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奚点点头:我是。

    这短发女医生看上去五十多岁,发间夹杂着一些银丝。她沉着脸,目光凝重:我正要去ICU看看。你跟我来吧。我是小王的导师, 苏大医学院的教授,姓赵, 你叫我赵老师就行。他的情况很糟糕。

    两人一边走,赵教授一边道:你和小王平时关系怎么样,了解他的生活习惯吗。

    连奚:不是特别熟。赵老师, 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上周和他见面的时候他还很健康,一点问题都没有, 怎么会突然就病重了。

    唉,小王就是上周开始,生病了。

    去ICU的路并不长,两人很快走到ICU病房的门口,但是只能走到这,就进不去了。

    刚才同事跟我说,小王的病情再次恶化,现在正在里面抢救。

    不用去手术室吗?

    手术室?赵教授苦笑道:昨天就去过手术室了,开了腹,我也在里面,我们副院长动的刀。但是开下来后,我们所有人都束手无策,又给缝回去了。现在只能用内科疗法。小王的病,得从上个星期说起了。

    上周二,我们医院急诊科接了两个病人,是一对小情侣。女的怀孕四个月,走在路上突然大出血,送进了我们医院急诊科。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是流产引发的大出血,出血量虽然多了点,很少见,但不是不可能。直到这女孩被推进手术室后,没过几分钟,她的男朋友也倒下了。

    她男朋友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至少进我们医院大门前,以及进来后的十分钟,都没人觉得他有病。但他就是突然倒下了。当时,小王就在急诊科,他检查了男方的身体状况,给开了一些检查单子。不过很快急诊科的同事就接手了这个病人,小王回口腔科值班了。

    连奚拧紧眉头,他听出了一丝不对:王医生的病,和这对情侣有关吗?

    赵教授看了他一眼:有关,当然有关,因为他们的病情是一样的,我们怀疑是种特殊的传染病!现在那对小情侣,女孩就在旁边的1号ICU病房住着。而那个男孩,在上周三,也就是他突然发病的第二天,就去世了。

    连奚:到底是什么情况?

    仿佛想起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赵教授的脸颊微微抽动着,她深吸一口气,抑制住自己的惊骇和恐惧。她看向连奚,道:昨天晚上,我们打开了小王的腹腔。他的内脏,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一样,千疮百孔。

    没过多久,有医生从ICU病房出来。这医生戴着厚厚的口罩,穿着一身防护服,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他并没有直接出门,而是走到ICU病房的外房。

    王子皓住的这间ICU病房,里外一共有两间。

    病人躺在最里面那间,从外面根本看不到一丝情景。医生走到外面这间,让护士为自己进行全身消毒后,才走出病房。

    全副武装的医生走出ICU病房:赵教授,情况很不好。两件事,第一,要你签字同意继续抢救。王子皓的家属还在外省,昨天通知过了,但今天暂时还没赶过来。而且医疗费方面,得经过你的同意。第二顿了顿,医生叹气道,他可能等不到家人过来了,你进去看看吧。

    闻言,这位女教授失言许久。她艰难道:好,我进去看看。

    目送着女教授走进ICU病房的外间,一层层地套上防止传染的防护服。连奚抿紧嘴唇,不动声色地拨动左手腕上的青铜铃铛。

    然而这一次,青铜铃铛却没有任何反应。

    连奚不信邪,又拨动了几次,却依旧没有一点效果。

    难道是因为王医生还在抢救,还没有死,所以铃铛没有反应?

    连奚目光一凛,忽然扭头,跑下楼梯。

    他要去找王子皓的生魂!

    只要王子皓还活着,那就有一线希望!

    连奚以极快的速度跑到口腔科。二十分钟前,他就是在这里看到了王子皓的魂魄。口腔科诊室门口人来人往,连奚四处张望。

    不在!

    连奚焦急地跑下楼,他一边走下楼梯,一边拨打了房产中介小刘的电话。

    小刘接起电话,还有些惊讶:连先生,是什么事吗?

    连奚长话短说,快速道:刘小姐,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我室友,你上次见过的那个,捩臣。他手机丢了一直没买,我现在联系不上他。他现在人在家里。我有急事找他,要他来一趟园区医院。你们店就在小区门口,我想请你帮忙上楼找一下他,再帮他叫个车,送他到园区医院。车费我之后转账给你。

    小刘:您慢点说,让我去你们家找人

    连奚:谢谢您了。您麻烦跟他说下,有点工作上的事,让他务必赶快过来。

    小刘:诶好,您放心。

    挂了电话,连奚来到门诊大厅的一楼。

    正好到了下午医院开门的时间,越来越多的病人走进大门。

    拥挤的人群中,连奚找人的速度越来越慢。他去了神经内科、神经外科、皮肤科

    当走到妇产科时,连奚忽然停住脚步。

    明亮整洁的妇产科走廊里,一个个大着肚子的孕妇坐在两侧的塑料凳上,笑着与身旁的父母.、丈夫说话。妇产科走廊的尽头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窗明几净,阳光明媚,将房间照得无比亮堂。

    连奚定定地望着那个背对着自己,一步步走向走廊尽头的身影。他的喉结微微滚动,连奚举起自己的无常证,将无常证放到自己的眼睑上方,挡住那些灿烂耀眼的光线。

    乾坤有道,地狱无门。

    世界,刹那间改变。

    一层又一层浓厚粘稠的血色,缠绕在背对自己、一步步向前的年轻医生的身旁。

    整个视野,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红色。

    浓烈的阴气和血色缠绕在一起,化为一只只殷红的手,拽着王子皓的魂体,将他一步步地拉向走廊的尽头。

    这就是传说中的阴山八景之一,血污池。

    传闻每个凡人死时,必然会走过阴山。阴山共有八景,鬼门关、奈何桥、剥衣亭、望乡台、恶狗村、破钱山、学无耻,以及最后一景,孟婆台。

    前七景,任选其一经历,也有可能一次性走好几景。

    而走完前七景后,就是最后一景。

    踏过孟婆台,就真正离开了阳间,来到地府。

    连奚手指缩紧,没有丝毫犹豫,他向前迈出了步子。

    在他的脚买进妇产科的那一刻,缠绕在王子皓身遭的浓稠血污倏地回头,向他看来。

    这时,连奚迈出了第二步。

    无边血色瞬间倾涌而下,叫嚣着疯狂侵蚀他握在手上的无常证。

    鬼差的职责是指引亡魂前往地狱,而不是将亡魂从阴山上拽回来!

    连奚手里的白无常证莫名开始发烫,渐渐地烫如火烧,烫得几乎开始发红。连奚把无常证扔进自己的口袋,口袋也瞬间被烧出一阵焦味。

    你够了!

    一声怒喝,愤怒疯狂的血污和发烫滚热的无常证齐齐停住。

    走廊两侧等着看病的病人和家属震惊地看着连奚,奇怪这个小伙长得不错,怎么突然怪叫。

    连奚没时间去管他人异样的眼光,他抬首望着王子皓还在继续向前走的背影。

    你们够了!

    他这不是还没死吗!

    手腕上,青铜铃铛无风自动,发出一道深厚绵远的钟声

    嗡!

    血污之气不再阻挠,无常证也乖巧地躺在口袋里不再动弹。没有了这些阻力,连奚几步就走到王子皓的身边,拽住了他的胳膊。

    王医生?

    生魂恍恍惚惚地转过头,目光空洞。

    连奚拽着他的胳膊,直接拉着他就跑向外科大楼。

    连奚走后,妇产科里熙熙攘攘的病人和家属们才缓过神。

    刚才那个小伙子,什么毛病?

    不知道啊,感觉精神有问题,怕不是个疯的吧。

    凡人看不见,连奚拽着王子皓的生魂,一路将他拽到了ICU病房门口。

    然而走到这,连奚却顿住了。他看向身旁的王子皓。

    戴着眼镜的年轻医生摇晃着魂体,双目迷茫,神色惘然,只知道直愣愣地望向前方。如果说半个小时前连奚看到的是这样的王子皓,他一定会发觉不对,哪怕他身上没有一点阴气,只有属于活人的生机。

    是因为离开身体太久,渐渐开始失去意识?连奚判断道。

    ICU病房里,医生护士们的身影不断晃动,他们正在竭力治疗王子皓。

    门外,连奚拉着王医生的魂魄,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他拨动青铜铃铛,青铜铃铛却不给一点反应。

    如果强行闯进去,使用无常证,把王医生的魂魄摁进身体里,会有用吗?

    连奚双眸微眯,心中明知这种法子简直是无稽之谈,但到了这种时候,他已经走投无路。要么眼睁睁看着王子皓去死,要么就孤注一掷。

    就在连奚开始思考怎么破门而入、之后大概会被警察抓走时,他的身后,传来一道微弱的脚步声。

    连奚心中一愣,回过头,目光与来人对上。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俊美冷淡的黑无常大步走上前,没有回答连奚的问题,而是看向他身旁的魂魄,挑眉:业绩?

    连奚目光沉下:他还活着,他是我的朋友。

    捩臣定定地看着他:再过五分钟,他必死无疑。到时候就是业绩了。

    连奚抬眸望着眼前的男人,一字一顿地再次重复了一遍:他是我的朋友,和你一样的朋友。所以哪怕这或许就是王医生的命,今天就是他写在生死簿上的死期,他也想做最后的努力!

    捩臣嘴唇微动。

    片刻后。

    哦。

    话音落下,捩臣手掌一翻,取出跃动着紫光的金色册页。

    瘦削修长的手指轻轻拖着小小的册页,漆黑幽邃的双眸里闪烁着一丝淡淡的金芒。

    乾坤有道,地狱无门!

    灿金光辉从金色册页上一闪而过,然而,光芒消逝,没有任何动静。

    捩臣蹙起眉头。

    连奚:我刚才用我的铃铛试过了,也没有用。

    捩臣:因为就像你说的一样,他还活着。

    连奚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无论是他的青铜铃铛,还是黑无常的金色册页,一直以来只有对鬼神精怪才有作用。就像对门高总的执念,在发现对门小伙不是人以后,捩臣当时就使用了金色册页,想要收服他,谁料金色册页却失灵了。

    因为高总还活着。

    现在也一样。王医生还活着,所以青铜铃铛和金色册页都对他毫无作用。

    连奚严肃道:那怎么办?

    捩臣想了想,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尘封的记忆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撬动开来。捩臣闭上眼,他静静地感受着记忆中的那一抹奇异的气息。下一秒,他倏地睁眼,接着,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

    静静地看了半晌,黑无常手指微微一动,顷刻间,一枚莹润温泽的长方体印章,骤然出现在他的指尖!

    连奚讶异地看着这一幕,看着这枚小小的印章。

    这是一枚白玉印章,细腻柔和的玉质仿佛自带柔光,跃动着莹莹光辉。然而在这通体透白的玉质深处,却有一丝红色的光辉游动闪烁。红光仿佛灵巧的游鱼,在白玉中灵活游动。

    印章的顶部,刻着用篆体书写的难以辨别的六个大字。和寻常印章所用的红色朱砂不一样,这印章顶头沾染的是灿烂的金色。

    这是什么?

    同样的念头在连奚和捩臣的脑海中同时浮现。

    然而现在,他们并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

    连奚:这个有用吗?

    捩臣没有回答,他直接抬了眼,冷冷地望向傻傻站在一旁的王子皓。

    乾坤有道,地狱无门!

    下一刻,黑无常手持白玉印章,猛地盖向王子皓的额前印堂。

    印堂,在玄门中,也称为命宫。

    白玉印章轰然落下,印在了王子皓的命宫之上。六个金色大字随之印染上去,王子皓的额头上显现出六个篆体大字。

    连奚将这六个字记在脑中,准备等解决完这件事就去查查看这到底是什么字。

    就在这六个字印在王子皓额头的下一秒,一股极其阴冷的寒意骤然从ICU病房内,冲向门外。连奚和捩臣齐齐转首看向病房内,只见一道黑色的影子速度极快,嗖的一下穿过门的缝隙,逃向楼梯。

    连奚眸色一凛,瞬间拨动铃铛。

    嗡!

    厚重深远的钟声倾轧而下,将那小小的黑影压倒在地。

    一切只发生在短短的数秒内。

    王医生的魂魄顶着六个金光闪烁的大字,茫然地转身走进ICU病房。他穿过那一扇扇门,走进最里间的病房,消失不见。

    这样应该没问题了。连奚松了口气,这才和捩臣一起走到走廊尽头,俯身查看那个被钟声压倒的黑影。

    虫子?黑无常啧了声,看清了这只在地上蠕动挣扎的小黑虫。他本想伸手去拿,伸到一半却收回了手。

    好脏。

    连奚看着这只小虫子,身体一震。他随手从无常证上撕下来一张纸,抓起了这只虫子。

    当无常证的纸触碰到虫子的身体时,虫子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声。下一刻,黑烟袅袅,随着一阵被烤焦般的烟味,虫子彻底不动弹了。

    连奚惊讶地看向身旁的同事:无常证上的纸把它烧死了?

    黑无常神情肃穆地点点头。

    手里捏着小虫子,连奚道:这只虫子我见过,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它和我上个月在园区医院见过的小黑虫应该是一样的。我曾经把这种虫子带回家给你和苏骄看过,但是你们都不知道这是什么

    捩臣忽然伸手,挡在了连奚面前。

    连奚立刻噤声。

    刺眼的阳光下,俊美冷漠的黑无常眯起双眼。

    捩臣:看。

    连奚沉了眸子,随着他视线所望的方向,定睛看去。

    只见明媚的日光透过走廊尽头的落地窗,射入屋内。阳光照耀在黑白无常的身上,也照亮了僵硬干瘪的虫躯。而就在这小小的虫尸上,一根细若发丝的黑线,一头缠绕着虫尸,另一头缠绕穿过玻璃,伸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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