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河和陆冰跪伏在那里,

    这其实是新君和旧有格局的第一次冲突;

    于他们二人而言,所需要做的,就是秉持着对先皇的忠诚以及对大燕的感情,让龙椅的交替,以平顺的方式完成。

    如果是其他要求,其他旨意,他们必然会不折不扣地去完成,只是这道旨意,却让他们不得不犹豫一下,因为此举会让原本平顺的皇位交替出现波折和不确定。

    然而,哪怕陆冰平时自称为臣,但实则和魏忠河一样,属于天子家奴。

    这种身份属性,使得他们不可能像外臣那般过于刚毅,不是为人上的软弱,而是在面对皇权时,不会有那种拼死不媚上的操守。

    他们的底线,

    其实是由天子来钦定的;

    而当新君显露出一种坚持时,

    他们的选择,就只剩下唯一了。

    “臣,遵旨。”

    “奴才,遵旨。”

    姬成玦满意地点点头,站起身,

    道:

    “继续更衣。”

    ……

    郑凡在御花园里逛了一会儿,就看见天子銮驾从养心殿里出来了,姬成玦坐在上头,黑色的龙袍在其身上,竟然给他一种恍惚的感觉。

    仿佛时光重新拨回到五年前,那是自己第一次见到先皇。

    肖父,不仅仅指的是脾气、性格、手段,最直接最直白的意思,是父子二人,长得很像。

    其实,郑侯爷自己心里也清楚,和皇帝这种生物当“哥们儿”不异于走钢丝,但他挺喜欢这种喂狮子的感觉的,很刺激;

    同时,他也清楚,姬成玦大概也是喜欢于这种刺激。

    以史为鉴,谁都清楚,但偏偏又自信于自己会是特殊的那一个,这是一种自我感觉良好,而前者,可以提高自己的生活品质,毕竟,他们俩,早就吃喝不愁了。

    銮驾停下,姬成玦看着郑凡,清了清嗓子。

    郑凡没搭理。

    姬成玦叹了口气,挥手示意銮驾下来,他自己走了下来。

    “走着,老大在前面等着了。”

    “嗯。”

    大殿之下,大皇子站在那里,在看见身着龙袍的姬成玦走过来时,脸上先是露出了笑容,随即,跪伏下来:

    “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虽是兄弟,然今日开始,就是君臣了。

    在大皇子见礼时,郑凡身子往旁边侧了侧。

    姬成玦上前,亲自搀扶起大皇子:

    “大哥,今后你我兄弟自当继续相互扶持,为大燕开创更好的局面。”

    “陛下放心,为了大燕,为了陛下,臣万死不辞!”

    姬成玦拍了拍自己大哥的手。

    一套流程,在兄弟二人之间走完。

    而后,

    姬成玦走在前头,郑凡和大皇子于身后两侧跟随。

    魏忠河一声长啸:

    “静!”

    原本有些嘈杂的金殿,瞬间安静了下来。

    随即,

    姬成玦领着两位侯爷一起步入。

    两侧站着的百官勋贵,有人眼里是惊喜,有人眼里是惊愕,有人眼里是不敢置信,也有人是长舒一口气,总算是局面得以安定。

    不过,这会儿他们心里的想法,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燕京城,已经牢牢地被六爷党一系掌握在了手里。

    军、政方面,都是如此;

    甚至,连太子都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不发一言,这太子都已经认输了,太子党的人再怎么不满,也无法再翻滚出什么浪花。

    再者,

    这朝堂之势上,六爷党本就盖过太子党的。

    金殿的龙椅,更大,也更威武,姬成玦在魏忠河的引导下,拾级而上,于龙椅前转身,目光扫向下方,而后,坐了下去。

    群臣,毫无反应。

    不是说现在就开始给新君摆脸色了,事实上,在此时,臣子已经没有了摆脸色的权力。

    站在一个普通臣子的角度,一是他们早就习惯了太子和六爷夺嫡之争,谁输谁赢谁上位,都不奇怪;

    二则是南北二王还在京里,那两尊定海神针在,谁又能乱得起来?

    同时,于昨日离钟敲响之前,内阁就已经下发了旨意,倒是没直接说皇帝要驾崩新君要继位,而是提醒了诸位臣子,明日有朝会;

    这种提醒,本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今日离钟响起之后,难免不让人认为这其实是早就安排好的步骤;

    既然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那还能出什么乱子?谁又敢去制造出什么乱子?

    燕京的这一池水,一直很清很清。

    赵九郎出列,开口道:

    “诸位,现宣大行皇帝圣旨。”

    所有大臣勋贵都站直了身子;

    太子手持圣旨走出,摊开,

    念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太子成朗,地惟长嫡,位居明两,而邪僻是蹈,疏远正人,选名德以为师保,择端士以任宫僚,犹冀中人之性,可以上下,蟠木之质,可以为容,自以久婴沈痼,心忧废黜,纳邪说而违朕命,怀异端而疑诸兄,既伤败於典礼,亦惊骇於视听。岂可守器纂统,承祖庙之重,定成朗废为庶人,今褫夺皇太子位,钦此。”

    太子自己诵读完废黜自己的诏书,

    紧接着,

    先将圣旨交到赵九郎手中,随后,自己将帽子摘下,将衣服脱下;

    最后,

    一身白衣的他,跪伏在了金殿上。

    前几日还“弹冠相庆”的太子党大臣们,一下子懵了,

    这,这,这就输了?

    前几日还“垂头丧气”的六爷党大臣们,也一下子懵了,

    这,这,这就赢了?

    轰轰烈烈持续了两年的夺嫡大戏,其收尾,竟然是这般得简单,简单得连大燕的百官,都有些措手不及。

    但,事实,就摆在了这里。

    太子没被胁迫,太子就在这里,宰辅也在这里,魏公公也在这里,该在的人,都在这里,宫内的靖南军,百官们进宫时也看见了,但那是后来进来的。

    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楚,这不是一场血腥的政变,也不是靠兵戈强行压着朝堂文武去认命的桥段。

    反倒是圣旨上说的那些,大家其实并不在意,都是官场浮沉出来的,自然清楚诏书也就是明面上的话,说一说,听一听,也就罢了。

    废太子的理由,无非就是学业不精,不友爱兄弟,亲小人远贤人罢了;

    是不会说出太子想造反,亦或者是太子被兄弟的党派干得实在是做不下去了,亦或者是朕就是看太子不顺眼想废了他这种真话的。

    随即,

    赵九郎又拿出一道圣旨。

    这道圣旨里的内容是什么,大家伙心知肚明,没瞧见正主已经换上龙袍坐在龙椅上了么?

    “大行皇帝遗诏!”

    先前废太子诏书,大家没跪。

    这一次,

    群臣全部跪伏下来。

    站在龙椅下面一层平台,和大皇子姬无疆分立左右的郑侯爷见到这一幕,不得不感慨,官儿做到能入金殿的,这看风向的反应力,着实惊人。

    赵九郎打开诏书,

    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朕缵膺鸿绪、夙夜兢兢。仰惟祖宗谟烈昭垂。付托至重。承祧衍庆、端在元良。

    皇六子姬成玦、日表英奇。天资粹美,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皇六子姬成玦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钦此。”

    这不是宣读谁立为新君的诏书,这是立太子的诏书。

    先废掉原本的太子,

    再立新太子。

    这看似有些脱裤子放屁,实则,饱含着燕皇对于自己继位者的维护。

    哪有什么皇帝临驾崩前,忽然废掉太子,指另一个皇子继位的?

    要么就是逼宫要么就是老皇帝疯了;

    史书上要是这般一写,本来没影的事儿,也能硬生生地被猜疑出鬼影重重。

    自当应是,先废掉了原太子,再立了新太子,然后,皇帝驾崩了,再然后,新太子继位,这才名正言顺,程序光明。

    史书上,也能做得清白。

    赵九郎念完圣旨,

    随即将圣旨举起,

    喊道:

    “大行皇帝已驾崩,遵我大燕祖制,先定新君方可再治国丧,正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

    幸赖国本在此,神器方可交替,日月轮转有序,社稷平顺万年。

    诸位臣工,

    随本相,

    一同参拜新君。”

    说着,

    赵九郎对着龙椅上的姬成玦跪伏下来。

    下面百官则齐声高呼:

    “臣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就是龙椅下方平台上立着的郑侯爷和大皇子,在此时也都全部跪伏下来呼喊万岁。

    郑侯爷还微微抬起了头,

    却意外地发现,

    明明这会儿在接受百官朝拜的大燕新天子,

    竟然特意低垂着视线,

    在看着他。

    仿佛,看见自己跪下了,比群臣的朝拜更让他惬意。

    也罢,

    今儿个,

    就随他了。

    今日之后,甭管新太子给不给自己下一个御前可不跪的恩典,他郑凡以后,都不会再跪了。

    年轻时跪一跪,没什么,现在上了年纪了,腰不好了,可跪不得了。

    群臣参拜结束,

    姬成玦抬起手,

    道:

    “众爱卿,平身。”

    “谢主隆恩!”

    “谢主隆恩!”

    大家起身。

    姬成玦指了指身边站着的魏公公,

    魏公公上前,

    “陛下有旨,庶人姬成朗,朕之手足至亲,于国有劳,于民有恩,故册封庶人姬成朗悯安伯,食封八百户,任大宗正,钦此。”

    跪伏在下面一身白衣的姬成朗叩首道:

    “臣,谢主隆恩!”

    文官武将们还好,大殿内的勋贵们,则是齐齐地叹了口气。

    太子被废,再给恩荣爵位,这是理所当然,大家对此并不奇怪,政治斗争,最终都得留一份体面。

    但要知道当年,皇帝的兄弟在老皇帝没驾崩前,可基本都是王爵,皇帝登基后,其兄弟再请辞王爵,却也只是在王爵上递减一等为公爵。

    上一任皇帝,也就是大行皇帝时,直接变成了侯爵。

    得,

    新君更绝,直接成了伯爵。

    这看似是对自己兄弟的打压,实则,更是对整个宗室勋贵的风向标,再联想到这对父子的凉薄,宗室们清楚,接下来大家伙的日子,怕是真的要煎熬了。

    这时,赵九郎又拿出一份旨意,这是大行皇帝的罪己诏。

    其实,大燕传统,每一任皇帝驾崩后,都会有一道罪己诏,但这罪己诏基本不是原皇帝自己的意思,而是通过“政亡人熄”的方式,让继任者有一个名正言顺去更改错误的机会,因为不出意外的话,继任者都是先帝的儿子,以儿子的方式去推翻父亲的政策,孝道有亏,名不正言不顺,所以,就假借“先帝”之口,自己否定自己,自己批判自己,自己去纠正自己的错误。

    这也是给国家,一个更改自正的机会。

    但这一次的罪己诏,是明明白白燕皇驾崩前亲手所书。

    诚心不诚心?

    大概是不诚心的,毕竟,燕皇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诚心认错低头?

    但为了继任者可以有更好的威望,可以有更好的施展,他愿意去让自己承袭一切骂名。

    “大行皇帝罪己诏。”

    宰辅打开了诏书。

    群臣再度跪伏下来。

    天子下罪己诏,身为臣子,是没脸继续站着的。

    天子,是不会犯错的,天子就算有错,也是你臣子没能规劝好,大家,都有罪,谁都不得干净。

    然而,

    就在这时,

    坐在龙椅上的新君开口道:

    “宰相。”

    赵九郎停下了宣读动作,转身看向龙椅上的新君,俯身道:

    “陛下。”

    “罪己诏,就不必念了。”

    “陛下,这是大行皇帝遗诏之一,臣得奉诏宣读。”

    于情于理,大行皇帝,都是比新君大的。

    “朕说了,不必念了。”

    “魏忠河。”

    “奴才在。”

    “将父皇的罪己诏,拿来。”

    “奴才……遵旨。”

    魏忠河走下台阶,来到宰辅面前。

    赵九郎没做什么犹豫,将诏书交了过去。

    魏忠河接过诏书,又走上台阶,送到姬成玦面前。

    姬成玦伸手攥住诏书,

    自龙椅上起身,

    目光,望向下方依旧跪伏着的诸位的臣子,

    开口道:

    “大行皇帝一生,先以马踏门阀,开寒门之路;

    再平灭三晋之地,为我大燕开疆;

    攻乾兵锋抵于上京城下,伐楚一举焚灭郢都;

    雪原臣服,蛮族低头,

    使我大燕,四方臣服!

    兢兢业业一生,无愧圣君之名;

    大行皇帝若是有罪,

    那也就是做得太多,也做得太好了。

    这封罪己诏,是大行皇帝为了朕才下的;

    但,

    身为人子,何须亲父玷污圣名而求庇护?

    身为人君,何须屈膝以求新朝仁君之德?

    大燕的天子,

    大燕的皇帝,

    自当有继往开来的勇气,也亦当承社稷江山之重。

    虽圣人有言,千秋功过,留与千秋说;

    但朕今日,

    就要在这里与列为臣工明言,

    大行皇帝之功,可昭日月;

    大行皇帝之德,可压星辰;

    若无胆气认前人之功,

    又怎有气魄承前人之志?

    这封罪己诏,

    朕纳了,

    朕会放置于朕寝宫之内,日夜思睹;

    大行皇帝留与后世姬氏子孙燕地臣民唯有一训:

    凡我燕地之民,勿忘诸夏一统!

    在此,

    朕与诸位臣工,共勉!”

    下一刻,

    百官跪伏,就连赵九郎,也苦笑了一声,跟着跪伏下来:

    “臣等愿追随陛下,一统诸夏!”

    “臣等愿追随陛下,一统诸夏!”

    ……

    散朝了;

    但,也仅仅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的国丧,新君正式登基的各种事宜,必然是一个浩大的工程;

    且随之必然会来临的人事变动,也是一场重头戏。

    新君夺嫡时的人马,必然会封赏提拔,不说故意去打压曾经的太子党,但肯定会借着这个势头去做一些官位上的处置,以塑新君所希望看到的朝堂新秩序。

    瞎子曾说过,燕皇驾崩,新君不管是谁,都会对外部的藩镇造成实际上的影响力下降。

    这是必然;

    但皇权在这座京城里,依旧可以借着先皇的余威,占据着绝对优势,毕竟,新君在当皇子时,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政务能力极强。

    臣子们,各怀心事,如潮水一般走出大殿,走向宫门。

    郑侯爷往外走时,看见宰辅赵九郎站在那里。

    等郑侯爷走过去时,赵九郎对郑凡微微颔首。

    郑侯爷笑了,道;

    “宰辅大人。”

    “郑侯爷。”

    赵九郎露出微笑,道:“先皇走了,但本辅对大燕的将来,依旧充满着信心,陛下乃人中之龙,身边又有郑侯爷这般俊豪英杰辅佐,我大燕天下,可谓安如磐石!”

    “宰辅大人谬赞了,忠君之事,为君分忧罢了。”

    “好,本辅要去御书房和陛下再商议一些章程,过几日,本辅想请侯爷入府一叙,本辅想多了解一些楚国那边的情况。”

    “您吩咐,晚辈,随叫随到。”

    赵九郎转身,走向大殿另一侧。

    郑侯爷看着赵九郎离去的身影,

    嘴角的笑容,依旧残留;

    “过几日,过几日?

    明日的太阳,

    能见到么?”

    郑侯爷于大殿之下,

    撑开双臂,

    大大咧咧地伸了个懒腰,

    自是没人敢参他一个宫内失仪;

    感知到自己骨节处传来的一阵脆响,

    脑海中,

    却浮现出了老田那一头白发;

    江山永固,社稷安稳,

    于我而言,算他娘个屁!

    你们在乎,

    老子可不在乎。

    郑侯爷的目光当即沉了下来,

    回首望向身后台阶上的大殿,

    “好了,你们的事儿,已经忙完了。”

    揉了揉手腕,

    又侧了侧脖子,

    道:

    “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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