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爷,此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人善被人欺,国公爷被人欺负了,就是咱们雁州府被人欺负了!”莫思贤咬牙切齿地说。

    秦勉迟疑起来。

    莫三胳膊肘捅了捅关绍,轻笑道:“关大哥有法子既不伤秦家、白家交情,又能给国公爷出这一口气。”

    关绍脸色忽然白了。

    无精打采的白家夫妇竖起了脖子,白树芳噙在眼里的泪光忽然干了。

    “绍儿,你有什么法子?”秦勉迟疑着问。

    有生之年里,关绍头一次迷茫了。

    “绍儿,先前猜疑你,是我不对,若你有好法子,只管说出来就是。”凌咏年说。

    说了,父皇少一个臂膀,他得了自由;不说,白家跟朝廷的关系被揭穿,他始终被软禁在凌家……踌躇着,迷惘中的关绍听见自己略带着凉意的声音响起了。

    “国公爷,毁了白家名声,叫天下万民知道白家跟皇帝狼狈为奸,对国公爷没什么好处……国公爷不如,暂不宣扬开,拿着此事,跟白家周旋,若知道,此时白家还打着仁义的幌子,跟其他不满朝廷的势力来望着呢,若叫那些势力知道,不等白家跟狗皇帝一起祸害天下,白家就没了。”

    这一席话,在场的人人都说得出,偏这话,出自关绍之口,意味就与先前大不相同。

    白家三人震惊不已,白树芳紧紧地咬牙,认定了此关绍就是关绍,从没有过什么太子。

    秦勉思忖着,对凌咏年说:“给白大哥、白嫂子松绑吧,有劳侯爷好生看住她们……若贸贸然给白家送信,却也不好,不知,白小姐跟智吾的亲事,商议得如何了?”

    “姑父记错了,是白小姐跟妙吾的亲事。”凌智吾赶紧地说。

    “换成妙吾了?”秦勉一呆。

    凌咏年怔住,万万不肯叫白树芳嫁进来,“国公爷……”三个字后,又硬生生地将剩下的话咽下去,想到纡国公的大局,生硬地说:“白老弟也是相中了妙吾吧?”

    白老爷待要冷笑,又没底气,一声冷笑出口好似有气无力地发牢骚,“事到如今,白某还有什么话说?只是,我有一事,要请柳老将军过来,亲自说明。”

    “这事就免了。”秦勉说。

    白老爷一怔,狐疑地望了一眼凌咏年,登时明白凌咏年已经先将凌尤胜做下的事坦白了,哼哼地冷笑一声就闭上了双眼。

    白树芳灰心丧气地睁大一双眼睛。

    哒哒的脚步声传来,却是凌尤坚带着凌敏吾、凌妙吾姗姗来迟了。

    凌尤坚过来,迟疑地问:“父亲,这是怎么了?无端端的,就听说国公爷被人行刺了。”

    “已经处置完了,尤坚,叫你媳妇准备准备妙吾的亲事吧。”凌咏年说。

    “这……”凌尤坚迟疑着,却不立时应下。

    凌妙吾脱口道:“祖父不知,昨晚上孙儿瞧见白……”

    “什么?”

    “没什么。”凌妙吾望了一眼水灵灵的白树芳,只觉看她一眼就隐隐作呕,攥紧着拳头,劝说自己看在白家家大业大的份上,且忍她一回。

    “我们还有事跟白老爷说,你们先出去吧。”凌咏年说道。

    关绍赶紧地说:“凌祖父,绍儿想随着诸位商议大事——绍儿虽无能,但若不做点事,就觉对不起在天牢里吃苦的父亲。”

    “……留下吧。”凌咏年望了莫思贤、秦勉一眼,三人心里具是想着且再试探试探,瞧瞧关绍是不是对纡国公府忠心耿耿。

    “凌大哥、凌四哥,咱们且出去吧。”莫三嘲讽地笑着,对凌智吾、凌妙吾拱手。

    “智吾留下,妙吾带三儿去老夫人那请安去。”凌尤成显然想叫儿子多掺和些大事。

    “请。”

    “请。”

    莫三跟凌妙吾彼此客气着向外去,巷子前后都被人把守着,空荡荡的,就连走路的哒哒声,都变得深远起来。

    “……昨晚上,三儿没瞧见吧?”凌妙吾试探着问。

    “瞧见什么?”莫三问。

    凌妙吾摇了摇头,笑道:“没什么。”到了养闲堂外,望见白姨娘搀扶着穆老姨娘过来请安,对莫三讪讪地一笑。

    “凌四哥去说吧。”莫三善解人意地笑了,就独自顺着回廊向房里去,不见凌妙吾跟上,扭头一看,只瞧见穆老姨娘、白姨娘二人具是欢天喜地的模样。

    “有什么好事?”绣幕走来,一边领着莫三向前,一边纳闷地瞧着大房三个。

    “白姑娘跟凌四哥的事定下来了。”莫三说。

    话音才落,恰从屋子里出来的凌秦氏长出一口气、凌钱氏脸色不好起来。

    想到庶子要有个得力的岳丈,凌钱氏不敢置信地问:“定下来了?”

    “是。”

    凌钱氏身子晃了一晃,心里连说万幸的凌秦氏忙扶住凌钱氏的臂膀,“嫂子……”

    “我没事。”凌钱氏勉强地站着,毫无喜色地笑道:“这么着,大房、三房能定下的亲事都定下来了,智吾、雅娴、雅峨三个,你还没个计较?”

    “这等事,不能急于一时。”凌秦氏勉强地笑着。

    “三儿?”屋子里凌古氏喊了一声。

    凌钱氏、凌秦氏二人讪讪地让开路来,莫三侧着身子闪身进去,走到里间,望见一个穿着青莲色衣裳的女子躺在美人靠上,边上一个老妇捏着银针在那女子面上扎着。因老妇挡住了那女人,莫三再走上两步,才瞧见那躺着的是喜欢穿鲜亮颜色的凌古氏。

    莫三倒抽了一口气,心道这老太太这么一躺,委实不像是上了年纪的人。

    凌古氏依旧躺着不动弹,摆了摆手,几乎是从牙缝里吐出气来,勉力地说:“三儿过来请安?”

    “是。”莫三矮下身子,仔细瞧了瞧扎在凌古氏脸上穴位上的银针,银针一晃,照出个影子来,倏然回头,就见凌雅峥捧着个石臼端着研磨好的药粉过来了。

    “祖母,药粉磨好了。”凌雅峥轻轻地放下石臼,就在美人靠另一边的绣墩上坐下,甚是规矩地不看莫三一眼。

    莫三抱着臂膀瞧着一根银针慢慢地旋入凌古氏皮肉中,嘴唇微微地撩起呲了一声。

    凌古氏闭着眼睛,对着耳房那摆了摆手。

    “祖母?”

    “老夫人是说,耳房药柜顶层的匣子里,还有些白芍,小姐去将白芍碾碎了吧。”替凌古氏施针的宋止庵家的说。

    “顶层?我帮妹妹取去。”莫三立时会意,对凌雅峥拱了拱手。

    凌雅峥颔首一笑,取了桌上小巧的秤盘,手上握着秤砣就出了这屋子向耳房走去,进门时,给梨梦递了个眼色,待梨梦到门边守着,这才进去,站在一层层柜子边,瞧见一个屉子上贴着“白芍”二字,就对跟进来的莫三笑道:“白芍在那。”

    “我瞧见了。”莫三踮起脚,抽下那屉子,看凌雅峥抓了药片放在秤盘上称重,就望着门外,轻声问:“怎么办到的?”

    “……二哥回来了?”

    莫三轻轻地点头,“……亏得没受罪。”

    “我也没做什么。”凌雅峥头一点,鬓间发簪上宛若发丝的银链子一晃。

    “你可别谦虚,我祖父、大哥累死累活,可是一点用都不没有。”莫三紧紧地盯着凌雅峥。

    凌雅峥笑道:“我当真没做什么,只是叫原本用来换关绍的二哥,没了这一桩用处。”

    “没了这一桩用处?”莫三低低地重复这一句,沉声问:“如何做到的?关绍没回,白家人不会将二哥留作他用。”

    “叫白家人以为关绍自己跑出去的,不就得了?”

    “说得简单,到底要怎么做?”

    “很简单,反正白家住在我家,隔三差五地,推敲着关绍的性子,弄出一些小物件送到白树芳面前,这不就得了?”

    “不但,要叫白家信关绍自由,还要叫他们信关绍另有打算?这就是为何,小心谨慎的白树芳会被领到秦征面前?”

    凌雅峥将多余的白芍放了回去,瞧着秤杆上金色的星子,点了点头。

    呲呲的响声后,莫三举着屉子将屉子放回来原处,两只手在面前轻轻地拍着,沉吟着说:“你跟关绍……”

    “什么?”

    莫三的眼皮懒洋洋地耷拉着,两只手拍着却不由地交错地握在了一处,低声地,带着莫名恼恨地轻声问:“是为他的缘故吗?”

    凌雅峥纳闷地歪了下头。

    “小姑独处……”莫三推敲着,若说关绍骗了凌雅峥后,便逃回京城,害得凌雅峥一世不嫁,却也说得通;但凌雅峥似乎对关绍并没有男女之情……

    凌雅峥摇了摇头,“是为了嵘儿。”

    “为了她?”

    “我到死,才知道她骗了我,到了这辈子,才知道关绍也骗了我。”凌雅峥轻笑着,眼里却不觉带上泪花,手指向隔壁屋子里一指,“就连祖母,上一世也骗了我一辈子。”

    “难道,就没人没骗过你?”

    “有。”

    “谁?”莫三的手在秤盘上的白芍里轻轻地拨弄着,若是他被人骗了一辈子,直到下辈子才醒悟过来,也会发狠地要叫那人以骗了他的身份,痛苦地活一辈子。

    凌雅峥伸手,轻轻地在莫三胸口一指。

    “我?”莫三一怔。

    凌雅峥点了点头,低声说道:“你是唯一一个,曾试图向我揭穿真相的人,可惜我那时被人蒙蔽,并未相信。”

    “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说给你听的?”莫三忙问。

    凌雅峥收了秤盘,拍下莫三手指间的白芍,笑道:“你不是聪明吗?再猜就是。”提着秤盘,就要向外去。

    莫三伸手抓住凌雅峥的手腕,手指微微用力,低声地说道:“这对我十分要紧。”

    “为什么?”凌雅峥反问。

    “我必须要明白,自己为何忽然要对一个不相干的女子,揭穿一个跟我不相干的真相——倘若,就连我告诉你真相时,也存了利用你的心思呢?”莫三手指忽如被灼伤一般,快速地收了回来。

    “这又是为什么?不过是上辈子的事,比之为陈芝麻烂谷子也行的事了。”凌雅峥干脆地将秤盘放在桌上,后背抵着药柜。

    莫三脸色登时苍白了,两只手无措地僵硬地垂下,“因为跟你有关……我很有自知之明,若没什么缘故,不会特特去跟你说——与其,等着你来慢慢揭穿,不如,我自己先找出究竟来。”

    “这对我不重要。”凌雅峥肯定地说。

    莫三郑重地说道:“对我很重要——万一上辈子我利用你不成,就冷眼旁观,看你被人欺骗利用——更甚至,跟欺骗你的人同流合污,害得你不得善终……我算不得一个正人君子,这些事,我未必做不出。即使是上辈子的事,即使是上辈子不相干的两个人,但此时,我心里依旧会觉得……”

    “觉得什么?”

    “为自己所不耻。”莫三吐出几个字,待要说“心疼”,又觉说出口,必定会被嗤笑。

    “可见,你还算得上是君子。”凌雅峥轻笑着,望着一脸沉重的莫三,也收了先前漫不经心的态度,“四年后,纡国公登基后的第一个夏天,嵘儿嫁秦征做太子妃,在纡国公府的花园中,你第一次隐晦地跟我提起。”

    “此后发生了什么事?”

    凌雅峥摇了摇头,“没什么事发生,我也并未把这事当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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