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雁回还是头一次见识村里人听戏,只见前面黑压压一片全是脑壳,旁边的几棵老树上也爬满了孩子。有离戏台近的人家,还有小孩子趴在自家墙头上看热闹的。似杨雁回她们这般,来的晚没占了前头的位置,又不好上高爬低的,便只能坐在后面仰着脖子看台上。也有的男人,连马扎也懒怠拿,直接站在最后面看戏。不跟前面的老头儿老太太大姑娘小媳妇儿抢位置。

    台上锣鼓敲得响,小生花旦唱得也好。这草台班子虽不如名伶的唱功和身段,却胜在有一股子杨雁回也说不上来的精气神儿。伶人们够卖力,够认真,台下人听起来倒也够味儿。

    最有趣的是,听戏的人也和那些有钱人府里听堂会完全不一样。以前秦府的人听戏,不管戏台上唱得多热闹,戏台下都鲜有人声。最多是老太太罗氏偶尔说一声好,底下跟着一片附和的。这村子里就不一样了,台上身段做的漂亮时,抑或甩大腔、长腔之时,台下往往无分男女老幼,纷纷喝彩喊好,全场掌声雷动。

    这出戏需要的角色不多,统共也不过四个人。可那老旦唱得着实出彩,后面竟压过了花旦和青衣,更别提那戏份最少的小生。

    老旦在这出戏里,是个苛待儿媳的恶婆婆。媳妇端茶递水扫地做饭,样样做得妥妥当当,将婆婆伺候得无微不至。可那婆婆却处处挑三拣四,动辄打骂,还要拿着马鞭抽儿媳。小姑一直劝说却无果,婆婆明着答应了小姑不苛待儿媳,背地里还是拿着马鞭抽儿媳。

    看戏的人越来越气愤,最后爆发出来。离戏台最近的几个老人家,纷纷指着台上嚷起来:

    “老虔婆,这么好的媳妇儿都欺负!”

    “又骗你闺女呢,你这恶婆婆!”

    杨雁回看到这情形,不禁失笑,扯扯旁边杨鸿的衣袖,轻声道:“哥哥,我看前朝那些遗闻轶事,说有个大官看戏时,因不齿秦桧的所作所为,气得跳上台将人家唱戏的打了一顿。我原本还不信,觉着听戏怎么会听到这么痴,如今可算是信了。”一边说着,便又想着自己在听闻杨岳和周氏那般苛待女儿时,又何尝不是气得想将那两口子痛揍一顿呢?

    杨鸿纳罕地瞧着她:“雁回,你近来越发喜欢读书习字了。捧着个话本子、诗集、词集的,能看上半天功夫。这可不像从前的你。”

    杨雁回一时语塞,但很快又接口道:“你妹子转了性了,不成么?”

    杨鸿苦笑道:“成!”

    这出戏早听过,何况杨鸿对听戏也无甚兴趣,于是又低声问旁边的杨莺:“莺儿,堂哥近来可好?”

    杨莺虽说年纪小,却听得懂杨鸿话里的意思,倒也不瞒着,许是这两日心情好,说话也利落了:“放心罢,最近爹和哥都老实着呢。家里的钱都被娘紧紧攥着,别人一文钱也摸不到,爹又被娘看得紧,不该干的事,什么也干不了。至于哥哥吗,焦师父那规矩大,他一天也不敢随便耽搁,有时累得惨兮兮回家了,休息片刻,还要练上一会儿子拳,不然怕去了拳房,焦师父一查功课,发现他没练好,屁股上就要吃板子。”

    杨莺说完,便和杨鹤、杨雁回一起朝杨鸿竖起了大拇指,齐齐道:“还是哥这招高明!”

    秋吟也道:“大少爷就是聪明!”

    杨鸿面对这恭维哭笑不得。这时,忽地一只手拍在他肩头:“呵,你小子是不是又干了什么坏事?引得你下边这班‘狗腿子’这般夸你?”

    杨雁回闻言回头瞧去,就见一个不过十四五岁,却身材精壮的方脸少年,正咧着大嘴,露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朝他们几个呵呵笑。

    杨鸿笑道:“小焦!”

    杨鹤却道:“焦和尚,你也来看戏?”

    姓焦的少年不干了:“杨鹤,老子叫焦云尚,什么焦和尚?”

    杨鹤戏谑道:“老子在夸你武功好,像少林寺出来的和尚!”

    “你……”

    杨鸿起身对焦云尚道:“别理他,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整日就爱混说。你也来看戏么?”

    “是啊”焦云尚立时将杨鹤的话丢在了一边,“本来以为唱的是《对花枪》,谁知道临时改了戏码,来了才知道唱的是《小姑贤》,没趣。不过倒是看到你们几个。老实交代,刚才在说什么悄悄话?”

    杨鸿只是微笑道:“一些闲事。”

    “别装了,我还不知道你”焦云尚道,“你是面上看着像个秀才,骨子里是个白脸大奸臣,一肚子坏水。”一边说着,眼睛却又往杨雁回和杨莺那里瞟,“雁回妹子身体好了?能出来听戏了?”

    他本以为杨雁回会连珠炮似的,回上他一大串话。他不用听就能猜到,必定是什么:早好了,可娘她就是不叫我出门。我都快憋疯了。小和尚,啊不,云尚哥,你也来啦?快来坐呀,就坐我边儿上,咱们一道看戏,这戏好看着呢。我跟你说,这个老虔婆她……那做媳妇的真是软弱,倘若换了我……

    谁知杨雁回只是朝他微微一笑,用他从前从未听过的轻轻柔柔的语气回道:“是啊,大好了。”说完便又转过身,和杨莺一起听戏去了。

    焦云尚怔了片刻,却又忍不住傻笑了一下。雁回妹子刚才那般模样真温柔呀!他的魂儿都要被勾走啦!

    杨雁回看似在听戏,实则却是竖着耳朵听这几个少年叽咕些什么。

    杨鸿对于焦云尚的话并不恼,只是转过话头问:“焦师父近来可好?”

    “壮得很,功夫也是越来越精进。这十里八乡,谁不知道咱青梅村的焦师父?”

    闵氏虽说一心想让两个儿子读书,可又担心儿子的身体也像丈夫那般,早早便衰弱下去,倒也让两个儿子去拳房学过两年拳脚功夫。

    那时候,兄弟两个上午去镇上念书,下午没课以后,约莫从未时三刻开始在焦师父的拳房里学功夫,每天大约能练上一个多时辰。

    待后来功课紧张了,他二人才不去学拳脚了。虽说因为时间短,两个人都只是半吊子,但只要不是碰上正儿八经的练家子,遇到些许小麻烦,等闲防个身也不是问题。

    杨鸿微笑着附和道:“这倒是,焦师父这些年的名声愈发大了,连京中都有人特特送了子弟来,只为得他老人家些许真传。”

    焦云尚却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不是一枝独秀,镇上还有个詹家拳馆呢!”詹家拳馆的师父全名叫詹世淳,跟他老子焦大成差不多的年纪。两人功夫平分秋色,各有特点。

    焦大成教授弟子的功夫,多是强身健体、修身养性、防身为主。詹世淳的功夫套路刚猛,授徒以技击为主。馆中弟子有门路的便去衙门里当捕快,那些学得好的,便进入直隶省和京中的高官、巨贾家中做护卫,再不济的还能进镖局做镖师。

    杨鹤瞧着焦云尚一脸的愤愤不平,不由道:“我说焦和尚,你明知焦师父最厌烦弟子逞凶斗狠,你这一脸的不服气,若是给你爹瞧见,仔细他扒了你的皮。”啧啧,不就是和他老子齐名么?至于这么看不开么?

    “去去去”焦云尚不耐烦地挥挥手,“都说了,让你别叫我和尚。我不就是个光头吗?光头怎么了?得罪你了?碍你眼了?”

    杨雁回闻言,好奇回头。那焦云尚分明是一头乌黑浓密的好头发呀!

    杨鹤伸手将焦云尚头上的发套摘了下来,露出他那颗光光的脑袋:“这时节,你也不嫌热。都是一个村儿的,又是大晚上,你带这鸟东西干啥?”

    焦云尚慌得连忙从杨鹤手里拿过发套:“杨鹤,你少犯浑。”言罢,又紧张的去看雁回,正和杨雁回的眼神对上。

    焦云尚赶紧将发套戴上,冲雁回嘿嘿笑。岂料他情急之下却将发套带反了。杨雁回只觉得滑稽好玩,不由“噗嗤”一笑。

    焦云尚见雁回冲他笑,便伸手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脑袋,却没摸出哪里不对来。杨莺和秋吟也发现了焦云尚这模样,两个女孩都指着焦云尚哈哈笑起来。

    杨鸿忙喝止弟妹:“你们乱笑什么?”

    杨雁回也觉自己态度不好,微微笑道:“小和尚,你这发套带反了。”她说着起身,帮焦云尚重新带发套。焦云尚只是嘿嘿乐,低下头,好方便她使力。

    待将那发套带好后,杨雁回又坐下听戏。

    杨鹤不满道:“雁回能叫你和尚,我却叫不得。”

    焦云尚便对杨鹤道:“我听雁回叫我小和尚听习惯了。我还就是听不惯你。”

    杨雁回原本只是开玩笑,这才唤了一声小和尚,不成想竟跟以前的雁回不谋而合。她心下觉得有趣,不由抿嘴微微一笑。岂料这反应全落在了三个少年眼中。

    那戏此刻已经接近尾声了。恶婆婆四处向邻居诉苦,大声嚷嚷着说要去死,“东邻家,我要去跳井啦,你可别拉我。”东邻家连门也不开,声音自幕布后传出来,“放心,不拉你!”

    台下哄堂大笑。

    恶婆婆啐了一口东邻家,又来到旁的邻居家门前,“西邻家,我要去上吊啦,你可别拉我。”西邻家也不开门,只是在幕布后面高声回道,“有绳吗,没有我借你!”

    台下爆发出更大的笑声,好些人笑得直揉肚皮。杨雁回也忍不住拿手绢捂着嘴巴轻声笑了。

    杨鹤一眼瞥见妹子这般作态,忍不住指着她对大哥道:“哥,真叫你和娘说着了,这丫头病了一场,还真是比以前像个姑娘家了。”

    杨雁回闻言没好气的白了杨鹤一眼,不再理会他,又转头看戏去了。

    因为有小姑英英在,这出戏大体上还是很欢乐的,最后也是大团圆结局。妻贤子孝,婆母悔改,小姑讨喜,台上一片喜气洋洋,台下人看得欢欢喜喜,心满意足。

    唱完后,人群里有人说着“散戏了,散戏了”,大伙儿虽然意犹未尽,却也都合上马扎,三三两两的散去了。

    焦云尚也只得和杨家一干人道别。临去时,他还对杨雁回道:“过几日我要和爹进京,到时候给你带糖吃。”

    杨雁回不由怔了一怔,心道,吃糖有什么稀罕的。但也只能笑着道谢:“如此便多谢焦家哥哥了。”

    焦家哥哥?这称呼到让焦云尚也怔了一怔。待他回过神来,杨雁回已回转过身子,往前走了。他不由又傻笑起来,雁回妹子病了一场,性情倒是温柔了不少。

    杨家兄妹随着散戏的人潮往家去,一路上又有人三三两两的向他们打招呼。这次杨雁回可认得一些人了,先主动向长辈们打招呼,“庄大爷,回家呀?”“郭大娘,您回去呀?”

    看这一趟戏,还让杨雁回发现一桩趣事———村里很多长辈管杨鸿叫“大鸿”,管杨鹤叫“二鸿”。这里的习俗,家中有兄弟的,不管弟弟们本名叫什么,一律按照长子的名字来叫。杨鹤是老二,所以就是“二鸿”。

    杨鹤似乎对这个称呼很不满意,每次有人叫“大鸿,二鸿”时,杨雁回都能发现二哥的嘴角在抽搐。想不到杨鹤这个土生土长的青梅村人,比她还不适应乡俗。她越瞧越觉得有趣,偏生只能忍着笑,一路到了家门口。

    杨鸿在自家街门前站定,道:“雁回,你和二哥回去罢,我先送堂妹。”

    杨雁回答应一声,又转头去瞧杨莺,“莺儿,改天得空来找我玩儿。”杨莺也答应一声,这才和杨鸿一道往家去了。

    进了街门后,杨鹤一边往正屋里走,一边好笑的问杨雁回:“回来这一路上,就看见你偷偷傻乐,什么事这么高兴?”

    杨雁回一惊,以为自己不经意间笑了出来,忙伸手去摸自己脸颊:“我哪里有笑?”

    “我没说你笑,我是说你偷着乐。你是我妹子,你心里有没有偷着乐,我会看不出来?”

    杨雁回一时回答不上来,干脆抬起下颌朝杨鹤道:“你管我乐什么?”然后加快步子朝闵氏屋里去了。

    闵氏正坐在炕头上,对着账本子犯愁。前前后后已经给了长房七十两银子,还赔上了十亩地,如今又要少一笔进项。虽说待收了租、粜了麦子后,还能有些进项,可到底这半年还是亏着的,就算果园里的桃子都卖了,她今年也是白干,撑死了也就是收支平衡。

    这么些家业,一年累死累活的忙到头,哪里能白干?若是鱼塘的收益一直好,那倒也罢了,可若连鱼塘的收益都受了影响……她还想着给儿子攒聘礼,给闺女攒嫁妆呢!

    听见女儿的声音,闵氏忙收起愁容。看到雁回进屋,忙招呼她:“雁回,来,到娘这儿来,跟娘说说,那戏好看吗?”

    “好看。”杨雁回也踢掉鞋子上了炕。

    “喜欢听,明儿个就还去,还让你哥他们和你一道去。”闵氏依旧是微微笑着。

    杨雁回却瞧出她的笑容不同平常,便问道:“娘,您有烦心事?”

    作者有话要说:

    ☆、忧烦

    闵氏听了女儿的问话,只是道:“没什么要紧的。累了不?去睡吧。”

    “不累。娘,我早好了,哪里就那么容易累着了。”

    杨鹤此时也进来了,听见杨雁回的话,接口道:“就是,我看她的精神头比谁都大。”

    这时,杨崎也从外头回来了,看到妻子的愁容,笑问:“怎么,还在为送鱼的事发愁呢?”

    闵氏不由抱怨道:“怎么当着孩子们的面就说了?”

    杨崎却道:“他们也都大了,早该学着帮你理家了,你呀,就是太娇惯孩子。”

    闵氏却对杨雁回道:“别听你爹吓唬你,没事,去睡吧!”

    “娘,您这样忧心忡忡,却又什么都不说,女儿哪里睡得着?你就告诉我吧,兴许我能帮你呢!”

    杨雁回说的是真心话,她是真的想帮忙。在这个环境里,她接触到的人,大抵都是靠着自己的努力吃饭的。

    闵氏辛勤理家,杨崎也是早年吃了大苦的,就是如今身子不好了也闲不住,还坚持照管后院的菜园子。秋吟要照顾好她,还要帮着做缝补浆洗和洒扫的活计。于妈妈何妈妈更不用说了,要在后院养鸡鸭、喂猪,帮着杨崎侍弄菜园子,还要每天做全家和伙计的伙食。甚至连村头老郭家的小儿子都有事儿干———天天来帮杨家放牛,将几头老黄牛都照料得好好的。

    两个哥哥虽说大多时候都是闷头读书,农忙的时候也是卷起袖子帮忙的,而且苦读也是为了将来考功名,既为自己博前程,也能为家里增光添彩。杨家世代单传,只到了杨崎杨岳兄弟这代才得两个儿子,且世代贫寒,往上推八辈,也只高祖那一辈出过一个穷秀才,到了这两代才算过上像样的日子。若是杨鸿、杨鹤他日能金榜题名,那可是天大的喜事。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唯有她杨雁回是个吃白食的!虽说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贵生活,可是杨雁回到了如今的环境下,越来越不想过那样的日子——所有的人都在积极努力的拼搏,怎么能单单落下自己呢?

    闵氏看到女儿认真的模样,愁绪一扫而空,不由笑道:“傻丫头,你能帮上什么忙?”

    杨崎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不管能不能帮忙,总得让孩子们知道。”

    在对待儿女的问题上,杨崎和闵氏是有分歧的。闵氏秉承娘家时候的家风,坚持娇养女儿。关于儿子方面,她只有一个要求——考个功名回来!

    杨崎的要求更高一些,虽然他对儿女少有呵斥,更多的时候,比闵氏对孩子都慈祥。但是管你书念得再好,在闺阁里养得再金贵,也得知道爹娘的辛苦,明白钱来的不易,将来得好好孝顺你老子娘!

    闵氏叹了口气,只得对两个孩子道出原委:“秦家可能不让咱家送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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