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泽昭脑中空白一片,觉着耳朵也不灵光了,听徐璟说话如同隔着一层似的。

    徐璟看他一眼,兀自叙道:“先帝在位时,有一名臣姓伍贵名延宗,博学多闻,家学与道家有些渊源,能测乾坤卦。前朝即将覆灭之时,乾坤卦开,卜得先帝有帝王命数,遂进言谏之,从龙左右,忠心辅佐,是谓“一卦定天下”这些,二郎想必听过吧?”

    郑泽昭懵然点头,想了想说:“伍氏一门乃开国之臣,凡世家子弟,恐无人不晓,我听闻过并不奇怪。”

    他嘴上虽这般说,心下却忆起幼时老太爷时常与他说到伍家,说完便会长叹一声,问自己有何看法。他若赞赏,老太爷便会蹙眉教训,说伍氏一门不过巧言惑君之辈,实无将相之才;可他若出言贬折,老太爷又会大怒斥责。

    当时曾甚觉奇怪,但毕竟年纪尚幼,未作多想,而等他年长些老太爷倒甚少提了,之后伍氏灭门一案被人渐渐淡忘,也不再复“乾坤卦,定天下”之说。

    如今细细想来,郑泽昭不禁面色微变,冷言道:“我自一出生便是在郑家,父亲是郑家长房嫡子,母亲出自琅琊王氏,我的名字亦在族谱之上。王爷眼下只凭着这几件冷物,便说我非郑家所出,而是伍氏之后,未免有些荒唐!”

    “荒唐……”徐璟似乎是想到了甚么,神色攸地一暗,低声自语,“委实荒唐。”

    烛火跳跃,“啪”地一声爆出灯花,徐璟回神,转身指着那块玉佩道:“这方墨玉,是…伍大人随身之物,得自回鹘。当年有次在宫里,被我扯下来把玩,不小心掉在地上,将这仙鹤的嘴给磕掉一块儿。”

    “原来如此”,郑泽昭下意识接了一句,这玉佩他一直当母亲小王氏留给他的,时常在手里摩挲,哪有一点儿微瑕他最清楚不过,只是他不记得自己在哪儿磕碰过,小王氏也从没跟他提起,想不到原是这般,郑泽昭扶了下桌案,觉得有些头重脚轻。

    “当时,我方四、五岁,一时来了心性,想要用一颗琉璃珠还他的玉佩,母亲为此责骂了我,我还哭闹了两日。大了后知晓,墨玉有灵,不能轻易易主,可过了很久后,伍大人竟想起来了,不知在哪寻了块十分相似的的玉佩献给我,不过我那时早忘了此事……”徐璟说到这里,蓦然顿住了,指指锁着乾坤卦的楠木方盒道:“二郎,可能打开叫我瞧瞧?”

    郑泽昭已经将里面的东西看过了,只是此时再看却觉着这小小的方盒有千金重,他吸了一口气才将盒子缓缓打开,里面除了一个八卦盘,还有一个半月形的青石卦引子,郑泽昭敛眉道:“王爷想测也不成了,卦引少了一个。”

    徐璟看过之后却是浑身一震,虚虚退了半步,闭眼叹一声,打怀里掏出一物,用素绢包着,说:“另一个卦引,在这里。”

    郑泽昭诧异:“怎会在王爷这里?”

    徐璟摆摆手,“此事说来话长,你无需知晓”,显然并不愿谈及。

    郑泽昭自己正是心绪难平,一时也便没有细究徐璟此刻的异样。

    徐璟定了定神,又道:“你若还不信,自可日后再问郑老太爷与郑家大老爷,二郎,我知你一时难以置信,几日前,我也与你是一般心情。”

    郑泽昭道:“王爷早前便已起疑,恐也不是前几日方知此事吧,如何能相同?”

    徐璟笑笑,并不多说。

    郑泽昭抿唇站了一会儿,强逼自己稳下心神,片刻后道:“那看来,王爷此次的确是来押我进京的。只是此事既因我而起,我与王爷去便是,左不过丢了性命。但望王爷看在以往的情面上,能放过我四弟和七妹,信芳在这里先拜谢了。”说着,躬身一揖。

    徐璟却摇头,上前扶了他一下,“我本在长安,得了消息,一路赶往燕州,又从燕州到洛阳,并非是为捉拿你们兄妹,二郎,你尽可放心。如今既确定你是伍氏之后,我更加……不会叫人伤你性命。”

    徐璟今日转的太快,郑泽昭不由蹙眉:“此事非是一般,王爷缘何帮我?”

    “因着……”徐璟踌躇了一下,温言道:“幼时,伍老太爷和伍大人都曾有恩于我。”

    ——然心里却说,因着,你应叫我一声兄长。

    郑泽昭吁口气:“王爷坦荡,我自然信得过。”

    徐璟坐回一张竹椅里,眼睛望着跳跃的烛火,娓娓说道:

    “伍老太爷是个刚直之人,先帝龙潜时曾与他结拜为异性兄弟,后入朝为相,也深得先帝宠信。只是他位高权重,又有卜卦之能,晚年难免被牵涉进太子之争,我那时尚小,有些事恐无法给你说清,日后,你可再问询郑老太爷。

    而你父亲,我是说伍静书伍大人,之前是宫里禁卫军副首领,后来……南陈叛乱,伍大人放着好好的禁卫军首领不做,主动请为先锋兵,籍此外出征战了。

    那时还未曾有我,也是听宫人以及皇兄说,等我记事儿头次见到伍大人时他已从南陈回来,大约是在百官宴上,年岁太小,记不清了。之后在宫里又见,伍大人都是不苟言笑的模样,似乎……只有两次微有动容之态。再之后,便是伍家被牵涉进先太子谋反一案,被灭满门。”

    徐璟说到这里缓了口气,目光从烛火处转开,继而又续言:“先帝与先皇后是少年夫妻,恩爱非常,曾承诺\\\\\\\'愿无异姓之子\\\\\\\',因而,在我出生之时,并不受先帝尤其是先太子的待见。之后,先帝请人给我卜卦,算定我命不过二十五载,加之幼时体弱多病,先帝怜我幼小,又已过年少冷性之时,到底有几分慈父心境,这方略略好些。”

    郑泽昭听着听着便有些奇怪,伍家之事他且是该听,可是为何连皇家之事也一并说与他?郑泽昭不解其意。

    徐璟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随随笑道:“无妨,你便当是听闲话了。此事我后来知晓是皇兄寻过伍大人,那卜卦之人说的不论真假,在那时,也算暂且保住了我的性命。因而我今日帮你你也不必挂心,还一份恩情罢了。”

    郑泽昭点点头又摇摇头,只觉像是在听故事,事情离自己既远又近。

    “这些都收起来”,徐璟对着包裹一点下巴,“今日他们带给你的是祸,但有朝一日,兴许便是福。”

    “今儿休整一晚暂且与我和崔翊一道走,他自会先将你安置好。我需得进京劝谏皇兄,当竭力与你伍家翻案。”

    “崔翊?”郑泽昭皱眉。

    徐璟看他一眼:“是,我此次前来也因受了崔夫人所托,你若心中有疑,日后再细问崔夫人便罢。”

    郑泽昭心里当是一大团疑问,闻言只能暂且按下。

    “二郎这些年在郑家……过得可好?”

    “很好”,郑泽昭忆起过往,不胜唏嘘,又忙问:“那我祖父……郑老太爷等人现下如何了?”

    “眼下未抓到你,他们性命暂且无碍,但一顿牢狱之灾是免不了的。”

    郑泽昭神色微黯:“是我连累了他们。”

    “你也不必自责”,徐璟道,“当年之事郑家本也难免,若非伍老太爷进宫前先给郑家报了信,又将事情一力揽了,郑家早遭横祸,他们救你、养你也是出于一个义字。当日伍大人本也即要逃出城去,却半路返回……”

    徐璟苦笑了下,眼睛微眯,想到当日伍静书冒死跑到德王府与自己说了几句话,他当时小,听着很是寻常,可是成年后对那日的记忆却越发深了起来。

    之前,当得知伍氏之后尚有人在,他觉得自己明白了伍静书的话,大抵是要他顾念当年恩情,保此子一命。

    但几日前崔夫人的一番话犹如一个惊雷,原来他没明白,甚么都没明白!

    枉他一向自诩坦荡,却不想,有着如此不能对人言的出身。

    徐璟想到开始对他极不喜的母亲,某日之后却对他爱若珍宝,只可惜母亲去的早,临死前将那青石卦引塞进他手里,却是未置一词便闭了眼。

    这些过往如走灯一般在徐璟脑中闪过,他毫无预兆的吐了口血,心道,罢了,伍静书当日半路返回去寻他以致身死,已足以叫自己原谅了这永不能叫出口的“父亲”。伍氏一门当年冤死,他与郑泽昭虽非一母同胞,但到底是兄弟,他该为伍家护住这最后的血脉。

    “王爷?”郑泽昭见他忽而吐血不禁一惊,徐璟却是摆摆手,漱了下口说:“不碍事,用过药后的反应而已。”

    郑泽昭半信半疑,徐璟道:“此事先莫与四郎和郑七姑娘说,日后当有清楚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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