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风总要添上几分凛冽, 朝雁站在大门口的阶梯上,看着那一道身影慢慢从巷口走来。
    “李先生,弥罗大人已备好筵席, 请。”
    他身后有好几道暗沉沉的影子,门口的铜铃被影子轻轻一摇,清脆的声响, 大门缓缓打开,里面灯火通明,道路两旁整齐地站了两拨人。
    宽阔的院子里,摆着一张圆桌, 桌上珍馐满盘,坐在桌边的老者满头华发,面容苍老,但那双眼睛却是精神矍铄, 透着些锐利深沉。
    他周身似乎常年携带了些潮湿的, 微咸的水气, 头发常是湿润的,此刻穿了一身正经的中式长衫, 只是衫子有些长的过分,遮住了他的双足。
    “李闻寂先生。”
    老者一见他, 便笑眯眯地唤了声,他的声音嘶哑得过分, 但面上看着倒是和善的, “还请先生见谅,我双腿不便,是不能起身迎接先生了。”
    李闻寂才走近,便有一个年轻人上前来拉开椅子。
    他漫不经心地坐下来, 便听对面的老者再度开了口:“这可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先生不但本事大,想不到相貌也生得如此出挑。”
    非天殿里的那尊修罗神像立在九重楼阁之上,弥罗也仅在当初入殿时有幸去过一回九重楼阁,那神像巍峨挺拔,他当年也只敢仰面望了一眼,故而此时虽见眼前此人的眉眼总有些许微妙的感觉,却也始终未能想起来什么东西。
    “这些天我不在郁城,如果怠慢了先生,还请先生不要怪罪。”
    弥罗礼数齐全,手边摆了一本书,上面放着一副老花镜,看起来还真像个做学问的老学究。
    “弥罗先生不如坦诚一些。”
    李闻寂并没有什么耐心同他假意寒暄。
    “冯欲仙把他们家那个见不得光的重孙冯易辛变成了个怪物,”弥罗笑了笑,径自夹了一筷子菜喂进嘴里,又转了话题,“用的是珠蟞鱼体内所结的珠子融成的东西,但如果仅仅只是珠蟞鱼的东西,那个冯易辛怎么能有那样的本事……所以,一定是那珠子里,还裹着别的什么东西。”
    弥罗说着,抬眼看向对面的年轻男人,“他们冯家在南明时发迹,普通的凡人不知道里头的辛秘,但我们这些精怪的传闻里,说是他们冯家人每个月都要喝一样东西,也是喝了那样东西,他们才有了普通凡人没有的异力。”
    “那东西,就是他们冯家墓园里,长生树的叶片捣碎的汁液。”弥罗慢慢地嚼着肉,“这么多年来,很多精怪都有想要去抢夺那棵长生树的心思,但他们虽然不是纯粹的凡人,但身上到底也有地火,那冯欲仙的墓园也常年是有凡人守着的,多少精怪到他们家去,最终都成了冯欲仙那个老家伙的盘中餐……”
    弥罗说着又笑了几声,“先生,九百多年前,凡人还只有惧怕妖魔的份儿,可现今,却偏偏是这么一个凡人敢生啖妖肉,成了让精怪都害怕的存在,你说这好笑不好笑?”
    “可弥罗先生你要紫灯芯,不也是为了杀凡人吗?”
    李闻寂眼底压着浅淡的笑意,手指轻敲了一下面前的白玉盏,却并没有任何要喝下那杯酒的意思,“你和冯欲仙,好像没有多少区别。”
    他的目光落在弥罗长衫遮掩下看不清轮廓的腿,也许,那根本不是人的双腿。
    弥罗面上的笑容有一瞬僵硬,但也仅仅只是片刻,随即他的面色又恢复如常,仍像是个和蔼的老者,“先生,这并不重要。”
    “长生树就是冯家人也不敢冒险移植,所以才在那山上就地修建了底下墓园,甚至连那冯欲仙大半生都住在了山上,那墓园常被凡人守得如铁桶一般,可先生一去,墓园尽毁,长生树也不复存在了……”
    弥罗定定地望着他,“先生,长生树里的东西,怕也到了你手里吧?”
    “怎么?弥罗先生请我来,是想问我要长生树里的东西?”
    李闻寂的一双眼睛弯起浅浅的笑弧。
    “先生可不要误会,”弥罗笑着摆手,他的目光落在站在一旁的朝雁的身上,“想必朝雁都同先生你说过了,不管是查生寺的灵种,还是冯家的那样东西,它们既已经是先生的了,那么我自然不好再要,只是先生,我如今在非天殿的境况并不好,糜仲太贪,趁殿主不在,他愈发放肆,如今他和山衣更是沆瀣一气,我如果再不做些什么,我手头的这么点地方,怕是都要被他们占去了。”
    “我倒不知,这糜仲和山衣是什么来头?”李闻寂垂着眼帘,神色不清。
    “糜仲原本出自晦隅山,本体是只精精,在九百多年前那场浩劫里他的先祖逃难到了蜀中,他的先祖原先在修行上就已有建树,他们家族向来都是单传,修行的法门也是传承,他得到了先祖的传承,在1910年入非天殿,他来得晚,但本事大,很快就得了殿主器重。”
    “至于山衣……我只知道那原本是个凡人,她和殿主的关系有些不太一般。”
    弥罗既然想跟李闻寂合作,那么也就自然会向他透露一些非天殿的事以表达自己的诚意,但他始终拿捏着分寸,不该说的,他一丁点儿也没多说。
    “先生,杀糜仲,明面上我不能动手,所以我才想请先生你来做这件事,但我和他同出一殿,有许多消息我都能及时地放给先生,当然,先生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弥罗也一定会为先生办妥。”
    弥罗自认为自己已经拿出了所有的诚意。
    “可我好像很吃亏啊弥罗先生,”
    李闻寂双腿交叠,靠在椅背上,“你要紫灯芯,还要我帮你杀糜仲,那我呢?你又能给我什么?”
    “先生要什么?”弥罗问。
    “我听说弥罗先生有一盆花,百年常开。”
    他身后是满庭的灯火华光,而他的脸上神情晦暗。
    “先生……”弥罗眯了眯眼睛,仿佛是又将眼前的这个年轻男人又重新审视了一遍,“先生只是想要我的穹泽花?”
    半晌,
    弥罗忽然笑起来,“先生放心,只要先生能够将事情办妥,我一定将穹泽花双手奉上。”
    李闻寂颔首,扔了手里的白玉盏,站起身。
    弥罗看了一眼被他随手扔到地上摔碎的玉盏,里面所盛的酒液撒了一地,“先生这便要走?不若用些晚饭再回去吧?”
    “不必,”
    李闻寂拿了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我妻子还在等我回去吃饭。”
    他转身便走,而弥罗坐在桌前,看着他的背影渐远,面上的笑意未止,“看来这位李先生和他夫人的感情甚笃啊。”
    他的声音嘶哑又粗粝。
    “大人,他为什栀子zhengli獨家么只向您要一盆穹泽花?”朝雁见人已经走了,便走上前来。
    “此人心思极重,”
    弥罗笑了一声,莫名有点阴冷,“查生寺的灵种,冯家的长生树全部被他收入囊中,那两样东西看着没多少异力,但他如此费心收集,说不定还真有些玄妙之处……”
    “穹泽花常开不败,我此前以为那也不过只是一盆观赏的玩意儿罢了,但今晚他既开口向我要,我又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那大人,您真的要给他吗?”朝雁不由问道。
    “我就是给了,”
    弥罗重新捏起筷子,“只怕他也没有命拿,糜仲可不是那么好杀的,要么他们两败俱伤,我们正好坐收渔翁之利,要么就是他真杀了糜仲,那糜仲的那些门徒,又或是曾和他做过夫妻的叶蓇,哪个会放过他?”
    朝雁静默地听了这番话,到此时才恍悟,原来弥罗从来就没打算让这个李闻寂全身而退。
    ——
    夜风吹着屋檐下的灯笼来回晃荡,姜照一坐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看了会儿电视,压在抱枕底下的手机忽然响起来,她掏出来看了一眼,滑下接听键。
    “吃晚饭了吗?”电话那端的声音清泠好听。
    “没有……”
    她小声答。
    “抱歉,我结束得有些晚,现在要出来吗?”
    李闻寂拿着手机,抬眼已经看到了那间熟悉的院门。
    “我马上!”
    姜照一说完挂了电话,连忙去穿鞋。
    “照一姐姐,先生回来接你啦?”贺予星坐在桌前吃他一个人的晚餐,看到她这副模样就猜出了个大概。
    “嗯!小道士,拜托你帮我喂一下朏朏!”
    姜照一拿上包包就往院子里跑。
    贺予星看着她的背影,夹了一块红烧肉喂进嘴里,又嘟囔了一声,“成天虐狗……”
    李闻寂还没走到门口,就见里面匆匆跑出来一道身影。
    她满脸欢欣,好像和那天晚上在凤林山庄上的时候一点也不一样了。
    不再像那天夜里一样不知所措,也不再用那样不安的目光看他。
    她好像很擅长隐藏自己的许多心绪。
    “李闻寂!”
    她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堪堪回神,低眼看向已经站在自己面前的她。
    “走吧。”
    李闻寂牵起她的手。
    郁城的夜市很热闹,烧烤小吃摊在道路两旁密密麻麻,空气里满是食物的香味。
    烤猪蹄撒上一些必需的香辛料,再反复刷上几层酱汁,在炭火的烘烤中逐渐变成更加漂亮的色泽,咬一口香糯弹牙,十分入味。
    她吃得认真,坐在对面的李闻寂静默地撬开了一瓶豆奶,将吸管放进去,再推到她的面前。
    “等我吃完,我们就去前面看电影吧?”姜照一抬头顺势喝了一口豆奶,又指着不远处的小广场,那块平地上,正有露天电影在放映。
    “好。”
    李闻寂点头。
    桌上的烧烤他并没有动,但姜照一清楚他口味清淡,也知道他晚上去赴宴一定是吃了晚餐的,也就没有劝他再吃点什么。
    她吃得并不多,不一会儿一瓶豆奶见底,她也就彻底饱了。
    灯火绵延成片,摊上热烟缭绕,来来往往,皆是人间,李闻寂牵着姜照一的手,在小广场空地最后一排的板凳上坐下来,也许是因为今晚放的是一部恐怖电影,这里没坐多少人。
    姜照一看到幕布上忽然有一张被放大的血腥的脸,她吓了一跳,拉着李闻寂的衣袖挡在眼前,却又歪着脑袋再从他的指缝间看了一眼。
    “好像……还没有冯家那个男人的脸可怕。”
    她说的是冯易辛。
    “李闻寂,那个男人到底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啊?”她拉下他的手掌,望向他。
    “他身体里的那颗珠子是珠蟞鱼身体里的珠子凝聚融合而成,里面封着一部分冯欲仙从长生树里收集积存的灵气,”
    李闻寂的眼睛仍旧停在幕布上,阴森诡秘的音乐,还有看似惊悚的鬼影,仿佛在他眼里也没什么特别,“那是我的本源之息——‘噬能’的灵气,即便只是一些散碎灵气,以凡人的血肉之躯,是根本没有办法承受的,所以冯欲仙才要用珠蟞鱼的珠子封住。”
    “但即便是这样,冯易辛也还是无法承受,所以他才会全身腐烂。”
    冯欲仙欲壑难填,冯家人每月喝的长生树的汁液已经满足不了他的贪心,所以他才会冒险用一个冯易辛来做实验,目的就是为了能够汲取更多的灵气。
    姜照一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冯易辛可怜,他无法融合“噬能”的灵气,因此而承受巨大的痛苦,但因为受了这些苦,他杀过人,也杀过妖,妄图借助血腥的手段来达到一种变态的,精神上的快慰。
    他生在冯家也许可怜,但因自身承受的苦痛而去折磨虐杀他人的行为更为可恨。
    “那弥罗呢?他今晚请你去,还是想让你杀糜仲吧?”
    姜照一又问他。
    “嗯。”
    “你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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