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戟月低声轻喃,视线从新月处转落到自己的影子上,漆黑的眼底深沉无波。

    陛下何事如此伤神?轻佻的语调从身后传来,成秋拾悠然走来,如入无人之境,周遭宫人皆低头噤声,不敢多言。

    他怀中抱着呆呆发愣的星连,又学着柳戟月俯视地上的影子,没看出个所以然,便嗤笑了一声:看自个儿的影子都能发呆,陛下莫不是治好了心疾又得了痴呆?这可万分不值当了。

    此等大逆不道的话一出口,一旁的宫人都是一哆嗦,险些膝盖一软跪下去。柳戟月反倒神色淡淡,转头走进了屋内:成国师,朕似乎早前说过,无事少随处闲逛,这不是你们西宛皇城,讲不准就有哪个侍卫眼神不好,忍不住动手了,到时候朕也保不了你。

    成秋拾笑容不变,眼底的森寒却聚了起来,他知道这话不错,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即便他已与柳戟月达成了签约,掌控着他的生死,但这么多侍卫也不是吃素的,万一真有了什么好歹,他也不容易全身而退。

    我这不是心急嘛,想来月前便和陛下说定了联姻同盟,这一月里我们那边是辛苦拼命了,陛下这儿却毫无动静。成秋拾有意无意地狠狠掐了把星连的胳膊,皮肉青一块紫一块,星连却似失去了灵魂一般木然地任他蹂躏,毫无基本的触痛反应,仿佛是在借此威胁。

    他与柳戟月签约之前,必然要先与星连解约。为了防他逃脱掌控,多生事端,成秋拾直接用洗髓术将他的神智摧毁,轻易成了个木头美人。

    柳戟月瞥见这一幕,平静地抿了口茶:那国师还有的心急,按本朝律例,太后崩逝,举国服丧七七四十九日,何况这次是太皇太后、皇后、太后接连出事,朕悲痛欲绝,下令举国缟素、天下禁乐,以陈苦痛,哪还有半分心思北征?

    成秋拾闻言,怒极反笑,后脊从椅背上离开,欺身向前:好一个七七四十九日,这样算下来,我是得等到五个月后才能迎来陛下履行承诺喽?

    倒也不需要那么久。柳戟月道,朕知晓,短短一月时间里,国师的兵力已经击破了北雍十六部中最西边的两部,扎依沁部、科洛多部也在举手之间,最多再不出三月,四分之一的北雍部落就能被你拿下。

    成秋拾阴冷地望着他:陛下就别给我戴高帽了。你我都知道,这四部的人数、经济、战力不过北雍十六部中的末尾水平,况且早就被十六部内战耗空了精力,这才赢得这般轻松。但那上六部里可哪个都不是容易啃的,我手下那些东西虽杀伤力巨大,战无不胜,但毕竟数量稀少,难以控制,最不擅的便是在人影也看不到的广袤草原上行动,等五个月过去,北雍处理好了内乱,到时候要付出的代价恐怕更大了吧?

    柳戟月却仿佛就等着他这句话,故作明悟地一点头:国师说得不错。你我也都知道,北雍十六部中的大部分部落虽建造了城池,但随时可以弃城撤离,以游牧的姿态防御反攻,若论在茫茫草原上追击设伏,西宛、东承的兵力合起来恐怕也玩不过他们,时间一久,拖到来年冬天,就更是敌不过了。所以朕想,国师一开始也并不指望能在短短数月间将整个北雍吞并吧?

    想全部吃掉那是痴心妄想,但趁其乱,捞其利还是容易的。下四部的溃败已给足了北雍压力,之前联姻的月娥公主及送亲的十四皇子更是意图刺杀,死罪当诛。不过北雍愿许以重利,换他们的皇子与公主回去,朕觉着条件不错。

    柳戟月淡淡垂眸,手指从御案上抽出一道与众不同的折子,随手抛给了成秋拾。

    成秋拾接过,打开来扫了一眼,唇边勾起浅淡的嗤嘲,却不说话。

    国师是认为条件仍不够么?柳戟月道,每当朕想起那夜,也觉得难解心头之恨,可以多试试北雍的底线,看他们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

    成秋拾却把折子一扔,大幅后仰,手里不停地掐捏着反应迟缓的星连,颇具邪狞地挑眉:在我对陛下的了解里,您似乎不是这么好说话的人。不说睚眦必报、心狠手辣了,至少也是君威难测,但您这似乎是第二次,有意无意地想放过这个险些刺杀成功的北雍皇子。

    第二次,成秋拾强调。

    大半月前,成秋拾得知因长乐宫意外走水,太后与皇后命丧火海,和亲与发兵事宜必须拖后,便极为恼火。他懒得深究失火究竟真的是意外还是人为,但至少不可能任凭柳戟月忽悠,白白浪费几个月时间。他听闻天牢里关押了刺杀失败的北雍皇子与公主,便想将他们拎出来实验。

    他的实验需要大量精纯的阴阳血脉,成功率极低,西宛皇室如今只剩下滕枫、滕梧两兄弟。滕枫暂且还要作为他的星连活着,滕梧更是不知影踪。如果没有足够的阴阳血脉补充,他手下那些怪物每死一个都是巨大的损失,根本不足以支撑多久。

    而这两个北雍皇室正好可以弥补他的一些损失,本以为反正都是死罪难免,他借人来放点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却不想柳戟月当场驳了他的面子,硬是寻理由不松口,就在他的忍耐到达极限的时候,才勉强同意把月娥公主交给了他。

    想到这里,成秋拾的不爽又蹿了起来,他手里掐捏的动作越来越重,仿佛能生生揪下星连的肉:北雍大单于膝下有二十七个皇子,公主更是不计其数,他们二人要说出众,也不是无可取代,何至于送来做九死一生的事?这时候却又想到不舍了我怎么觉得,是陛下为了放人在找借口呀?

    柳戟月反倒觉得稀奇:能以两个俘虏的性命兵不血刃地谋得利益,国师觉得有哪里不好?不过准确说来,贺兰漪母亲晴和公主是朕的长姊,虽说朕未与她见过,但总要给她一分薄面,既然朕并无大碍,这点仁慈还是可以在面上拿来说的。

    成秋拾冷笑了一声,虽说并未全信,但姑且不再多言,只道:北雍的底线是可以再试,但要我还人可就有点难了。

    柳戟月动作一顿:月娥公主死了?

    还没,但也快了,没办法,谁叫只有她一个人呢。陛下若是愿意把贺兰漪交给我,兴许可以让她休息一两个月,那就没性命之忧了。

    柳戟月垂下眼:农夫耕种尚且知道不连根铲没,国师先前与朕说不过要以鲜血滋养生命,既知珍稀,为何不谨慎取之?

    成秋拾低低笑道:数目不够,我便只能在月娥公主身上取双倍的量,原本不过孱弱几分,现下却要危及性命了。月娥公主姿容绝世,脸色惨白时我见犹怜,想必陛下也心疼得紧,却不想当初是怎么忍心交给我的?不过现在要换回去静养还来得及。

    柳戟月静静不语,手指缓慢敲点着座椅上的真龙扶手,良久才道:朕去看看。

    他和成秋拾出了紫微殿,本想直奔牢狱,却在太微殿前遇到了明浅谡。

    明浅谡比之前清颓许多,脸上瘦削见骨,几乎脱了相,但人还没有变迟钝,适时拉着身旁的小孩行礼。

    那小孩道:参见父皇。

    柳戟月脚步一顿。

    那自然是先前楚静忠带回来的梁王次子。

    原先敬王深知皇帝命不长久,有意先行过继太子,扶持新帝,取而代之,却被朝中一部分人拦下;而敬王死后,皇帝旧疾在西宛国师成秋拾的医治下尽数痊愈,眼看着过继之事不会再敢有人提了,皇帝却将他立为了太子,重新取名,另遣辞去丞相之位,重病闲赋在家的明浅谡担任太子少师,入宫全权教导太子。

    太子新名柳漼元,刚过八岁,模样标致,稚气未脱,说话却不卑不亢,很有胆量。

    柳戟月嗯了一声:明少师教得还好吗?

    太子道:少师学识渊博,腹藏诗书,今日与儿臣讲了知史以明鉴的道理,儿臣很是受用。

    那便好。柳戟月看了明浅谡一眼,道:爱卿住在宫中可有什么不适?

    明浅谡勉强笑了笑:臣原本半截身子都快入土,能有幸教导太子,反而徒增荣光。

    也是好事,退下吧。

    走出摘星宫,成秋拾若有所思:陛下既已除了心疾,子嗣问题何须犯愁,这么早过继太子却是何意?

    柳戟月淡笑道:我的性命之忧从来不在于心疾,国师不明白吗?

    从前掌控在楚静忠手中,如今又被成秋拾攥捏,这些彼此都心知肚明。

    成秋拾闻言,阴郁的心情反而稍霁,却连口头上的惶恐都不愿意装一下:等达成了我的任务,您的人生还长着呢。

    虚伪的托词不必多言,他们去到一处特别的狱中。此间牢狱由精铁打造,坚不可摧,周围更有皇帝亲信严加看管,本就是关押一些特殊之人的存在。而成秋拾进京的同时还随身携带了两只他创造出来的怪物,自然更不可能随意安置,便同样关在狱中,以免暴起伤人。

    但如今柳戟月寻来,却发现狱中的怪物已不止两只。

    成秋拾捏起那只新出现的非犬非鼠的怪物耳朵,语带嫌弃:北雍十六部常年混居,玄武血脉淡得可以,养了大半月,全身的血液也只能造出这么丁点大的东西。

    那怪物不过半只手臂大小,畏畏缩缩,瞧不出厉害的地方。柳戟月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落到了狱内另一个人的身上。

    月娥公主被四根铁链束缚,虚虚吊了起来,裙摆高叉,袖管垂落,原本白净的肌肤上多了几十道惨烈的划痕,血迹斑斑滴落,叫人看得触目惊心。她脸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到几不可闻,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

    就连这么个东西也没什么大用处,玄武血脉不畏冰寒烈焰,但稀释下来也就能增幅一点,可惜啊。

    成秋拾边说着,边拔出了一把锃亮的匕首,对着月娥公主的腿根比划了一下,似是在寻找新的放血点,却被柳戟月抬手阻止了。

    他笑盈盈地收起匕首:陛下这是怜香惜玉了?那也不错,换个人来便是。

    柳戟月冷声道:朕已言明要交还北雍人质,时间紧迫,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为好,况且朕说过,贺兰漪母亲是承国人,他玄武血脉的精纯度还要不及,达不成你想做的。

    成秋拾嘴角弧度不变,静静盯了他两秒,突然一个暴起,动作极其迅速地抽出匕首,柳戟月下意识松手自卫,便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月娥公主腰腹处捅了一刀。

    月娥公主短促地发出一声哀吟,徒然无力地颤抖了起来。

    陛下啊陛下,我像是那种很好忽悠的人吗?你为何要保贺兰漪我姑且不问,又或者说信了你的鬼话,但我问你,滕梧人呢?

    成秋拾猛地踹开捆绑贺兰堇的铁链,她一下子便跌到了地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看上去十分痛苦,而与此同时,几个青黎卫瞬间从角落中现身,齐齐挡在皇帝面前。

    柳戟月向其中一个侍卫使了个眼神,那人会意,即刻转身离去。

    滕梧之血为朕祛除多年奇毒,是朕看到西宛诚意和国师能力的佐证,自然算作你我交易的筹码之一,至于此后他人在何处,与国师就没有太大干系了。

    我还以为陛下会找更冠冕堂皇一些的理由呢。成秋拾满目森然,陛下也许知道,又也许不知道,碧梧和您那位旧情人有着单方面的生命契联,碧梧若出了什么事,他很容易也活不成。

    是么,柳戟月道,反正他都已经不在了。

    成秋拾冷眼看他,没再表达不满,收了匕首便欲离去:陛下啊,楚栖是生是死、滕梧人在何处、北雍人该不该放,只要能达成最终的目标,这些其实我都不在意,但倘若合作破裂收场只怕是会很难看的。

    他像是对柳戟月下了最终的警告,因此容忍了最后一次,而后便转身离开。

    青黎卫垂眸暗动,柳戟月微微摇头,制止了他们的想法,略顿之后,蹲下身看着奄奄一息的月娥公主。

    贺兰堇重伤垂危,即便叫来太医,多半也是没救了,此时她只剩下一口气,苍白的脸颊布满血污。

    你多坚持一会儿,或许还能见贺兰漪最后一面。

    月娥公主双眼无神地望着某处,艰难开口,却问的是另一件事:我听见说敬世子死了?

    柳戟月默然,良久后,才沉声道:是,敬王府之人尽数抄斩。

    她眼中零星残存的光辉逐渐熄灭了,唇边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又或许是命不久矣,此时的所思所想皆说了出来:我们北雍女子都羡慕敬王妃领兵驰骋时的风姿,可惜我生的晚,没能见到世子当日救我一命,又于我恩重如山可他却比我还要先

    你仰慕敬王妃?

    是啊巾帼将军,比我们所有北雍女子活得都要出彩。

    柳戟月闭了闭眼,缓缓吸了一口气,等再开口时,声音却瞬间冷了下去:可惜你们不会有人知道她是如何惨死的,过去的辉煌也将随着敬王妃的身份一同埋葬,至于他的儿子就更是个废物。

    他毫不留情地说完,月娥公主微微放大了瞳孔,似乎仍想辩驳,却再无力出声,同一时刻时,身后传来了一声悲痛的呼唤:阿堇!

    柳戟月平静起身,漠然看着被青黎卫带来的贺兰漪奔向月娥公主身旁。贺兰堇大限已至,凝神望着她兄长的面容,片刻后,缓缓闭上了双眼。

    贺兰漪双手巨颤,却掉不下一滴眼泪,仿佛仍不愿相信这个现实。他紧紧抱着月娥公主的尸首,眸色通红,嗓音沙哑地问:刺杀的人是我,为何要杀她?又何苦还要折磨这二十多天!

    十四皇子说的话真可笑。柳戟月回道,身为刺客和阶下囚,还望朕用对待使臣的礼仪?

    贺兰漪自嘲般笑了一声:是吗我还以为之前是转了性,原来还是同样作态,尽管杀吧,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可朕改主意了,朕要放你走。柳戟月淡淡道,北雍在内乱与受西宛入侵的同时,还不忘许利换取你的平安,可见十四皇子对于北雍而言极为重要了。

    怎么可能。贺兰漪转过头,死死盯着他,我来东承之前,早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不会有人来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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