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是高高在上登得万丈高台受人朝拜的大祭司,肃穆庄严,一丝不苟。

    如今却不知为何,有些不同。

    依然穿着祭祀阔服,跳着同样祭祀舞乐,祝久辞却寻不到那日的庄重肃穆,反而在那人旋身而舞的瞬间,透过翩跹衣袖看见一抹柔软的腰肢,以及一晃而过的绝美面容。

    耳垂玉坠。

    额上璎珞。

    腕上银铃。

    锁骨一线金文。

    是为妖孽。

    此念一出,祝久辞惊惶。

    面前的人是祭司神明,神圣不可亵渎,怎可有其他旖旎心思。

    银铃清冽响动,梁昭歌忽然俯身探水,清透的水珠顺着指尖洒向天空,在暗黑的夜中突然明朗。

    月光乍现。

    刺破浓重的乌云,照亮了那一瞬间洒向天空的水花。

    祝久辞心跳如擂,血液喧嚣,一时被自己内心的激烈情绪搅得惶恐不安,不知其为何物,只觉如猛兽一般侵袭心脏,他向后退去,背脊突然撞到游廊栏柱上。

    退路被挡。

    梁昭歌看过来,赤脚踏出水面,踩着青白石板一步步走过来。

    身后留下轻轻浅浅的水印。

    祝久辞看着那人缓缓走近,他身后是一轮明亮的圆月。

    庄重的祭祀长袍隐隐约约藏着白皙的双腿,赤脚一晃一晃闪现。

    祝久辞一时僵在原地,目光被那抹白皙攥住,不得动弹。

    他看着梁昭歌来到身前,凤眸看他一眼,忽然倚身半跪在他脚边,祭司低垂身子,墨发从肩侧散落,圣洁跌落地面。

    纤纤指尖伸出,抹掉他鞋上的脏污。

    祝久辞惊惶向后,脚跟踢到廊柱,钻心的麻意顺着脚腕的筋骨向上窜。

    未等麻意退却,脚踝被一片冰凉攥住,肌肤感受到那人指尖摩梭。

    祝久辞身子一颤,慌乱低下头,昭歌白皙的后颈闯入视线。

    梁昭歌跪俯在他身前,瘦削的肩膀让衣服与身体并不贴合,稍显硬朗的衣领与后颈隔出空隙,从高处能一路顺着看到裸露的背脊。

    血液似乎突然朝着一个方向涌去。

    明月悬天,银光照亮大地,祝久辞却忘记抬头看它。

    梁昭歌半跪在他面前,忽然仰起头,身后春光悄然消逝。

    小公爷,看月。

    作者有话要说:  梁胡思乱想之神昭歌:

    小公爷会自己穿衣了!

    小公爷不需要我了!

    小公爷不要我了!

    小公爷不爱我了!

    小公爷讨厌我了!

    书坊主:冷静

    第72章 告白

    乌云散去, 辽阔的夜空独悬一轮明月。

    狂风不知去向,院落中一片寂静,好似方才那一阵席卷周遭的暴风不曾来过。

    祝久辞低头看着梁昭歌, 突然俯身抱住他。

    黑色的祭袍一如它的颜色, 冰凉如水,指尖触到细滑的绸面, 隐隐能摸出繁复的金纹。

    亦触到黑色的祭袍下那人瘦削的背脊。

    小公爷怎么不抬头看月?

    昭歌眼中有月。

    祝久辞看向他的眼睛,仔细瞧着,似乎真在那一汪清眸中寻找天上的月亮。

    梁昭歌呼吸暂停。顷刻之间, 雪山崩塌, 洪水倾泻。

    他站在雪山脚下, 眼睁睁看着巍峨的白茫从天而降,几乎是顷刻之间将他覆没。洪水漫出河滩, 凭着滔天之势把他卷进翻滚的河流中, 河水不时淹没他的身体, 凉水呛进鼻腔, 他要呼救,却唤不出口, 于是就此沉溺其中, 再也没有出来。

    小公爷喜欢月亮?

    喜欢。

    我也喜欢你。梁昭歌说。

    二人牵着手, 在游廊台阶坐下。

    不远处就是石椅石桌, 他们却没有走过去, 就这样席地坐着。

    二人仰头看着天上一轮圆月, 就在不久前, 他们曾坐在国公府水亭廊外,仰头看天上一弯娥眉月。

    祝久辞有时会想,如果世上真有两个人将所有的月相一起仰头看遍, 不知嫦娥仙子会不会保佑他们一生安虞。

    似乎是狂风吹走了夏日暑意,祝久辞觉得有些冷,身上的夏服过于清凉,担不住廊间凉风。

    梁昭歌展开宽阔的祭服,将他拢到怀里。

    祝久辞从祭袍中探出脑袋,冰凉的祭袍贴着脸颊,身体却藏在其间渐渐起了暖意。

    他看着月亮道:昭歌是神仙吗?

    梁昭歌笑起来,小公爷问了许多次。

    祝久辞不见那人回答,便自己说起来,昭歌是神仙,我一直都知道。

    虽然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原因,但昭歌不同于常人,有一个世界是围着昭歌转的。祝久辞说。

    我信小公爷。梁昭歌的话语是认真的,纵使对面那人的话在旁人看来是多么离奇。

    等我一下。

    祝久辞从他怀中挣脱出来,跑出庭外,不一会儿又背着手走回来,在梁昭歌身旁坐下。

    昭歌的病一定能治好的。

    梁昭歌笑着点头。

    所以,祝久辞从背后拿出汤碗,昭歌把今天的药喝了吧。

    梁昭歌:!

    喝药。

    美人摇头。

    乖。

    美人不乖。

    最终梁昭歌还是屈服于祝久辞的淫威,乖乖把那一碗汤药喝下。

    空气中散着苦涩的味道,美人抱着汤碗,一时有些委屈,又问道:

    小公爷喜欢月亮?

    喜欢。

    这回对面没了声音。

    时间停了很久,梁昭歌开口,我也喜欢你。

    喝了苦涩的汤药也喜欢你。

    *

    茸鸭的买卖告一个段落,在祝久辞和夏自友的不懈努力之下,终于以极其低廉的价格买到了小茸鸭。

    清点备船装箱,一切也基本安排妥当,随时都可以返京。

    八月廿七,夏府的十五艘货船装运完毕,祝久辞他们一行人来到渡口准备出发,金陵府上的管家却急匆匆跑来给祝久辞递上一封信。

    众人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仔细一看竟又是萧岑那厮!

    小公爷,胖砸!仙山是一定要去的,舆图我给你们重绘一遍,你们按着路线走就好了。

    祝久辞和夏自友面面相觑,好在茸鸭货运能由王伯负责,他们二人也不需要照看,毕竟夏自友的任务已然完成,他二人游山玩水一圈再回京城也不是什么大事。

    按照《东南考物志》的说法,金陵以南不远处有一座奇山。

    其山仙气袅袅,终年雾气不散,因此金陵百姓有时将它称作大雾山。

    不过若是仔细探查其文化历史,便可知道这一座奇山竟然是南疆族的朝圣之地。

    夏自友掀开车帘,窗外潮湿的空气顿时涌入马车,他回头问祝久辞,南疆族的朝圣地为什么在北虢国境内?

    既是朝圣,不远万里才能表达心中敬畏吧。祝久辞猜测。

    南疆族位处南北虢国之间,是一片与世无争的桃花源,无论是二十年前南北虢国大战,或如今两国之间太平相处,南疆族一直固守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既不向两国朝贡,亦不参与两国纷争,只安安稳稳立足于自己一小片生存地方,几百年下来竟真的在南北的朝代更迭中安稳立世。

    南疆族人有自己的信仰,他们信奉的神住在一片仙山之中,在他们有灾难之时降临世间,护佑他的子民安全。

    夏自友点点头,从怀中掏出舆图仔细看了看,似乎到了。

    祝久辞探身往外面望去,表示肯定。二人跳下车马,大雾山潮湿的空气顿时拥住二人。

    萧岑给他们选的路线着实诡异,舆图上画的入口是一片丛林,虽然图上红线标得清晰,可当他们真正踏入山林,其实连半条野路都没有。

    祝久辞万分庆幸他强行把梁昭歌留在府中。

    如此崎岖难行的山路,说什么也不能允许美人跟着他一块出来受苦。

    萧公子这地图真的对吗?墨胖子脸上沁出薄汗,脸颊粉扑扑的,被大雾山闷热的空气捂得透不过气来。

    祝久辞拿起他自己那份地图,仔细对着周遭景致看了看,是这条路。

    二人行走不多时,潮湿的露水就打湿了二人的衣摆。不过愈发向前行走,他们也愈发肯定萧岑这厮确实在舆图上下了功夫,选择的这条路虽然看不出一点路的样子,但是周围灌木丛林未有野刺,很容易行走。

    树木苍翠,抬眼望去几乎看不见天空。

    浓密的树冠隐藏在白雾之间,真仿若进入仙境。

    萧岑拜托给他们的并非是简简单单的探险,而是真的有任务在身。

    在那条红线的尽头,据说是南疆族的藏宝之地。

    他们几个少年也并非贪图南疆族的圣宝,只是少年心性总是好奇,忍不住想看看是否真的有那天下至宝存在。

    要真是有幸寻到了,也顶多是瞧一眼,再原封不动地放回去。

    祝久辞他们一路沿着山间小路往上爬,途中累了便按照书上的指示,摘几枚无毒的小果子,拿手帕擦净了吃。

    似乎是受山间湿气影响,这些果子看着颜色发青,一个个却极清甜可口,咬一口下去汁水满溢,着实解渴。

    一路走走停停,吃野果,饮清泉,约莫在午时将过,二人走到了半山腰。

    小公爷可觉得湿气愈发重了?

    确实。祝久辞抬头望天,浓重的雾气遮天蔽日,甚至连苍翠的树冠都看不清楚。

    雾气虽然仙仙飘渺,氤氲好看,但是也会让人失去判断。

    二人行至溪边坐下,夏自友热得不行,从身上掏出折扇呼哧呼哧扇动。

    祝久辞没有他那么热,只是觉得身上的衣服被雾气打湿粘在身上有些不舒服,他静静坐在青石上盯着溪水发呆。

    清澈见底的溪水汩汩流过,溪底五彩斑斓的石子叠覆于底,朝着下游的方向堆砌。

    溪水有了一点波动,清澈的水面出现了一线浑浊。

    祝久辞蹙眉,顺着溪水向上看去,那一线浑浊的黄色愈演愈粗。

    一滴水落在额头,祝久辞抬眼,纵横交错的枝杈间淅淅沥沥落下小雨。

    不好。

    祝久辞重新看向小溪,溪水早已不再清澈,变成了一滩浑浊颜色。他飞快拉起夏自友往远离溪水的方向跑。

    墨胖儿被祝久辞的动作一时吓住,一边喘气跟着,一边慌忙问他:怎么了!

    泥石流!

    山间溪水是用来判断泥石流最快速的方法。

    若是赶上雨天登山,只需瞧一眼溪水是否澄澈,就可判断有没有泥石流危险。

    方才祝久辞不过是一抬眼的功夫,清澈的溪水就从一线浑浊变成了黄浆,他没有办法思考他们即将面临什么,只能拉着夏自友赶快逃命。

    大雾山的天气潮湿浓重,让他们忽略了判断,若是在其他寻常的山涧,如此重的湿气一定会引发警惕是否会有雨。

    现在后悔已然来不及,只能趁着他们提早发现,尽可能远离溪水。

    然而大雾山潮气浓重,一旦下起小雨,山间的雾气似乎都有了实体,大颗大颗往下坠,他们刚逃离一条小溪,脚下却又踩到一片湿地,无数条浑浊的水流汇成小溪流下来,从四面八方将他们包围。

    站在半山腰往上望去,黄色的泥浆从山上流下,不时地左右汇成一条浓重的泥浆,情势愈演愈烈。

    小公爷!夏自友害怕得六神无主,只知道紧紧抓住他衣袖,眼神四处乱晃。

    祝久辞屏息凝神,低头仔细观察舆图,希望能从中找出一条逃生路。

    雨水越下越大,他仔细护着舆图,但仍被大雨浇湿了。

    衣袖被揪了揪,他抬眼看过去,夏自友指着前方一个山洞模样的地方。

    或许可以一躲。

    他们踏着泥水跑过去,泥浆溅入鞋履,一片冰凉携着细碎的沙石划着肌肤钻入脚底。

    不过他们也无暇顾及这些,尽量踩着干涸的地面,往山洞的方向跑。

    踏着碎石土夯勉强爬上土台,祝久辞走在前面,小心翼翼带着夏自友走到山洞口。

    伸手触摸洞口的石壁,尚为坚固,祝久辞松口气,在前迈入洞中。

    洞顶突然一声剧烈轰鸣,紧接着暴雨倾倒,头顶碎石土块骤然坠落,山体剧烈摇晃,在山洞崩塌的一瞬间,他只来得及把夏自友推出去。

    小公爷!外面夏自友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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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3章 生死

    巨石骤然崩塌, 轰然倒在地面,光明的洞口一瞬间被巨大的落石掩没,尘土四扬, 在刺破耳膜的巨响消散之时, 最后一线光芒被遮住了,一片黑暗。

    空气中还泛着浓重尘土, 祝久辞掩住口鼻仍抵不住尘土钻入鼻腔,他猛烈地咳嗽起来,等肺腑恢复安宁, 他才发觉肩膀剧痛无比。

    方才巨石坠落, 有一块砸中他的右肩, 好在他快速躲过去,全身上下只有这一处受伤。

    勉强扶着肩膀在黑暗中摸索着坐下来, 地面潮湿冰凉, 他小心翼翼裹紧衣袖, 然而方才暴雨倾倒, 身上的衣衫早已湿透,如今亦冰凉一片, 与那地面也没甚差别。

    慢慢等着肩膀刺骨的痛意过去, 他扶着墙站起身, 洞口已经被堵住了, 或许可以往里面走走, 不一定能寻到一线生机。

    摸索走了几步, 指尖骤然触到坚硬冰冷的石块, 竟没想到山洞里面也崩塌了。

    四周黑暗一片,没有一丝光明,他勉强通过摸索, 判断出自己不过身处一丈见方的空间,周围全是崩塌的巨石。

    在一片黑暗寂静中,头顶一阵阵沉闷的声响,应当是倾盆暴雨泼洒在山洞顶上传来的。

    祝久辞小心翼翼摸了摸墙壁,潮湿无比,若当真等不来救援,或许这一潮湿的石壁就是他唯一的水源了。

    怀中还有三个青果子,那是他路途上打算带回去给梁昭歌的,没有想到这个时候竟成了自己的救命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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