘就去关门赶人,小公爷未起

    那人不管小丫头阻挡,仍探着头往里张望:百年难得一见,小公爷竟然是宿在乐坊了,您也不怕国公爷一会儿带兵打过来。

    祝久辞看过去,那人戴着面纱,露出的额头光洁白皙,身着流苏长袍,腰间松松绑着一绸子腰带,从身段儿来看祝久辞试探着道:楼邀月?

    嚯,小公爷是怎的了?被何人迷了心智?连我月儿哥都不叫了。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奴十余年没听过自己的全名啦。楼邀月要走进来,仍是被小丫头拦着。

    祝久辞心道看来没认错,这楼邀月在红坊里边人人皆称一声月儿哥,弹得一手好琵琶。

    原书里,祝小公爷遇上梁昭歌之前,在红坊最常找的就是月儿哥。

    月儿哥容貌极佳,在红坊里能排个前三甲,再加上顶尖的琵琶手艺,在红坊里算是顶一顶二的红人。也就是小公爷凭着一身的纨绔劲儿再加上自己头顶的小爵爷身份,每回来红纺不论什么时间都能把月儿哥从别的客人手中抢过来。

    楼邀月颇为自恋,尤其到了晚上定是要举杯邀明月,他最爱挂在嘴边的就是这幅好容貌,不定哪天便要奔着月亮当嫦娥去。

    祝久辞起身穿上外袍,问道:今儿怎么把面纱带上了?

    甭提了,染了疫病。楼邀月倚着门框叹气,可怜昨日明月皎皎,看不得我这貌美容颜。

    祝久辞无心理会这人自恋,他倒是被楼邀月口中的疫病吓了一跳。这疫病就是传染病,在古代若是治理不好,那可是要屠城的。

    什么疫病?

    楼邀月一跺脚愤愤道:没什么,这疫病只传染脸。

    祝久辞想了想,似乎也不是那方面的疫病,从没听说过那方面的疫病会往脸上传染。

    月儿哥又在顾影自怜了,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个镜子,看着自己脸上的帕子在那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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