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落安很不会看人脸色,于是自顾自地继续问爸妈:谈琛走的时候有和家里说过吗?有没有说为什么走?他后来有和家里联系过吗?梁妈停下动作,捏着水果刀的手松松紧紧,最后只是简短地告诉梁落安:都没有。

    哦。

    梁落安迎来预料之中的失望,所以表现得比较平静,只是低下头没有目的地摆弄手机,看到对话框里谈琛的名字,发了一会儿呆,脸上才不由自主表现出一点沮丧。

    嘈杂的广告声突然消失,梁爸把电视机音量调到很小,梁落安抬起头,正对上爸爸怪异的眼光。

    梁爸有些严肃地问他:谈琛走了这么久,你都没有问过什么,怎么今天突然想起来?梁爸迟疑地猜测道:是不是他和你重新联系了?啊。

    梁落安有些心虚地摁下手机的锁屏键,隐去谈琛的联系页面,眼神飘忽着躲开梁爸的视线。

    联系了吗?梁妈看着梁落安,似乎很关心问题的答案,又说,如果谈琛有了消息,你不要瞒着爸爸妈妈。

    爸妈用不算尖锐的语气步步紧逼,梁落安感到自己退无可退,于是只好妥协地回答:是的,谈琛回来了。

    你们联系了?他找过你了?梁妈用眉笔精心画过的黛色细眉紧皱起来,看上去有一种令梁落安感到陌生的刻薄。

    我们在一起工作。

    梁落安解释说,谈琛两个月前从总公司被调到我们这里,他现在是我的上司。

    梁妈没有说话,她的表情变得有些凝滞,好像梁落安说了什么难以置信的话。

    过了很久,梁妈张了张嘴,嘴唇似乎在微不可见地发抖,她用不太平稳的声音对梁落安说:落安,现在这份工作不要继续做了,回去就辞职,跟你其他的领导说,让他们放你走,回来呆一阵子也行,再找一份其他工作也行妈妈,我为什么辞职啊?梁落安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怪异,皱着眉头,费解地问妈妈:是因为谈琛吗?梁妈揉了揉发红的眼睛,似乎瞬间疲惫憔悴了许多,叹了口气,眼神晃动,忧心忡忡地说:谈琛走了那么久,跟咱们家算是断绝关系了妈妈害怕,他现在是你的上司,怕他给你委屈,对你不好。

    可您不是说过他很好吗?梁落安非常不解,您当时给新上司的评价,说他人很好,要我多多交际,好好跟人家相处。

    可你没有告诉妈妈是谈琛回来了!梁妈一直摇着头,露出一种类似于懊悔的表情,有些混乱地自言自语:他不会,他不会对你好的,他都对你做过什么啊!你知道他都在做什么吗!梁落安一时没有说话。

    其实他有着强烈的想要为谈琛辩解的冲动,但脑海里两种极端的情绪缠绕着他母亲突如其来的崩溃,和自身难以言说的怯。

    他似乎无法做到在面对爸爸妈妈时,完全坦荡地讨论谈琛如何如何对他好。

    梁落安想,或许是因为谈琛当初离开得太过突然决绝,又或许是因为昨天晚上他们接了吻。

    可是梁落安偏偏有些固执,固执到钻进牛角尖,不希望爸妈对谈琛有太过偏颇的误解,所以他最终还是说了:谈琛对我很好,他照顾我,就像以前一样照顾我。

    似乎没有像梁落安预想的那样,听到梁落安的话后,梁妈妈并没有得到一点安抚或欣慰,相反的,她开始崩溃,哭泣,呼吸变得剧烈而困难,好像一座爆发的火山,眼底翻涌着岩浆滚烫的猩红,流下的却是苦涩的眼泪。

    她变成了梁落安完全不认识的、因为某事而奔溃的憔悴女人,表达方式仅剩下哀戚的哭喊:以前一样?他以前都对你做过什么!我全都知道!他就是头白眼狼,把我的好孩子吃得骨头都不剩了!当初我们就不该把他养大,叫他恩将仇报来祸害我的孩子!我们把你捧在手里长大,生怕碎了化了,可他倒好,他带坏你,他背着我们那么欺负你!教你跟他做那些龌龊下流的勾当!梁妈妈哭得悲痛,突然用力地抱住梁落安,像安抚一个受到惊吓的襁褓婴儿,用手拍他的后背,心痛地问他:你那么听话的乖孩子,他是不是逼迫你做那些腌臜事儿,用什么威胁了你?落安,疼不疼啊,好孩子,是不是很难受,你哭了吗梁落安怔住了,好像灵魂都跟着身体在打颤,听到母亲的声音不断回荡在脑海里。

    而他的乖觉来得太不合时宜。

    此时此刻,他很希望自己误会了妈妈的话,可是母亲声泪俱下的每字每句都那样明确,刀剑一样锋利危险地指向了谈琛,同时也指向了自己。

    妈妈,你都知道。

    梁落安的喉咙哽咽不断,艰难地询问:所以你找过谈琛吗?是你让他走的吗?是你把他赶走的吗?为什么会这样!怎么对你妈妈说话!梁爸爸扯下眼镜,发了很大的脾气,似乎对梁落安某些屡教不改的错误想法感到气愤:谈琛对你做的事情是好是坏,他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如果他还有一点顾及咱们家养他这么多年,当年走了就应该再也不回来!爸爸妈妈是为了保护你,你怎么反倒帮着那样一个道德败坏的外人来指责家里人!梁爸爸恨铁不成钢,怒不可遏地下结论:谈琛把你洗脑了,把你变成了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同性恋同流合污的家伙!梁落安无措地推开了母亲,意识茫然地游离,耳边父母带着激烈情绪的话语被刺痛的耳鸣噪声隔绝开,梁落安捂着搏动感异常强烈的胸口,感到呼吸变得非常困难。

    他的心脏突然很痛。

    熟悉又令人恍惚的痛感,好像迁延不愈的伤口尝试着努力地愈合,脆弱的瘢痕又再次被猝不及防地掀开,露出一片血肉模糊的软肉,随着每一次心脏跳动,汩汩地向梁落安身体里流出滚烫的鲜血。

    每声心跳过后,谈琛,谈琛。

    跟随疼痛的心跳呼唤他的名字,几乎已经是某种求生的本能。

    梁落安失魂落魄地跑出了家门。

    第55章 别怕,我就在这儿

    大约夜晚九点钟的时候,谈琛在马路边走下出租车,只身走进路灯昏暗的望街旧巷子。

    自从他和梁落安一起上大学之后,其实回来的次数就不是很多了,再加上后来离开的时间,竟然少说也有了十年。

    丰朝市是个小城市,很缓慢地发展,但因为十年真的太长了,质朴的小巷变成了和谈琛记忆里不太相像的样子,多了许多没有见过的街边店铺,牌匾上亮着鲜艳刺眼的彩灯,在充满寒意的夜风中安静闪烁。

    但要说是完全陌生,谈琛在夜色中一眼望去,好像也依稀留存了一些他所熟悉的角落。

    巷口那一家刨冰店的台阶碎了一角,牌匾落满灰尘,门口的低功率灯泡发出做旧一样的暖黄色光,发际线后移的老板正站在的水泥平台上,百无聊赖地眯着眼抽烟。

    谈琛打过招呼后走进去,店铺的柜台上不见了简陋的手摇刨冰机,代之以城市里水吧都会有的先进机器,墙边摆放着几排大型冰柜,已经改作冷饮批发店。

    买什么自己拿。

    老板递过去深蓝色的塑料筐,打量了谈琛几眼,掸掉燃尽的烟灰,又放进嘴里吸了一口,诶,你是不是老梁家那个干儿子啊,以前总带着那娇滴滴的小孩儿来我这儿买柠檬冰。

    谈琛微微颔首,似乎有些遗憾地说:现在不卖刨冰了吧。

    买的人少,但手艺还在。

    老板走到柜台后,从冰箱里舀出一杯冰块,问道:要来一杯吗?见谈琛点点头,老板便着手做起,一边操作先进的碎冰机,一边笑呵呵地说: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柠檬冰还能有回头客啊。

    放心吧,都是老味道。

    做生意的人很擅长聊天,冷饮店老板是,但谈琛有些失常。

    由一杯平平无奇的柠檬冰开始,沿着记忆微不足道的一点交集,他们难以避免地聊起那个钟爱柠檬刨冰的人。

    梁家小儿子跟你一起回来了吗?你俩以前可好了吧。

    老板动作很快,把碎冰装回杯子里,找来罐装柠檬酱,今天的冰还是给他买的?谈琛没有立刻回答,看着老板把粘稠鲜亮的柠檬果酱浇到沙冰上层,插上廉价的彩色一次性勺子,将结了薄薄寒气的塑料杯子递给谈琛。

    有机会就多回来看看,这杯冰哥请你们吃。

    谈琛接过柠檬冰,向老板道过谢,没有多说什么,然后离开。

    他在落叶铺陈的街道上走了一会儿,走到因年久失修而损坏的某盏路灯下,将一勺果酱丰厚的柠檬冰送进嘴里。

    冰很凉,在深秋的孤夜里冰得人牙关打颤,但寒冷中始终有让谈琛无法忽略的味道。

    在某个很好的盛夏里,梁落安曾带着这样的味道,幸福地吻过他的嘴唇。

    他也很幸福,也贪心不足地想过,他们能这样一辈子幸福。

    原来很多事情禁不得细想。

    商户陆续打烊,彩灯一盏接一盏熄灭,把空气变成沉闷的颜色。

    谈琛漫无目的地继续向前走,走到转进居民区的巷口拐角,视野变得昏暗幽深,黑洞洞的转角,像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谈琛有些迟钝地停住了脚步。

    这似乎就叫作近乡情更怯。

    怯,因为还有情。

    被否定着,被坚持着,明知故犯地难以割舍。

    谈琛在黑暗中茫然地站了一会儿,放下手里的勺子,没有再吃一口柠檬冰。

    细碎冰晶很块地融化,杯壁上的水珠渗进谈琛的指间,把他的手变得很冷。

    直到皮肤感到麻木,杯子里的冰全部化完了,谈琛才转身,看到巷口的空间染上弥漫开的路灯光线,他却反常地感到迷茫。

    他穿着精致的皮鞋在夜色里踟蹰流浪,踏入明暗交界处时,他听到巷口枯叶飘摇的落地声,以及很明显的、不属于他的慌乱脚步,带着急促呼吸的回响,在黑暗中有种很不真实的虚妄感。

    以至于梁落安撞到他怀里时,那一瞬间,谈琛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落安?谈琛拍着梁落安不断起伏的孱弱后背,有些不确定地叫他。

    谈琛,谈琛。

    梁落安的头抵在谈琛的肩膀上,声音断断续续,剧烈咳嗽的间隔中,艰难地叫谈琛的名字。

    谈琛感到突如其来的心悸,抬起梁落安的脸,在昏暗中看到他痛苦的表情。

    梁落安哭了,目光恍惚的眼睛一直在淌眼泪,他的手紧紧攥着谈琛胸口的衬衫,把谈琛的心脏攥得很痛。

    落安,别怕,我带了你的药,别怕。

    谈琛一手扶着梁落安的身体,另一手从西装口袋中拿出一个白色药瓶,困难地倒出两粒药片,递到呼吸急促的梁落安嘴边。

    吃药,然后我们去医院。

    谈琛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很温柔地哄梁落安,会没事的,别怕,我就在这儿。

    梁落安用正在下雨的眼睛迷茫地看着谈琛,似乎认出了面前的人,他很乖地低下脑袋,忍不住又咳嗽几声,无力的身体挂在谈琛身前,就着谈琛的手掌吃掉药片,艰难地吞咽下去。

    谈琛梁落安吃完药,继续无措地叫谈琛。

    谈琛轻轻摸了摸落安的后背,告诉他说我在,不怕,然后把他背到背上,以最快的速度跑出街巷,在主干道上拦下一辆车子。

    梁落安对自己的状况感到迷茫。

    他似乎记得有一种迷信的说法,人在接近死亡之前,会在意识中快速回顾自己的生平,被称作走马灯。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做了一场梦,只是梦境过于真实,那些微妙的似曾相识感,真实到让人生出一种并不真切的错觉。

    于是,正如现实那样,谈琛很早地开始在梁落安的眼前出现了。

    那时候家里的柠檬树还长得很好,谈琛就站在柠檬树下,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

    可梁落安想要抱他。

    谈琛的身体很暖,抱着梁落安的时候,有着环绕包裹似的安心感,像盛夏的温度催熟果实,在梁落安身体里催生出某种高热甜蜜的情愫。

    在十八岁那年,苦夏时分,他们从院子里的柠檬树上摘下一颗柠檬。

    未熟的柠檬酸涩异常,可谈琛给了他一个甜味的吻。

    那个吻的滋味实在太过美好,无法复刻,以至于谈琛离开之后,梁落安每每想到他,都只能尝到药的苦涩。

    不知道是因为苦涩的味道太刻骨铭心,还是因为思念谈琛的时间过于繁多,梁落安发觉自己似乎成为艾宾浩斯遗忘曲线的受害者,明明已经过去七年之久,却反复被迫强化着记忆,因此独独对那些感觉难以忘怀。

    其实没有谈琛的七年,经历起来很长,回忆起来很短。

    梁落安有些好奇,谈琛的七年究竟是什么样,他是从什么时间开始变得难过,又从什么时间开始变得习惯难过。

    或许一切发生在更早之前。

    梁落安试图回溯,却看见了母亲遍布眼泪的,憔悴的脸,她素来温和的双眼变得猩红,像滚烫的地狱,把他和谈琛变成了狼狈的囚犯。

    他们不断下落,再下落。

    某一瞬间,梁落安忽然感到飘飘然。

    世界似乎下雨,他反常地开始逐渐上浮,很冷,失去温热触感的掌心空荡荡的是谈琛放开他的手,然后掉进黑暗。

    梁落安猛地睁开眼。

    视野里只有空荡洁白的天花板,悬在架上的输液袋,正在运作的医疗仪器,以及爸爸妈妈投来的急切目光。

    第56章 你也是我的心脏

    儿子,怎么样了?难不难受啊?梁妈妈低着头,眉头紧皱,看到梁落安睁开眼睛,很急切地询问梁落安,但似乎并没有真的要梁落安回答的意思,她和梁爸爸很快叫来了医生。

    医生对梁落安进行了简单的检查,问了问梁落安现在的感受。

    梁落安有点恍惚,他木讷听话地认真感受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好像没什么事儿了,于是如实地回答。

    医生点点头,说幸好吃药和送医足够及时,嘱咐他好好休息,不要再受刺激,保持心态平和,又跟梁爸梁妈说了些注意事项,然后离开了病房。

    梁妈妈谢过医生,坐到梁落安的病床边,她鬓角的头发垂下来,看上去疲惫又憔悴。

    心脏难受了还突然跑出去,吓死妈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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