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璟眉间攸地一拧,印有玉兰初绽的五彩白瓷小盏中洒了些滚热的茶汤出来,他站在原地没动,缓缓将小盏中剩余的碧绿茶汤一口喝尽了,方捏着杯子问了一句:“郑三姑娘?”

    老太爷直起身,笃定的点了点头。

    徐璟皱着鼻子,过了半晌,蓦地笑了起来,摆着手道:“这中间可是生了甚么误会?贵府的三姑娘……恕我实在不知先生这话从何而来啊。”

    老太爷和郑佑诚的脸色齐齐一变,不过他们到底还是练就了几分脸皮,神色虽不好看,仍是压制着,今儿既已将事情提了,老太爷便索性摊开了道:

    “王爷这话是说笑了,去年正月里,三丫头在大昭寺因着王爷受伤一事府里上下都晓得,更不论去年冬王爷对诚儿一事以及近来在清河对大丫头之事的帮忙,老夫与王爷虽是旧识,但自问也担不起王爷多次的恩情,瑞哥儿刨除在外,王爷心中想来总有几分心意。”

    徐璟听了他这番话,一时心下很有些发虚,虽说三姑娘完全是无稽之谈,然若换一人……他下意识捏紧了茶盏,下一瞬,玉兰花的五彩白瓷莹透小盏在他手里应声而碎。

    郑佑诚唬了一跳,不由屏住呼吸看着徐璟,徐璟脸上并不见怒气,郑佑诚一时摸不清他是否真动了怒。

    相比之下,老太爷平静的多,他没出声,只是沉沉看着徐璟。

    “大昭寺的事”,徐璟若无其事的吮了下被碎瓷扎出血珠的食指,淡淡的血腥味却叫他完全冷静了下来,他微叹了一声,目光平静的续道:“当日牵累三姑娘受伤,我自也是颇感歉意,遂特请空了大师赠了药,应是无碍的。当然,若是三姑娘觉得不够,我也可再从京里请了名医来与她相看。至于为何三姑娘会突然出现,当日她吓坏了,旁人未敢多问,大抵是迷了路,老太爷回头细问便知,若还存疑,可请了三姑娘来当面说清。”

    “——而其余两件事实也不难说,去年冬,郑大人一事本就冤枉,况且我身为雍州总管,若不能查明事情真相,自也会受牵涉,况且我敬重郑老先生,原该尽力,实与三姑娘没半分干系。”

    老太爷眯着眼睛挑挑眉,明显是不尽信。

    徐璟也不在意,只微一撩袍子转身坐在椅子上,“至于清河崔家少夫人一事”,徐璟静静看着郑佑诚,声音放的极轻,“郑大人确定……她当真该姓郑么?”

    郑佑诚脑子一懵,咽了口唾沫道:“王爷此话何意?下官听不大明白。”

    徐璟也没说话,便又看向老太爷,老太爷却知他能问出这句话,怕是已有了确实依据,遂收起了装傻的那一套,仰着下巴一捋大袖:“王爷是要押我等进京,等皇上回来灭我郑家满门么?若是如此,便请动手吧。”

    郑佑陈心口砰跳,提着一口气未敢言语。

    屋里静了一阵儿,徐璟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先生不必激我,我若有此心,也不会轻易离开清河,咱们此时更不能坐在此处说话,这一点,先生想必早是明白的。”

    郑老太爷面色稍缓:“王爷一向是坦荡君子。既如此,王爷更该明我郑氏之心!我们不过是想求得一位明主啊!眼下皇上在外亲征,王爷……”

    “先生!”徐璟扬声打断了他,“先生若说此言,这燕州,我是再来不得了。”

    郑老太爷皱紧眉头僵持着,郑佑诚觑他一眼,脑子里还不断在想徐璟是如何知晓的?他既断定,那是否还有旁人知晓?眼下徐璟问起来他又该如何说?

    然徐璟对此事却没多问半句,只起身道:“先生早些歇着吧,我不打扰了。”

    “王爷可是嫌三丫头身份不够?” 老太爷仍抱了一丝希望。

    徐璟笑笑:“若是,先生又当如何?另许一嫡女与我么?”

    老太爷没成想他当真这般反问,噎了一下,徐璟却已然又正色道:“先生与我并非是今日才识得。应是深知我这扶不起的性子,自与这个无关,是我徐璟无心罢了。

    眼下先生见我尚是活生生站在这里,一两年后兴许已是一堆白骨。我念着先生从前的教导,今日出了此门我便当甚么也未听过,还请府上诸位往后再莫生这要命的念头,皇兄……却与我不同。”

    这话已含了告诫意味,徐璟句句说的清晰无比,末了他又微一抱拳,“谢郑家为伍氏保下了最后的一脉骨血,地下英灵有知,总算是个安慰。”说罢,转身出了书房。

    “王爷,唉”,郑佑诚要拦,老太爷已摆摆手,“你拦得住么?”

    “可是若等皇上回了京……”郑佑诚心里颇是担心,老太爷摇头:“放心吧,他不会说的。世家之意他又非是今日才知晓,要说早便说了。况且无凭无据,他只红口白牙的在皇上面前一说,反更招猜忌。”

    “那明珠之事?儿子是怕徐璟既知道了,旁人恐也会再寻到蛛丝马迹。”

    “多亏当年他们老早放出消息说是个女孩儿,瞧着徐璟这态度,大抵是会暗暗护着的,况且有崔家,倒不必担心。反是二郎,且先看看,若不行今年冬便叫他托病暂不去京里了。”

    “是”,郑佑诚答道,见自己父亲仍是一脸郁色,不由说:“父亲也莫急,四郎不仍在黑骑卫么,事情兴许还有转机。”

    “你瞧着四郎是那么个性子么!”老太爷一拍桌子,刚强压着的火这会子都上来了,“今儿算是把我这张老脸都丢尽了!”

    老太爷原是想让许家老爷子出面保这个眉,本以为是十拿九稳的事,哪知错到这个份儿上!

    他现在唯一庆幸的就是徐璟今儿来得突然,他没来得及去请许老太爷,否则被当面这么一拒,那可真是要丢人丢遍燕州城了。

    “去将二老爷给我请过来!”老太爷没好气地朝外面吼了一声。

    小厮吓的一哆嗦,忙撒腿去寻人。

    …………………………………………………………………

    徐璟出来时郑泽瑞还没回来,小厮便带着他先往郑泽瑞的院子去,他头有些疼,脸色便沉沉的,小厮瞧着有些发怵,半路上抓了两个小丫头交代几声,自己溜了。

    这两个丫头里正有一个是郑泽瑞院子的,便欢欢喜喜地带着徐璟去了。

    天色刚刚擦黑,他们走过一段鹅卵石路便到了郑泽瑞的院子跟前。

    院门半掩着,小丫鬟忙过去整个推开,先往里瞧了瞧,弯着眼睛笑说:“四少爷还未回来呢,王爷请先进屋坐坐,奴婢这就去报一声。”

    小丫头也就是个八、九岁的模样,说话却灵透,徐璟略一颔首,她便摁着两个小鬏跑了。

    立即有个身板结实的大丫鬟过来将徐璟迎进院子,走了几步,徐璟惑道:“你们少爷还爱熏香?”

    丫鬟忙道:“我们少爷从来不爱这些,王爷可是觉着院子里太香了?庭院有棵桂花树,正是香的时候。”

    说罢,见徐璟还皱着眉,想了想又恍然道:“啊,是我们三姑娘刚刚来了,带了一阵香风。”

    徐璟闻言立即停住,丫鬟不明所以,她想想郑明薇实也是不怎么用香的,她自己平日也不敢用,然见徐璟神色吓得忙跪在地上:“那可能是奴婢衣服上的劣香冲了王爷,还请王爷恕罪。”

    屋里大约是听见了动静,一打帘人也出来了,正是娇羞无限的郑明薇。

    见是徐璟,郑明薇忙提着裙裾下了台阶来行礼,刚点起的灯笼的柔光晕在她身上,如从画里走出来的一般。

    然徐璟却并未多看,他想起老太爷方才的话,立时先往后撤了一步,略一颔首后,扭身便往外走。

    他刚刚那一下的反应十分明显,郑明薇瞧了,不禁愣了愣,眼见着徐璟話都不说一句便往外走,她心里头难过,心性儿一发,泪珠子便滚了下来。

    后面的丫鬟彩衣忙过来扶她,又用力攥了攥她的腕子,郑明薇泪眼汪汪低呼了声,徐璟稍稍侧身,便见她身子一软,晕倒在地。

    ☆、第107章

    彩衣立即叫了一声,上来两个小丫头,急急忙忙的便想将郑明薇先抬到屋里去。

    郑明薇平日里被林氏娇花似的养着,不怎么爱出院子,到郑泽瑞这来走动也是甚少,稍在府里呆过几年的都知她是个碰不得的瓷人,因而不敢与她亲近,此刻见她一晕,大一些的丫头都躲在一旁冷眼瞧着,只由着这两个新来的傻乎乎上前。

    只是这两个小丫头年纪都不大,对着姑娘自不敢生拉硬拽,力使不全,更遑论还有彩衣一双眼睛在旁边瞪着,两个丫头一个抱头一个抱脚,折腾了两下愣是没把人抬起来。

    彩衣一扭身,便即朝徐璟磕了个头,哭道:“奴婢们冲撞了王爷,合是该死的,只是却与我们姑娘无干,姑娘是来看四少爷,并不知王爷在此。眼下这一晕可要要了命了,事急从权,王爷若是顾念,奴婢斗胆请王爷帮帮忙,姑娘需得回自己的房里用药。王爷若是顾忌着男女之防,奴婢们皆可作证,我们姑娘的身子确实耽误不得。”

    徐璟远远皱眉瞧着,像是有丝犹豫。

    他今儿这反应实在有点儿出乎主仆二人的意料,本以为郑明薇一晕徐璟定会心软上前,虽郑明薇觉得亲事是一准儿的,但林氏却尤不放心。

    只毅郡王今儿这神情……怎的不大对?

    说话间,两个小丫头又咬牙使劲儿抬了一下,这回抬起来一些,结果刚走两步,脚下一个踉跄,手本来抓着郑明薇丝滑的衣裳,这下没用上力,竟真将郑明薇给实打实地摔了一下,在后面抬脚的丫头更是直接扑在了郑明薇身上。

    躲在外圈瞧着的丫头登时齐齐抽了口气,这下全怕了,更是谁都不敢上前。

    彩衣也是一吓,立即顾不得再说甚么了,忙跪爬着来看郑明薇,见郑明薇眼角有泪,也忘了旁的,扬手便打了二人各一个耳光。

    郑泽瑞院里的另外一个大丫头棉絮瞧了立时憋了口火,跑过来远远冲徐璟磕个头,便拉着彩衣的腕子一拧,口中道:“王爷就在呢,彩衣姐姐这是要作甚!也不怕冲撞了王爷!”

    这丫头名儿叫棉絮,手上的力道却一点儿也不绵软,——实际郑泽瑞院子里的丫头就没有柔弱那一款的,尤其是她们这些一、二等的,日日被郑泽瑞当小厮似的使唤,时不时的还得手疾眼快躲自个儿主子的各样“兵器”,虽不会功夫,但惯常的一些巧劲儿是不在话下。

    彩衣被她这么不着痕迹的一扯,只觉手肘处又酸又麻,想到徐璟还在,遂也不敢叫了,只恨恨想将胳膊拽回来,却用不上力。

    可怜郑明薇还“晕”在寒凉的青石地上,一时感到身上又冷又疼,心中更是又疼又冷。

    她原以为,徐璟对她也应若她对徐璟一样才是。

    ——论相貌她丝毫不差;论身份,她也是世家名门所出;论才情,她样样不输旁人,两厢倾情原是情理之中啊!

    况且,上次在大昭寺自己还为徐璟受了伤,徐璟虽未明说甚么,可是见她衣服破了,不还将自己的大氅给她披了?那伤药的瓶子她如今还宝贝似的收着……这难道不是情意?

    可这一刻,她当真想不明白了,徐璟既有意,那今日又为何、为何这般冷淡?

    徐璟若丝毫无意,老太爷又何必提起这门亲事!

    倘不是还躺在这里,郑明薇当真要哭出声来。

    八月的天气已见凉,青石地上更是滋滋透着寒气,就在一来一回片刻的功夫,郑明薇已控制不住的发起抖来,棉絮松开彩衣,一时也有点儿着慌。

    徐璟虽站的远,却也瞧见了,心里有些踌躇,站在原地道:“先把……”,他话未说完,身后有人诧异道:“怎的都在院子里?”

    徐璟听了这声音,猛地一转身,见明玥一身月白团花襦裙,正片头有些茫然的瞧着他们。

    徐璟呼了口气,跟终于见了救星似的,也不等明玥向他行礼,先蹦了一句:“我来寻四郎,三姑娘晕倒了。”

    明玥往前看了一眼,果见郑明薇倒在地上,她暗暗蹙眉,面上却先行了一礼,说:“四哥刚本是与我一起来的,但以为王爷还在祖父的揽月楼,遂先去接您了。王爷既在这里,便请先到堂屋就坐,失礼之处,还请王爷见凉。”

    徐璟笑笑,这会子便无所谓了,与明玥一并上前几步,也没进堂屋去,只负手在桂花树下站了。

    明玥见他没进去的意思,便吩咐到:“给王爷搬张椅子和小几出来。”

    这院子里的丫头见是明玥也都欢快了,立时听了吩咐该干嘛干嘛。

    明玥上前半蹲下身子,彩衣已经将郑明薇上身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又气又委屈的道:“七姑娘快瞧瞧吧,我们姑娘晕了,满院子的丫头却都冷眼看着,这是个甚道理!”

    棉絮忙在一旁道:“彩衣你这么说可是冤枉人,院里的两个嫫嫫不在,咱们也帮忙来着,可没那么大气力,你喊着三姑娘得回自个房里用药,这么远的距离,咱们都恐再扶不好三姑娘。”

    彩衣还欲再说,明玥看了她二人一眼道:“地上凉,且先将三姐姐扶起来再说,既是晕了,也不便大幅挪动,将藤椅搬过来。”

    小丫鬟们七手八脚的挪了张藤椅过来,棉絮也动手帮忙,彩衣暗暗瞥一眼徐璟,见他正端坐在桂树下,没有过来看看的意思,一时无望,只得先抬起郑明薇放在藤椅上。”

    郑明薇的睫毛颤了颤,明玥瞧见了也没吱声,微环顾了下院子说:“郎大夫先刚也是往这来的,如今还没到恐是在路上走绕了,棉絮你差人快去寻寻,今儿守着大夫在这,不比三姐姐自己回去用药稳妥的多?”

    “我们姑娘屋里有熬好了的药”,彩衣忙说:“暂且不必劳得郎大夫瞧了。”

    话音儿刚落,方才去找郑泽瑞的小丫头就跑回来,脆生生的说:“郎大夫来啦!”

    郎霖先过来给徐璟行了个礼,又道:“臣来得晚了些,晚饭时王爷吃了不少酒,现下身子可有甚不适?”

    徐璟抬头盯她一眼,“本王尚好,先去给郑三姑娘瞧瞧吧。”

    “是”,郎霖敛着眉目过来郑明薇跟前,丫鬟们提了几盏灯在周围照着,又搬了几把垫了垫子的矮凳,郎霖就着橘色的灯光细瞧郑明薇,心下不禁叹道,——原也是个和自己一般的糊涂人。

    她稍把了下脉,便取出一段红线来,一圈圈用力缠在郑明薇中指的第一节指肚处,取出银针在指肚上刺了两下。

    郑明薇心内纷乱,此刻醒了,怕也是难堪;可若不醒,她到底还想亲眼瞧瞧徐璟缘何如此,指尖一疼,终还是痴心占了上风,她就势睁开了眼。

    “三姐姐可好些?”明玥上前扶了她一下。

    “好多了”,郑明薇勉强牵出丝笑,“多谢郎大夫。”

    郎霖收了针,不咸不淡的说:“三姑娘只是一时郁气攻了心,倒没旁的。”

    郑明薇脸上闪过些许尴尬,但心里对郎霖并不在意,只微微偏头去觑徐璟,郎霖似乎是感觉到了,索性侧了身子让开,叫郑明薇看个够。

    徐璟也抬头看了郑明薇一眼,略略颔首道:“三姑娘无事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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