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了摇头,侧过身,心道:但愿是自己多疑就好了。

    跟着那公公,一路往偏北处而行。

    皇宫里宫殿楼阁,亭台轩榭不计其数,廊下花草繁盛,品种数不胜数。七夏起初以为将军府已经够气派了,不承想皇宫中竟能有如此之大,怕是四五个将军府加起来也比不过。

    她俯首而走,不敢转头张望,只拿余光小心瞥着周围。

    不多时行到一处大殿之外,从殿中偏门进去,四下帷幕如烟如雾,金彩珠光。转至一旁暖阁前,刘公公命她原地站了,自己则打起帘子去通报。

    身边摆有两个花瓶,前后都是书架,一扇屏挡在左侧。瞧着像是书房。

    还没等她悄悄打量够,刘公公就笑着出来招呼她进去。

    暖阁里,正中悬了只梨花木的六角宫灯,四周还整整齐齐有两排灯,即便是大白天里却也还点着,火光通明。

    正对面挂了块匾,龙飞凤舞的草书,七夏看不懂写的是什么,所以很快收回了视线。这里头炉子热气充足,暖和得紧,还夹杂了淡淡的菜香,闻着倒让她也觉得饿了。

    “皇上,这位就是百老将军家还未过门的媳妇。”刘公公在旁满脸堆笑地解释,随即又小声提醒七夏,“姑娘,还不行礼。”

    她闻言,忙利索地跪了下去,叩首道:“民女庄七夏,拜见皇上。”

    “喔,老百家的媳妇儿……怪不得呢。”头顶传来个甚是苍老的声音,惊得她心中一跳。

    “起来吧。”

    “谢皇上。”尽管立直背脊,七夏也没敢抬眼与他对视。但从余光可见得这人是靠在榻上的,手背的皮肤苍白无色,瘦骨如柴,连骨头都能瞧见。

    她不禁奇怪,这皇上平日吃得这样好,怎么还生得这么瘦?

    “把头抬起来吧,不妨事的。”他说完话,垂首就万分难受地咳了几声,刘公公忙上前替他抚背,随即又倒来茶水。

    “别麻烦了,倒让我痛痛快快咳一回还好些……”咳过片刻,老皇帝把手一扬,不耐烦地让他一边去,刘公公也甚是识趣退开。

    喝了茶水润过嗓子,他才慢悠悠问道:“你是哪里人?”

    七夏忙回答:“杭州人士。”

    “既是杭州人……如何不做你们杭州的菜式,偏偏挑了荷叶鸡和燕窝汤呢?”

    想说自己虽然是住在杭州,别的菜式也不是不会,但犹豫了一瞬,她老老实实道:“……临出门前,百老将军曾和民女提过,说是圣上身体不好,脾胃很虚。荷叶鸡是夏季里头用的菜,猪板油做的,也不腻,正补虚损,燕窝汤又是生精养血、强胃健脾的,虽说可能对您的病用处不大,不过……我想那蚊子腿再小也是肉,总比吃上火伤胃的菜要好。”

    没料到她做这两道菜还有如此心思,老皇帝摸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含笑不语,这才仔细打量起七夏来。

    她模样瞧着不过十六七岁,脸圆圆的,容貌一般,眼睛却很大,亮晶晶的一对儿黑眸子。约摸是在门外站久了,此时进到暖阁,脸颊和鼻子立时红通通的,莫名让他想起一种食物——元宵。

    “你说你是杭州人士,我瞧着,却没有半点江南姑娘的样子。”他往软枕上一靠,懒洋洋地看她。

    啊?

    这算什么评价?

    七夏皱了皱眉,揣测道:难道皇上也嫌她丑?还要不要人活了……

    老皇帝自是不会知道她心里所想,叹了口气又忽然喃喃道:“你倒是胆大,我有多少年没吃过这荷叶鸡了……宫里的人都不敢做,恐怕是看你年纪小,不欲让你抢了风头,也都没告诉你。”

    她听得糊涂,没忍住开口:“为什么啊……”

    难得这皇帝心情好,也没放在心上,只淡淡道:“早些年,膳房也有个做菜极好的厨子,不过后来突然暴毙了,他烧鸡用的就不是寻常的酱汁。我吃这鸡,尤其吃不惯别的酱,自他死后,同这菜差不多的,旁人再做也没了那味道,索性就都不吃了。”

    原来是这样,想不到老皇上嘴巴竟这么灵,酱换没换都能吃出来。好在她运气好,用的是自家带来的酱,倘若方才真抹了膳房摆着的酱,眼下还见不到天子呢。

    “你用的是什么酱料?吃着倒不是宫中用的那些。”

    “……我使得的我师父留给我的秘制豆酱,其实也不算高明,不过是做酱的过程稍微麻烦了一些。”听说在外常近秋传的是她受过高人指点,厨艺精湛,为了口径一致,七夏只得胡诌。

    “是么。”似乎听着也没多大兴趣,老皇帝点了点头,半晌只是倚在榻上,并无言语。

    他不说话,七夏当然不能多问,可一时半刻没让她走,光这么巴巴儿立着,腿脚早有些受不住。

    “中博,你再拿些我尝尝。”

    刘公公垂首应了,忙又问:“皇上可还要碗燕窝汤么?”

    “不必了,把左边琵琶腿用了就差不多了。”

    “是。”

    这鸡虽然烧得酥,但要吃腿儿,光用筷子还是有些费事,七夏见他夹了一阵,可惜把旁边的肉也拧坏了,忙道:“公公,用刀子切味道才不会差。”

    “姑娘说的是。”刘公公微笑道,“是奴才糊涂了。”他正颔首示意旁边的小太监取把刀来,七夏却忽然从袖中取了把还带鞘的小刀递给他,刘公公立时一怔。

    “姑娘,你!”

    周遭便有人厉声喝道:“大胆,圣上面前竟敢无礼,是何居心!”

    七夏被那人唬得一愣,呆在当场不知怎么是好。早些时候进宫,因为是庶民,曾有宫女来搜过她的身,起初还不知是为的什么,眼下才明白原来不能佩戴刀剑。只是她这把刀极小,那宫女并没搜出来,她原是为了做点细致的雕花才带上的,眼下哪里想到这么多……

    “我……”

    “行了。”老皇帝把手一挥,示意那人下去,“你们也别吓唬她,好端端的说着话,一惊一乍作甚么?”

    “是……”

    虽然躲过一劫,七夏浑身却起冷汗,急忙想把刀收回去,转念觉得这样不对,干脆放到桌上去,自己则往后退了一步。

    灯照得那刀柄明晃晃的反着蓝光,游走不定,瞧着像是个精细的制品,老皇帝皱眉望了一会儿,唤道:“中博,把她那刀呈上来瞧瞧。”

    刘公公略迟疑了一瞬,忙应道:“是。”

    一般雕花的刀不至于带个刀鞘,然这柄却不一样。他在手上掂了掂,刀柄和鞘都是银质的,光下一照,光芒闪烁,很是耀眼。

    拇指正从纹路上抚过,蓦地在那刀柄正中摸到些许异样,这上面好像刻了两个什么字,只是被人用利器特意划花,看不明白。

    老皇帝脸色微变,飞快抽出刀,往刀鞘中一扫,突然间嘴唇发白。

    “皇……皇上?”刘公公见他如此神色,不由一惊。

    老皇帝摇了摇头,手臂微颤,只愣愣看着七夏。

    “你……你过来,走近些,让我仔细瞧瞧你的脸。”

    “啊?”

    她犹豫地朝那边刘公公看去……

    “姑娘还不过来!”

    “哦。”尽管心中觉得奇怪,七夏只得走上前。

    不料,还没等她迈开步子,老皇帝握刀的手蓦地一松,刀柄应声落地。

    ☆、第63章 【皇权之下】

    百里站在膳房外,左右却等不到七夏回来,倒是莫名觉得四下里的人突然躁动了起来。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才见刘公公满头大汗地朝这边跑。

    “公公。”他上前一把拦住,后面没见到七夏,不禁着急,“小七呢?”

    刘公公一见是他,登时满脸难色:“少将军……出事了,您眼下且先回去吧,姑娘怕是不能随您走了。”

    “废话!”百里眸中一凛,“少跟我不明不白的,出什么事了?说清楚再走!”

    刘公公抿着唇,挣扎许久才道:“皇上……皇上他驾崩了。”

    “皇上驾崩了?”尽管已猜到大半,百里仍旧问他,“这同小七什么事?”

    “哎……这……这好端端的,不是吃的庄姑娘的东西才闹出的事么?”

    他冷哼一声:“圣上午膳难不成只吃了她这几道菜?大理寺那边派人查没查,这就定罪了?”

    “如今太子掌事呢,日月殿内谁敢出声?他一口咬死了是姑娘干的,怎么也不敢放人……更何况,姑娘是用了自己带来的东西给皇上做菜,确实难逃干系啊……”

    “太子的消息倒是灵通。”百里放开他,袖下手握成拳,“这才多久,他人就赶来了,我看其中有意思得很。”

    说着,从他身侧绕过,径直就要朝前走。

    刘公公急忙唤道:“诶……少将军这是要去哪儿?”

    百里也没看他:“去日月殿一趟。”

    “哎哟,使不得。”他小跑着跟上,却又不敢动手拉他,“太子在那儿呢,您又何必去讨这个没趣。”

    百里眼底一沉,“小七是我的人,我自然要带她回去,管他太子怎样,还没坐上位子,他算什么?”

    “少将军!”知道他这会儿气得厉害,刘公公忙看了看四周,赶紧向他摆手,“您这话可说不得……毒害皇上不是小事,又涉及你们老百家,定是会查明白才能定案的。现如今你去了日月殿和太子对质又能如何?他岂不是正好能拿住这把柄,反咬你一口么?”

    百里停下脚,皱眉不语。

    眼见他听进去了,刘公公忙循循善诱:“少将军是明白人,奴才这些话您定然依我看,您且别动怒,等回去和老将军好好合计合计,再作打算也不迟。”

    百里深吸了口气,强自镇静道:“公公去过日月殿,不知小七那边,太子怎么处置的?”

    刘公公瞧着他脸色,慢慢道:“太子说,先关入刑部大牢,等查明之后再定夺。”

    天牢……

    他咬咬牙,随即转身往回走。

    *

    延春阁内,宫灯点得不多,显得其中颇为昏暗,正有人在殿里来来回回走了数次,神色焦虑。忽听得殿门被人轻轻打开,秦衍飞快抬头,见门外有个大红蟒服的宦官小心翼翼走进来,回身掩上门,抬手就开始弹衣摆上的浮灰,他感觉举步迎上去。

    “公公,这事是怎么搞的?我们事先说好的不是等大哥领的人到了再下手么?为什么会是小七?”

    刘公公走到桌边倒了杯茶水来吃,方才为了说服百里家去,委实耗了不少精力,余光瞥见秦衍形容张皇,心中莫名奇怪。

    “王爷稍安勿躁,庄姑娘揽了这个罪,我倒觉得比栽赃给太子更妥当些。”

    秦衍微微一愣,皱着眉看他:“你什么意思?”

    “您这就糊涂了。”刘公公笑了一笑,“您仔细想想,而今太子和百老将军不合,那是朝中上下皆知的事。且不论是太子有意嫁祸给百家,还是谁从中作梗嫁祸给百家,只要太子肯顺着这出戏配合咱们演下去,此事就成了一半了。”

    秦衍身形一顿,随即虚了虚眼睛:“你这样做,是想逼百家造反?”

    “百家是不会造反的。”刘公公冷冷一哼,“现下是他们可疑在先,就算要造反,那也不占理,天下谁肯服他?只要太子和百家撕破脸皮,百将军定然只能从三王爷您和之中挑一位了。”

    “太子是个有心没脑子的人。”他吹了吹茶水,低头喝了口,“就凭他闹去,咱们坐山观虎斗。”

    纵然知道他这话在理,秦衍却无论如何安不下心,万万想不到这种事还会将七夏牵扯在里头。

    他闭目沉思许久,终究睁开眼,问道:“她还好么?”

    反应了一阵他这话里的她指的是谁,刘公公把茶杯放下,叹了口气:“太子发了狠要治老百家的人,能好到哪儿去?现在在那牢里关着的,不过我想,若是百家认她这个媳妇,断不会让她吃这么大的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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