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杀了吧。

    此话一出,人群中即刻起了一阵骚动。带刀侍卫跟着顾荇之追出两步,似要确定他方才的话。

    那道月白色的身影倏然回身道:“本官的话听不懂?”

    原本温润的声音此时冷若坚冰,催命碎骨。

    “是!”侍卫得令一拜。

    “顾荇之你……”

    没说完的话断在喉咙。手起刀落,身后传来几声沉重的闷响,什么东西落地了,咕噜噜地滚出老远。

    人群霎时连骚动都没有了,足有百人的现场寂静下来,鸦雀无声。

    “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依旧是平静不染波澜的语气,顾荇之负手立于人墙之外,一身落月清辉,俊美似谪仙。

    然话落手起,等在外圈的弓箭手纷纷挽弓搭箭,将这个小小的酒肆包围得水泄不通。

    说到底这不过是一趟差事,为了个刺客跟这位如日中天的顾侍郎做对,谁都知道是笔亏本的买卖。

    更别说见识了他狠辣的手段,众人更是不敢造次,纷纷放下手中的兵器,往两边退避,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通路尽头,那个满身是伤、浑身染血的女人正单臂支撑起上身,于人群和昏灯之下看他,晶亮的眸子泛起水色,眉眼弯如新月。

    两人的目光交汇了一瞬,顾荇之便冷着脸移开了视线,淡声对刑部的人吩咐道:“押回刑部大牢,关押候审。”

    迈出的步子一顿,他似忽然想到什么。再回身,却见花扬胸口那道被断剑划破的口子明晃晃地张开,露出一对弧线优美的锁骨。

    顾荇之霎时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单手扯下自己披风扔给侍卫道:“把她裹起来。”

    侍卫用一种见了鬼的表情看他。

    顾荇之的脸色又沉了两分,语气凛然道:“该刺客诡计多端,用披风裹紧点再锁,免得人跑了。”

    刚见识了顾侍郎怒下杀令,小侍卫不敢多问,接过披风,恍然地应了几声“是”。

    酒肆里,热脸贴了顾荇之冷屁股的花扬,被他这副刻意冷淡的态度弄得窝火,好像山谷里强吻她、方才下杀令都要抢她的人,不是他一样。

    她撇撇嘴,也负气地转开视线。然眼光扫过面前的人墙,花扬猛然回过神来。

    方才酒肆里对她下杀手的那几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已不见了踪影,许是趁着刑部与大理寺对峙的当口溜了。

    哎……

    花扬叹气,早知道就不去找这个小白脸了。饿得前胸贴后背不说,还九死一生、精疲力竭,彻底与百花楼杠上了,到头来这小白脸居然还给她脸色看。

    思及此,她自暴自弃地往地上一瘫,不动了。

    小侍卫拿着顾荇之的披风过来,把她从头到脚地裹成了个粽子,然后用一条铁链、一副脚镣,叮铃哐啷地又把她锁了一遍。

    两个侍卫押着她出了酒肆。

    花扬臭着个脸,看见一身白袍的顾荇之远远坐于马上,居高俯视着一身狼狈的她,目光里满是冷漠疏离。

    好吧,看来今日顾大人是铁了心,要在她面前耍耍官威了。

    某人颇有觉悟,很自觉地往马屁股的位置行去,被甩动的马尾扫了几下脸,后退之时险些摔倒,好在押解她的小侍卫伸手扶了一把。

    “去后面干什么?”

    又沉又冷的声音,顾荇之低头,眼神掠过花扬,看向扶她的侍卫道:“犯人腿脚都上了镣铐,要走到什么时候?”

    小侍卫一怔,不知该如何接话,却听顾荇之淡淡道:“去寻辆马车来。”

    “哈?”

    小侍卫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话还未问出口,就被顾荇之的眼风扫得闭了嘴,立马掉头去寻马车了。

    长街寂寂,车轮碌碌。

    花扬是坐着马车进的刑部。

    下车的时候,她特地四处望了望,只看见月光下的一道白影。那影子见她瞧过来,一晃,便消失在了破晓时分的浓雾里。

    *

    顾荇之当真是将她关进了刑部的死牢。天亮时分,有大夫来替她看了伤、上了药。

    之后便是每天吃好喝好,睡睡醒醒的日子。

    期间秦澍来过好几次,问了些毫无意义的问题,眼见拿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便唉声叹气、摇头晃脑地走了。

    中书省的厅室内,顾荇之正埋头写着呈文。手边一炉静心安神的白旃檀,光线迷离,清白烟雾落了淡淡的影,衬得他的眉眼如水墨画一般的清浅。

    秦澍冲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闲适的光景,登时觉得心中郁气暴涨,恨不能直接上去给他两巴掌。

    但他不敢。

    于是只能老老实实收敛了脾气,眼观鼻鼻观心地问到,“你七日前扔在我刑部的女刺客,到底打算怎么办?”

    顾荇之埋头书写,语气淡淡地反问道:“我这儿忙着应付林淮景的弹劾,没空。之前不是让你去审吗?”

    秦澍一听这话就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应付林淮景的弹劾,狗屁!

    大理寺这次分明是被他给喂了个哑巴亏。

    告到徽帝跟前,也因他一句,“办案不着官服,不带文书,敢问林大人这是要办案呢?还是借办案之名意图不轨呢?”给抵了回去。

    林淮景气得要死。弹劾顾荇之不成,还被他以“执法不力”的名头,在御史台的册子上狠狠记了一笔。

    心情不太好的秦侍郎上前一步,豁然抽走他手里的笔道:“审?!你一不让我用刑,二不让我断食。打不得饿不得,还天天安排个大夫去给她诊病熬药。顾长渊,你这关的到底是个犯人,还是个祖宗啊?!”

    室内寂静了一瞬。须臾,顾荇之抬起头来,清雅无双的眉目间夹着几分憔悴与无奈,半晌才低低地道了句,“那秦侍郎说该怎么办?”

    “……”秦澍自觉胸口卡了口气上不来,捂住已然犯疼的脑袋,气弱地道:“我反正是已经尽了全力了。”

    一顿,又无可奈何地加了句,“不如你自己去审吧。她同我说了好几次要见你,答应只要是你审,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轻烟白雾里,桌案后的顾荇之神色一凛,官服襟口上的那颗喉结也抑制不住地滑了滑。

    他哪是不想亲自审她。

    他是不敢。

    有过梦境里的前车之鉴,顾荇之很是担心自己会在那人的狡猾攻势之下,再做出什么逾矩之事来。

    故而这几日都是能避就避,就差连回府都要绕开刑部走了。

    秦澍哪能不知道他在纠结什么。曾经拼了命都要娶回家的女人,现在被关在牢里,任谁都要挣扎一番才能适应。

    可他现在只想把花扬这块烫手山芋扔出去,哪管得了顾荇之怎么想,于是赶快再推一把道:“听大夫说,她伤得还挺重的。”

    面前的人果然一怔,蹙眉望过来。

    “咳咳……”秦澍心虚地移开目光,干咳两声道:“特别是上次你射她的那一箭,啧啧啧……都过了这么久,肩上都还有一个大窟窿,倒是可惜了那对白玉似的……”

    没说完的话断在喉咙,秦澍被身边那人陡然急增的戾气压得乖乖闭了嘴。

    “总之……”秦澍退后两步,惶惶道:“你去看看,能不能问出些什么有用的东西。”

    言讫想溜,却被顾荇之唤住了。

    他似是觉得喉咙发紧,将紫色朝服的襟口扯了又扯,半晌才道:“你把人带到刑部的厅室去,我晚些时候忙完了手里的事,就去……”

    秦澍愣了愣,只觉顾和尚今日这样子不像是要去审犯人,更像是要去赴一场鸿门宴。

    方才句子里最后两个字也说得格外气弱,仿佛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然秦澍还是应了一声,赶紧如释重负地遁了。

    *

    顾荇之当真是拖到了中书省下职,才心神不宁地去了刑部。

    刑部的主簿将他引至一间不常用的厅室。犯人还没有来,主簿很自觉地在一旁铺开纸笔,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须臾,门外响起铁链摩擦石砖的声音,两个侍卫押着花扬,从正门行了进来。

    如今的时辰正是入夜,天边一抹快要褪色的晚霞,整个金陵当是华灯初上的时候。

    屋里点着几盏油灯,光线不算昏暗,但花扬走进来的时候,顾荇之看着那张脸还是恍惚了一瞬。一时间,那些还没有处理好的纠葛情绪又开始在心中翻腾。

    而堂下那人似比他自在得多,见到他也不跪,直到侍卫喝了一声,她才慢吞吞地道:“这铁链和脚镣都太重了,跪不了,你给我解开。”

    这话是对着顾荇之说的。

    在场之人一愣,两个侍卫先反应过来,持着刀鞘就要往她腿上打去。

    顾荇之抬手制止了他,继而目光沉冷地看了花扬片刻,便真让侍卫给她解了锁。

    背了七日的重物被卸下,花扬身子一轻,觉得大约生完孩子的感觉也不过如此,于是满足地揉了揉肩颈,叹口气便乖巧地跪坐在了自己腿上。

    顾荇之面色有些难看,将身下袍裾一撩,摆出副正襟危坐、公事公办的态度。正欲开口问话,却见花扬的目光又落在一旁那个主簿和两个侍卫身上,颇为不满地摆着架子道:“你让他们出去。”

    顾荇之闻言神色一凛,眸色深沉地压下来,冷声道:“你有什么资格提这样的要求?”

    堂下之人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淡然道:“那好吧,不走也行,只是待会儿民女若要交代出某位朝中官员的秘辛,比如春猎呀、比如酒肆呀、再比如万一忍不住要画个什么的……”

    话尽于此,桌案后的顾荇之果然变了脸色。

    花扬得意地看着他笑,唇角的弧度娇俏,像一只狡猾的小狐狸。

    半晌,顾荇之黑着脸,妥协地对厅中之人挥了挥手道:“你们都出去,没有招唤不得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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