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个,怎么是你来送饭?”

    坐在帐篷口柜子上的薛三晃动着自己的三条腿问道。

    苟莫离手里端着一份饭食,

    笑道;

    “这不没事儿做么,来找他聊聊,开解开解他,三爷辛苦。”

    屈培骆,是由薛三专司负责看押。

    交给其他人,不保险;

    阿铭这个人,太惫懒;

    剑圣来看人,太浪费;

    四娘去看人,不舍得;

    樊力看着他,怕把他给看死了。

    算来算去,也就只有薛三适合这个活计,他在这儿看着屈培骆,屈培骆就算想使什么招,那也都没用,不会出现电视剧里那种让被看押的公主莫名其妙逃走的令人致郁的情况。

    “客气了您嘞。”薛三摇摇头,“咱不用太客气,主上不喜欢。”

    人的面儿,都是自己挣来的。

    青滩上一战,从布局到破局,一系列操作行云流水,最终使得燕军以极小的代价获得了大捷,这,都是苟莫离的功劳。

    你有多大能耐,才能期望获得多少尊重,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苟莫离点点头,伸手,轻轻抽了抽自己的嘴巴,道:“可不是,已经在改了。”

    薛三道:“去看看手下败将,收获快乐?”

    苟莫离道:“对,双倍的快乐。”

    “成,你去开导开导他,他还是有点用的。”

    “那可不,但还是得小心,这小子,也就是年轻,但,也是年轻,其实容易养虎为患的。”

    薛三不以为意道:“连您咱都敢养得起,何况他?”

    “啧,很有道理。”

    “进去吧。”

    “好。”

    苟莫离端着饭食进去了帐篷。

    帐篷内,屈培骆被绑着脚链,坐在地上。

    苟莫离将饭食放下,

    菜,

    挺好。

    红烧牛肉加笋子,炝炒凤尾,羊肉汤,主食是俩馍。

    楚兵们四处劫掠加上供,军需上自然不是问题。

    楚国打仗,这里百姓日子过得也是极为艰难,但再艰难,二鬼子也能给你敲出存粮来,更别说大门户或者贵族,共克时艰也永远不会真的艰难到他们身上。

    屈培骆没矫情,

    既然没死,

    那就该吃吃该喝喝。

    见他吃得很痛快,

    苟莫离坐在旁边,伸手从兜里掏出两块薄荷糖,送入嘴里。

    郑伯爷抽的烟,他不抽;

    在他看来,烟草就和服散一样,是恶癖;

    但这薄荷糖,他倒是从瞎子那里要了一些,和郑伯爷烟盒里放着的是一个款。

    屈培骆吃了一半,歇了下来,看向苟莫离,他能感觉到,今日送饭的人,不寻常。

    因为,

    他很丑;

    脸上的那道疤,太过显眼。

    苟莫离点点头,道:“可以,能吃,就没事儿,这世上,再多的难,再多的痛,只要还愿意吃饭,就能趟过去。”

    “你哪位?”

    “和你一样。”

    “和我一样?”

    “嗯,和你爹一样吧。”

    “………”屈培骆。

    “我和你爹联手过,然后都输给了一个人。”

    屈培骆目光一凝,随即,有些好笑道:

    “他居然会把你放在身边?”

    很显然,屈氏少主猜出了苟莫离的身份。

    “呼………”

    苟莫离长舒一口气,

    道:

    “有什么好奇怪的?”

    屈培骆点点头,道;“还真是……有些佩服他了。”

    驻守雪海关,却将野人王放在身边;

    这是何等大的气魄,以己度人之下,屈培骆认为自己是不可能做到的。

    “呵呵。”苟莫离伸手拿起筷子,夹出一块牛肉,送入自己嘴里,一边咀嚼一边道:“他确实是值得佩服的一个人。”

    “他把你留在身边,当奴隶?”

    屈培骆指了指面前的饭食。

    如果只是将野人王放在眼前看着,当奴隶,倒是还稍稍能够理解,这种将昔日大人物放在面前伺候着自己的感觉,应该很让人惬意。

    若是郑伯爷知道此时屈培骆内心想法,大概会说:对,当年吴王夫差也是这般惬意的。

    苟莫离摇头,

    道;

    “是我主动想来看看你的,至于说为奴为婢,怎么说呢,天子以万民为羊群,遣封疆以牧之;

    说白了,

    不坐到那把龙椅上,

    谁都是在为奴为婢,

    无非是衣着光鲜一点的和衣着破烂一点的区别罢了。

    我呢,

    到底是哪种,

    你可以自己猜;

    不过,

    我可以告诉你,

    青滩上那一仗,是我指挥打的。

    咱们伯爷懒得对你费什么心思,就交给我来安排了。”

    “呵,呵呵呵…………”屈培骆扭了扭脖子,“那我,还真输得不冤。”

    “没什么冤不冤的,说到底,你还是个年轻人,毛刚长齐。”

    “他不见得比我大多少。”

    “不一样的,不一样的。”苟莫离只是说“不一样”,其实,他自己也很难说清楚到底哪里不一样。

    那个瞎子、那个梁程、那个风先生,这仨,是民生军事里真正的行家里手,却一直对那位死心塌地,没丝毫反意;

    其他人倒也罢了,

    就是那瞎子都没反意,这是让苟莫离最想不通的!

    明明那位最为热衷的就是造反,那你为什么不造造你主上的反?

    “这些日子,你麾下的青鸾军,可没少造孽,你,洗不白了。”

    屈培骆沉默了。

    一些事,郑凡会派人告诉他。

    “如果我是你,现在想的,应该是去做些实在的,毕竟,你屈氏的名声,已经注定要败了,倒不如打起精神来,在这个基础上,为自己多争取一些东西。

    比如,屈氏的家宅平安,比如,那个范家,你想日后等大燕铁骑打进楚国后,范家为主让你屈氏为奴的这一幕出现么?

    不想的吧,

    哈哈哈,

    你可知道,

    最可怕的是什么?

    那就是昔日的奴才翻身做了原本主子的主子。

    那手段,

    那折磨,

    那屈辱,

    你受得了?

    归根究底,

    这世上,哪里有不灭的王朝?

    千年前,燕地一半还是蛮族的牧场,晋地还是我圣族的故土,楚地还是山越的乐园;

    大夏天子令一发,

    三侯开边,

    该交代的,也就都交代了不是?

    但,

    百年前巍巍大夏,也不是说崩也就崩了么?

    人,

    有时候就得把事情看淡,看淡后,才能发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燕国那位南侯,自灭满门,却率军对外,百战不殆,灭国吞疆,一代军神,日后青史留名,骂他的,固然不少,但崇敬崇拜他的,只会更多。

    你现在死在这里,

    又有何意义?

    且不提数十年后,是否还会有孟寿这般的人物,就算是有,也就了不得为你屈氏加四个字‘父子忠烈’。

    但,谁会在乎你屈培骆?

    青史有时候和白话本子差不离,大部分人看的,其实还是个热闹。

    你屈培骆现在就算是慷慨赴义,以后绝大部分知道你,也是从平野伯传记里知道你这号人的,知道你被平野伯,抢走了媳妇儿,呵呵呵。

    咱伯爷日后前程越是远大,青史笔墨,自然也就越重,而你,则会被越发地当作风花雪月的一笔,为更多人所熟知,为后世千百代人,化作本子,搬上戏台;

    伯爷扮演者在前面,画个英武的脸,持刀,搂着美人;

    你呢,

    你的扮演者,就跪伏在下面,瑟瑟发抖,为下面观众所嗤笑。

    若是伯爷日后封侯,再封王,

    那就了不得了,

    你屈培骆也会水涨船高;

    日后哪家女人偷了汉子被村里人知晓,提醒那男人时,估摸着会说:你姓啥?

    男人答:我姓张。

    村里人道:不,你姓屈!

    男人马上就明白了。

    嘿嘿嘿嘿嘿,

    啧啧,

    喜欢不?”

    屈培骆抿了抿嘴唇。

    “过去的事儿,已经过去了,也已经发生了,怎么说呢,还是得看你接下来,怎么弥补。你现在还有用,真的,否则,你早就死了。”

    苟莫离是知道郑伯爷的性子的,

    不喜杀生平野伯;

    但,

    伯爷杀人,万不得已,不用自己动手。

    “我要是你,我早看开了,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么着吧,你是为了族人而活,为了屈氏传承而活。

    这样想想,

    忍辱负重的日子,

    也就能品咂出些许甜儿来了,也就没那么苦了。”

    “你是个,很厉害的说客。”屈培骆诚心道。

    “过奖啦过奖啦。”

    野人王指了指自己带来的这些饭食,

    “吃好喝好,日子多好,干嘛想不开,这世上,最忌讳的,就是当了表子还要去立牌坊。

    名声反正没了,

    还没落得个好处,

    亏哦,

    真亏哦!”

    “我现在,能做什么?”

    “一,你出面,喊张煌和韩旭过来,见一面,韩旭那边,问题不大了,张煌呢,咱伯爷还是挺看重的,这人带兵有一套,跟他说说你的心里话,让他认清楚现实,知道你的意思。

    二,派人以你的名义,去昭告屈氏,你投正降燕了。”

    “第一条,可以做到,第二条,光传信回去,不可能,就是我本人亲自回去,也会有许多族人反对。”

    “这不要紧,等大燕铁骑打进来后,许你两万铁骑回家门口转一转,这第二条呢,又不是让你立刻从屈氏封地再拉一支青鸾军出来。

    你屈氏肥,也不可能接二连三地挤出奶了。

    先一封信,让那些人跳出来,等下次带铁骑回去,方便清理人头。”

    “那是我屈氏的忠诚义士!”

    “不,那是不服从你的刺头,这种刺头,再忠诚,又不忠诚于你,留着,有个屁用?”

    “………”屈培骆。

    “还有第三件事,去伯爷面前,递杯茶,磕个头。”

    “他,会信我?”

    “笑了,和我比起来,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屈培骆。

    “连我都容得下,为何容不下你?是伯爷抢了你媳妇儿还是你抢了他媳妇儿?”

    “我………”

    “卖个惨,哭个穷,求个委屈,你反正就姓屈,不用人教吧?

    咱伯爷这人,心其实挺善的,你只要乖,懂事,听话,多多少少,会对你补偿一些。

    就这么着和你说吧,我是觉得,燕国这次,拿个镇南关,再收个上谷郡,其实就够了。

    镇南关日后,也是由我家伯爷掌管。

    至于你屈氏的封地,可自立为一统。

    楚人要收拾你,镇南关这里,大燕铁骑就能南下帮你,那条河,可以再挖挖,日后从晋地入楚,又多了一条路。

    大争之世,

    大争之世,

    多少世家倾覆,多少泥腿子登天,

    能在这浪潮中,保持家门不堕,已然是天大的难事了,做到这个,你日后就算下了九泉,也能和列祖列宗好好掰扯掰扯,他们,也说不得你什么了。”

    “怎么可能掰扯得过。”

    “一开始,肯定是掰扯不过的,但你儿子下来后,你孙子下来后,你曾孙子下来后,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到时候,他们一起帮着你掰扯,不就够了么?”

    “呵呵呵………”

    “你当这是笑话?”

    “不是么?”

    “这是世上,最大的道理,为什么那些帝王,最怕的就是绝嗣?

    你瞧瞧,

    乾国太祖皇帝,世人只知道其抢夺了义兄留下的孤儿寡母的江山,但太祖皇帝当年可是和其义兄一起开疆拓土,连灭几个小朝廷的猛将。

    但,他的故事多么?

    不多。

    因为他的后人,没当皇帝,被一代代圈养起来了。”

    屈培骆缓缓点头。

    苟莫离站起身,道;“话,就说这么多,你应该听得进去的,我这人,很少说废话。”

    “是他让你来对我说这些的?”

    “不,你在我们伯爷心里,没那么重要。”

    “好……”

    “我就是想给自己找个伴,就这样。”

    “多谢。”

    “别谢我,谢你自己,一直舍不得死。”

    说完,

    苟莫离离开了帐篷。

    薛三依旧在摇晃着三条腿,

    像是钟摆一样撞击着:

    “啪!啪!啪!”

    这是薛三在用手鼓掌。

    “精彩,精彩。”

    “见笑见笑。”

    “以前我们开客栈时,一直有一个问题,我呢,和阿程表演杂技,瞎子,在门口摆摊睡觉,阿铭在后头酿酒,樊力挑水砍柴,四娘倒是会招呼客人,但女人家家的,有些时候总是不方便的,何况现在还有了男人。

    现在,我觉得以后你可以当个店小二。”

    苟莫离脸上露出了笑容,

    道;

    “荣幸之至。”

    薛三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

    闭上眼,

    道:

    “好,我认同你了。”

    苟莫离眨了眨眼。

    薛三睁开眼,

    耸了耸肩,

    道;

    “可惜,没得用。”

    ………

    “行了,你也辛苦了,下去吧。”

    “是,伯爷。”

    金术可退出了帅帐。

    郑伯爷坐在了毯子上,四娘走了过来,帮其揉捏着眉心。

    “主上,可是想好了下一步如何做了?”

    “最稳妥的,自然是卡住前面独孤家大军的粮道,但我觉得,有些不过瘾;冒风险一点的,就是继续往北打。

    先前,独孤家的军队没来对付咱们,大概是因为北面战事尤重,且屈氏青鸾军来了,上下都以为,青鸾军足以逼退我。

    现在,我击溃了青鸾军,又跟着过来了,说不得,那位柱国就会开始对付我了。

    咱们兵力,毕竟少,那些归附的楚军,烧杀抢掠破坏破坏楚国战争潜力是一把好手,但真和独孤家的军队打起来,不帮倒忙就算好的了。”

    四娘笑道;“主上还是不甘心?其实,主上不用有那么多顾虑的,自己觉得怎样开心就怎样做抉择好了。”

    “我是相信王爷的大军,已经出动了的,而且我也相信,王爷大军一旦进发,绕过镇南关后,必然会长驱直入,过上谷郡,渡渭河,一路向南打。

    其实,

    你想想,

    如果我军正陷入独孤家的重围,生死一线时,大燕的黑龙旗帜忽然从天边山坡上出现,苍鹰再翱翔个几只,随即,

    就是‘虎’‘虎’‘虎’。

    这画面,

    多美。”

    “确实很美。”

    四娘下半句话没说,像是王子救公主。

    “但这毕竟是电视剧里的画面,真实情况,永远不会被拿捏得那般凑巧的。”

    “主上说的是。”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折中一下,咱也不要太稳,也不要一点稳都不照顾。

    一边往北打,一边停,停了后,再继续往北打,打打停停看看。

    最好,

    感知到北面王爷的大军到了,再呼应一下一起冲锋,这样,危险最小,画面效果,也最好。”

    说到这里,

    郑伯爷伸手拍了拍额头,

    感慨道;

    “所以,越是精美的画面,越是被设计好的。”

    ………

    镇南关外,

    燕军如同黑色的潮水一般奔腾涌动,

    以一种旁若无人之姿向南,向南,再向南。

    镇南关和两侧军寨里,楚军未得军令,未敢出战,只能选择目送。

    这已经不是燕军第一次这般行事了,昔日南下攻乾时,就是以这种姿态绕过了乾国三边重镇三重防御。

    那时,

    燕军背后留下的,是大燕的银浪郡;

    这一次留下的,是近乎一片废墟的晋东。

    年尧坐在镇南关城楼上,

    发着呆,

    完全无视那肉眼可见的出现于地面的乌云。

    在其面前的下方,

    跪伏着一片将领,

    他们额头磕出了血,

    请求大将军出兵阻拦燕军。

    年尧熟视无睹,继续发着自己的呆。

    ……

    一人身着鎏金甲胄,骑着貔貅,于亲卫近军护卫下,疾驰而行,在其身边,是一望无际的滚滚黑色骑兵洪流。

    王旗南下,

    标志着伐楚之战的第二阶段,

    正式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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