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久辞低头看着自己的软绸衣袖,忽然脸上溅到了冰凉的水花,祝久辞抬头望去,只看到梁昭歌旋身留下的背影。

    天空中烟火又起,三三两两在头顶炸响,百姓们忽然齐齐站起,在口中呼唤着:

    祈水!

    祈水!

    祈水!

    百姓的高呼一声接着一声,巨浪一般将琵琶、鼓声和烟花声尽数掩盖去,整个沂水河岸只剩下绵延不绝排山倒海的高声呼喊,疯魔一般,恐怖如斯。

    第11章 血足

    祈水!

    祈水!

    万民齐呼,声势惊涛拍岸。衣着清凉抱着琵琶的少年们不知何时从角落里跑出来,纷纷踩进浅水中,沿着河岸蜿蜒排开。

    萧岑和姜城子在一旁上蹿下跳,和百姓们一同欢呼着祈水,曲惊鸿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抱着剑冷冷看着沂水河。祝久辞把萧岑拉过来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萧岑一边欢呼着一边捂着耳朵,冲着祝久辞大声解释:上巳节最重要的祭祀仪式名为祈水。其实就是让那些祭司们把沂水河畔的水撒到岸边百姓身上,若是有幸被撒到了水,那便意味着一年福运常伴!

    祝久辞摸着脸上的水,看一眼河畔中的身影,悄悄拿衣袖把水珠擦去。

    萧岑在一旁张牙舞爪夸张地跳着,墨胖被他撞到了便开口劝道:与其争着祈水,不若姜城子帮你美言几句。

    那怎么成,开光嘴能有沂水河来的灵?萧岑戳戳祝久辞,企图寻找支持。

    祝久辞想了想,认真点点头,毕竟姜城子的人设是作者立下的。

    嗐,萧岑把祝久辞搂过来,顺便把墨胖子和曲惊鸿也推上前几步,甭管他灵还是不灵,上巳节来都来了,咱们总得争一把吧?

    姜城子跳到前面高兴道:说的是,说的是。

    熬不住这两个人左右折磨,祝久辞和曲惊鸿妥协了,连墨胖儿也放下钱袋子,乖乖站到他们身边。于是他们一行五人排木桩一样站在河畔的桃花树下,等着沂水中的少年们将河水洒到他们身上。

    琵琶声未止,梁昭歌旋身而舞,忽而他弯下细瘦的腰肢,长臂伸展,指尖掠过水面,腰身一用力身子便直起来,水花顺势从河中飞扬而起,朝河岸飞撒去。

    来了来了!神啊,让好运全都降临在我身上吧!萧岑跳起来,挥舞着双手。

    姜城子掐指一算:天灵灵地灵灵,刮风下雨我最灵!

    水落下来了,尽数撒在祝久辞一人身上。

    冰凉而带着祭祀圣香的沂水从他面额流下,滑过脸颊,一路冰凉地流进衣裳里。一些水珠挂在他的睫毛上,一不小心就钻进眼眸里,祝久辞感觉眼睛一酸,刺痛地闭上眼睛。

    我去!不是吧,有没有搞错啊?萧岑难以置信地叉着腰转过身来,看着他们紧紧站成一排的几个人,唯独中间的祝久辞眯着眼睛,猫一样地擦着脸上的水。

    这这这咱们站的这么近都没沾到水花?

    墨胖儿看看左右,摇摇脑袋。

    开光嘴捏着下巴,从怀中掏出一个罗盘来,开始掐算,有意思有意思,贼三儿啊,这运势你是甭想借了,赶快来求杂家帮你美言几句吧。

    萧岑和开光嘴还在身旁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朝着水中的少年们呼唤,希望他们再撒点水来。

    祝久辞看向水中那人,却又一次被抓住视线,凤眸紧紧盯着他,好似看中了猎物,梁昭歌静立在水中,指尖上水珠一滴一滴往下落,砸在清凉的水面上。在祝久辞躲开视线之前,梁昭歌便已转身,一瞬间消失在黑暗之中。

    接受了沂水洗礼的百姓们渐渐尽兴归去,河畔上抱着琵琶的少年们也踩着竹筏回到花船。灯火渐渐熄灭,花船隐却在深黑的水中。

    小阿念从后面冒出来,给他的小主子递上手帕。

    祝久辞拿着手帕发呆,晚风一吹,面额上未干的水将他冰凉得一激灵,他拿起手帕将面额上的水拭去。

    魂兮归兮,归兮魂兮。百姓们在身后唱起古老的长调。

    萧岑站在桃花树下,笑眯眯地把曲惊鸿、墨胖儿和姜城子拉过来,突然把祝久辞抱住。

    小公爷委屈一下啦,既然沂水都沾到了你身上,我们只能蹭一蹭沾沾喜气啦。萧岑说罢,拉着曲惊鸿他们几个的手,不由分说抓到祝久辞的祭袍上面。

    祝久辞从怔愣中回过神,笑着往旁边躲开,姜城子他们一边说着别那么小气啊,一边合起伙来把祝久辞团团围住。

    河岸的灯火渐渐灭了,少年们嬉笑打闹的声音渐渐安静。

    小公爷,几个少年齐齐站在桃树下抱拳,冲着祝久辞认真道,桃花三月,福泽满盈。

    百姓们踏歌离去,沂水河畔渐渐安静下来。

    祝久辞费了好半天口舌才说服萧岑他们几个不必照管他各自离去。萧岑是倔脾气,非说深更半夜太危险,不放心他一人走回国公府,硬是要拿萧府的马车捎带他一程。祝久辞不得已将圣上搬出来,才把萧岑劝走。

    河畔完全安静下来,只剩下几家零零散散的糕点铺子亮着灯。祝久辞和小侍从阿念两个人走在静默的祭祀长廊里,耳边只剩下晚间的风声和桃树枝叶扑簌簌的声音,好似世间只剩几人。

    小公爷,咱们就这么走回去啊?阿念抱着帕子委屈地看着祝久辞。

    祝久辞点点头:吹着河畔的晚风不也挺好。

    阿念摇摇脑袋:挺好是挺好,就是有点寒酸。

    你啊。祝久辞转身敲敲阿念的脑袋。

    本来就是嘛,堂堂京城小公爷竟然要在大半夜从京郊走回国公府,谁能不心......阿念没了声,直直看着前方。

    祝久辞顺着阿念的视线看过去,在前方不远处,米糕铺子暖黄的灯火下站着一个人。

    小公爷。梁昭歌仍穿着踏水的祭祀长袍,宽阔的半云水裤下露出修长洁白的小腿,他赤足踩着一双木屐。

    怎么又呆住了。梁昭歌笑着走过来,木屐踩在地上,哒哒清脆响动。

    祭祀的熏香伴随着清清浅浅几不可闻的药香闯进鼻间,祝久辞抬起头问:你没有随红坊的花船回去吗?

    偷跑出来的,来看看小公爷。

    祝久辞捏住衣袖,空旷的街道上,除了个别几家铺子,只剩下他们三个人,不知为何,冷风吹来之时,钻进宽阔的祭袍衣袖,冻得他一颤,他想把面前这个人劝走。

    你早些回去吧,我不能乘马车,若是跟着我得走到明天早上了。

    梁昭歌笑着抬起手,修长的指尖缠着缰绳。

    这是

    梁昭歌背后马匹打了一个响鼻,被缰绳轻轻一拽,骏马从黑暗中走到明亮的灯火下。

    祝久辞慌了,这个疯子竟要他违抗圣旨吗?

    圣上......

    梁昭歌抬手将缰绳扔到阿念怀中,你骑快马回去给国公府报个平安。

    阿念拿着缰绳愣在原地,看看他的小主子,一时不知要如何行动。

    梁昭歌看着祝久辞道:我陪你走回去。

    阿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抱着缰绳利索地翻身上马,祝久辞想叫住他,可是又生生止住口。不得不说,这是最好的办法,若是让他和阿念两个人慢悠悠走回国公府,不知道爹娘会急成什么样子。

    阿念骑着马,一溜烟就不见了,寂静的河岸旁边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饿吗?梁昭歌问。

    祝久辞捂住肚子,这才惊觉腹中空空,祈水之前草草吞下几口黄豆糕早已消化完了。

    梁昭歌牵起祝久辞宽大的祭袍袖子,衣袖倒是干了。说罢顺势牵着他的袖子,拉着他往前面走。

    小公爷有什么喜欢的小食?

    嗯豌豆黄驴打滚银丝转儿,还有糖耳朵。祝久辞以为梁昭歌是对北方的美食有兴趣,干脆一点一点介绍起来。

    炸糕也不错,你若是喜欢红豆的话,还有焦...... 正说着梁昭歌突然停下脚步,祝久辞险些撞上去。他止了话语,低头看着面前多出来的七八样小食。

    梁昭歌手中捧着好几样吃食,从中拿出一块软叶包的豌豆黄,递给祝久辞,先吃这个吧,其他的我帮你拿着。

    祝久辞双手捧着豌豆黄转过身,一路走来的漆黑小道上,星星点点亮着几个糕点铺子,他刚才根本就没有注意,原来梁昭歌早都买好了。

    祝久辞咬一口,甜香瞬间充斥唇齿,他抬起头问:你不吃吗?

    不抢小公爷的宝贝。

    他们二人沿着沂水河畔往前走,静谧安宁,一路上只能听闻梁昭歌木屐踩在地上的哒哒声。

    祝久辞觉得如果很多年以后他还能回忆起这个夜晚,那记忆中一定有和煦的晚风,香甜的豌豆黄,还有木屐踩在地上的清脆声音。

    昭歌不累吗?祈水一晚上,还要陪我走回去。

    梁昭歌停下步子,低头看着祝久辞,不回答反而问道:小公爷累了?

    祝久辞摇摇头。

    下一瞬间被人打横抱起,视野瞬间高了。

    梁昭歌!

    四更天了,小公爷再走下去脚底怕是要受伤。回头若是真伤到了,不仅红坊这边交代不了,小公爷的朋友那边怕是也要遭殃。

    祝久辞被按到软肋,顿时没了声。

    梁昭歌笑着抱着他继续往前走。

    那个要不,还是背我吧。

    梁昭歌停下步子,低头看着祝久辞的眼睛,小公爷害羞了?

    没有!

    梁昭歌咯咯笑着按住怀中乱动的人防止他掉下去。他俯身要把人放下来,祝久辞闷着气道:不换了不换了,就这样吧。

    梁昭歌看他一眼,抱着怀中的人继续往前走。

    他们走了整整一夜,或者说梁昭歌抱着祝久辞走了整整一夜。快到国公府的时候,祝久辞在温暖的怀中朦胧醒来,他睁开眼,惊讶地发现天色已然大亮。眼睛被白日刺得有些痛,很快一双冰凉的手覆上来,遮住他的眼。

    天亮了,小公爷缓缓神儿再睁眼。

    祝久辞有些不好意思,被人抱着走了一整夜,此时若还赖在他的怀中,实属不像话。

    祝久辞挣脱开怀抱,跳下来。

    晨曦的光亮下,梁昭歌的面容依然美若天仙,脸上的粉黛比夜晚要明显,凤眸眼尾被赤红的朱砂延长,像凤凰的尾巴,眉间的花依然耀眼。

    梁昭歌身上不知何时披了一件长袍,黑袍格外长,一直拖迤到地上,盖住了脚面。

    昭歌便护送小公爷至此了。梁昭歌说完不等祝久辞答谢,转身离去。

    祝久辞虽打心底里害怕与这个疯子染上联系,但是他一路抱着他回来,此时若是直接任他离去,不做任何答谢表示,那实属是人品问题了。

    祝久辞正要叫住梁昭歌,却见石地上染着诡异的暗红色,一片一片蜿蜒了很长很长。祝久辞目光顺着一个个暗黑红色的污渍看过去,一直蔓延到他们来路的尽头。

    心下一惊。

    祝久辞突然奔上前一把拽住梁昭歌。

    小公梁昭歌吃了一惊想伸手拦住祝久辞,可惜后者不由分说扯开他身上的长袍。光洁白皙的小腿露了出来,踩着木屐的双脚也露了出来。

    满是伤痕、污血几乎渗透木屐的双脚。

    第12章 伤痕

    暗红的污血透过木屐一点一点渗透到石地里,钻进石缝,转眼便不见了,独独留下浓稠的深色。未干透的暗红色在晨曦照耀之下,隐隐透出潮意,一片一片蜿蜒成小道。

    踩在木屐上的赤足伤痕遍布,隐约能看出原来白皙透着青色血管的肌肤。然而绝大部分暴露出的地方纵横交割数个大大小小暗红的伤口。大片擦破的皮肤、划伤、刺伤、瘀伤,脚掌与鞋底相接的地方更是惨不忍睹,隐约能看见其下血肉模糊。

    难以想象一个人是如何把这双脚搞成这副凄惨模样。

    细弱的脚踝之上是光洁白皙的小腿,皮肤细腻光滑,其下,神圣的祭袍掩盖住残破不堪的双脚。

    祝久辞俯身抓住阔水云裤,想让梁昭歌抬起脚来看一看伤口,后者却扶住他的肩膀,强硬让他直起身子。

    小公爷请回吧,已经到国公府了。

    梁昭歌!祝久辞知道他若此时放梁昭歌离去,凭他这双脚都不一定能走出半条街。

    晨曦初上,京城西南的沂水河仍在不急不缓地流淌,河水浅滩上大大小小聚集着并不圆润的石子。

    欢庆祭祀的百姓们没有意识到,祝久辞也没有意识到,并不是所有河滩都是鹅卵石。赤足踩在上面,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每一次踩水都有尖锐的石子刺破肌肤,透进血肉里。

    梁昭歌却不知痛一般,穿着不适宜长途跋涉的木屐,生生抱着祝久辞从京郊走回了国公府。

    一夜过去,刺进脚底的碎石渣子早把脚底磨得血肉模糊。

    祝久辞拽起梁昭歌的衣袖,硬拉着他往国公府大门走,让府上家医给你看一下,不然你这双脚梁昭歌拽住衣袖,站在原地没有动,他摇摇头。

    祝久辞转过身,不可置信道,你都伤成这样了。梁昭歌站在原地,不为所动,好似身下那双血肉模糊的脚不是他似的。

    小公爷回府吧,不然国公爷要怪罪了。梁昭歌看着祝久辞,语气仿佛在说天气不错,昭歌这里没事。

    梁昭歌身后,一片一片血迹蜿蜒成曲折的小路,在青白石地上分外显眼。

    这叫没事?

    祝久辞拉着他劝说半晌,梁昭歌仍没有要过去的意思,还坚持着让祝久辞不用管他,赶紧回府休息。

    祝久辞气结,甩开手转身往国公府反方向走,打算去找个医馆。走出三两步,祝久辞回过头,梁昭歌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木屐在青石地上踩出一个个暗红色的脚印。祝久辞望望天,跑回去把人捡上。

    二人走了半条街,祝久辞实在不忍心,去寻马车,又被梁昭歌拦下。祝久辞无奈,只好拉着他徒步穿过两条街,找了一间最近的医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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