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阳心灰意冷,挖下那土将这身子埋下去的时候,北千秋正在遥远的地方,一次次死去活来,各种各样凄惨的死法,各种各样恶心的活法,只为了某人……想要紧紧将无法控制的她抓在手里。

    她一直既痛苦自己的不死,也因为不死而变得尤为肆意骄傲。

    这份骄傲,变成了死也由不得自己的痛苦,被某人踩在脚下,碾进泥里。

    ☆、28|25|20|19

    “然而想要控制她的不止顺帝,还有老司命。老司命希望可以通过道符,就可以控制她具体会附身在哪个人身上。”栗子渐渐地也颤抖起来:“每次在那些奴隶或流民中挑选一人,身上贴上道符,看她是否会附身到身有道符那人身上。”

    “但这是有误差的,并不是会成功,能修正误差的方法,只有不断地试验与改进,她死了岂止几十回,这个时间持续了很久很久的……”

    “顺帝的权势完全不像外界想象的那样单薄,长安的绝大部分他都能掌控,甚至藏得深到可怕的地步。只是如果他手里有个可以附身到任何身子的北千秋,他可以用北千秋去顶替宰相、敌国来使或是任何任何人,那这实在是太可怕。”

    “我听曲澄说,在期间一年左右的时候,她已经神志迷失,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记忆全部混乱,顺帝看她这样下去就会无用,便停了下来,具体她什么时候好起来的,我并不知道。”她哆嗦着嘴唇,接着说道:

    “若是我……恐怕这辈子也不会再好了,可她还是又活了过来。她甚至还有力气去谋划,利用了两次兵变,才离开了长安。”

    栗子说着,陡然听到一声响,在这静谧昏暗的房间内尤为震人。

    左阳几乎是从凳子倒下来,跪在地上,两只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双眼,用力到几乎让人以为他要将自己的眼珠子挖出来!脖颈上青筋遍布,他喉头发出一声撕裂心肺般的低哑哭号,浑身都在哆嗦,牙齿磕得咔咔作响,最终却一声也没有哭出来。

    那颤抖的脊背似乎再经不起一丝真相的倾轧,左阳只感觉五脏六腑都疼的他几乎昏死过去。北千秋是压下了多么冲天的恨意,才只是跟顺帝冷脸怒骂。或许这也是她的计划,只是为了让顺帝觉得她并未远离,而她也在寻找一个机会。

    可回忆里那些留白,那些他不知道的背后,如同一张张空洞的巨口,带着阴冷的风,吸走他最后一点理智。

    六年前,红色漆棺放在兴熏殿,深冬,又是一个快过年的时候,风雪比往年还要猛烈,厚重的雪花劈头盖脸的顺着宫墙的缝隙砸下来。里头是一套北千秋根本就没穿过的衣裳,左阳跪在雪里,小心翼翼的将火盆点燃,让那炭火吹旺,他眼里头只有那团火和被烧尽的纸屑。

    宫人们来不来送并不重要,或许来了,左阳并没有精力去看别人,他惨白的脸上已然没有再多一丝的力量去将目光投给别人,冬风鼓起了他的衣袖,左阳看着自己的衣袖掉进火盆里,慢吞吞的燃烧起来。

    有个人猛然从背后将他提起来,一群太监上来扑打他着火的衣袖。

    “世子,您已经不必受那人压迫了,太后不是让您回南明王府么?!”几个太监声音尖利,简直要划破他愈发脆弱的耳膜。

    他面前是徐瑞福的脸,那张脸上有一种静穆的麻木,他道了一声:“世子你魔怔了,蒙了心智,莫要怪老奴。”说着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他那张因为冷而生疼的脸上,左阳被几个小太监架着才没滚进雪里。

    旁人魔怔了被这样一巴掌一打,总要吐出一口痰来,恢复神智。

    他吐出了半口血,那血从他喉头深处流出来,左阳干哑着嗓子张大嘴弯着腰,一团血从喉咙深处缓缓出来,滴了一地。

    徐瑞福连忙上来给他擦了擦嘴,汇报道:“世子恢复了神智了,眼睛有光了。”

    左阳缓缓回过头去,看着徐瑞福汇报的方向。顺帝穿着一身正服,外头笼了一层白纱,满头风雪,面上没什么表情,手里拎着一串碧玉珠子。

    左阳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死了,你不伤心么?”

    顺帝缓缓启唇:“我,自然伤心。”

    这个人能走到今天,全靠的是令人作呕的惧怕身上沾染半分腥污的虚伪矜持,以及那与生俱来的他自己都不敢面对的恶毒*。

    而杀了这个人冲动,在时隔六年真相得知的瞬间,如烈火一般燃烧在左阳的胸膛里。

    “她回来了。王爷,他回来了,你快赶紧整理整理。”水云戳了戳趴在褥子上的左阳。

    从栗子那里回来以后,左阳拿了个痰盂,弓着腰一边满面痛苦的似乎,一边在干呕。水云没听见里头说了什么,他不知道什么事儿能让左阳变成这样,他嗓子都快呕坏了,才堪堪止住,整个人倒在铺上。

    “王爷,我都听着北千秋那欢实的脚步声了,你还不赶紧起来,她要是回来见你这个样子——”水云赶紧又戳了戳他。

    “……我知道了。”左阳嘶哑的声音传来。

    水云这头话音才刚落,就看着北千秋跟一阵旋风一样撞开门,红裙衣袖荡起来,手里抱了不知道多少东西,阿朝跟在后头,也是累的一头大汗。

    北千秋将那东西兜头往左阳身上一扔,甩了鞋就爬上床来,笑意盈盈推着左阳说道:“你干嘛今儿早上才回来,说着要给我付钱,结果倒是挺会溜。你看,我买了个乒噗,他们这儿名泥叫叫,加点水,一吹就有鸟叫声!”

    左阳面朝床里背对着她,她几乎是扑倒左阳的身上,笑着拿那个瓷鸟形状的乒噗给他看。

    他的脊背僵硬了一下,不肯回头,强自装作发怒,说道:“你倒是还肯回来,幸而我不在,是谁昨天半夜包着船,在江上浪的不用桨啊!”

    北千秋嘶的吸了一口冷气,颇为尴尬的挠了挠头,岔开话题说道:“那个……今儿咱们要不也去逛逛?”

    “哼,逛可以。”左阳转过脸来,面上仍有几分苍白,却没有看着狼狈:“你把昨儿那一百来金换回来,以为这是小数目?!这够你在这余杭办个大宅子的!”

    水云和阿朝幽幽退出去,北千秋深沉地叹了一口气:“我就知道男人……都这个德行,利用完了女人,就开始想把自己付出的讨回去。这才几天就开始问我要钱,你说我一个孤苦伶仃家里没人的女儿家,哪里来的钱还你……”

    左阳真想吐血:“你就演吧你。”

    北千秋看他转过脸来,松了一口气,几乎是谄媚的倚在他身上,小声道:“昨儿我见着夜市热闹得紧,郡王爷整天皱着眉头不累么,快跟奴家出去玩玩吧。”

    “你就要钱的时候态度好。”左阳一根手指点在她额顶,本想推开她一点,却没用力,指尖轻轻点了几下。“最近身子可有不好?”

    “挺好的。”北千秋从拎回来的布袋中拿出其他玩意儿,一样一样摆在床上,挤得左阳都不得抱起被子往角落里坐,好给她腾出地方来,左阳却愣愣的望着她素白的手兀自发呆。

    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了。

    左阳心里涌起的情绪不只是后悔、愧疚,更有无法插手她世界的无奈和焦急。他想做很多事情,想了半天,北千秋却并不那么需要他来做什么。

    就仿佛是一个孩子想把自己全部的好东西,一股脑的塞到北千秋手里,她颇有兴趣的看了看,却并不想要任何一样。就算是这样,左阳也想把他能有的最好的东西,塞进不情不愿的北千秋手里。

    “你会跟我一起去幽州吧。”左阳看着她此乐不疲的玩着手牌说道。

    “恩……幽州有什么好玩的么?”北千秋趴在床上,托腮问道。左阳忍不住伸手将她被薄汗沾湿的头发拨到一边,又觉得自己的动作太熟稔,悻悻的收回手来,说道:

    “有个我想让你见的人。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北千秋抬起头来,瞳孔望着他,脸上嬉皮笑脸的样子收了收,说道:“唔。好,你说重要就见呗,我又不损失什么。”

    左阳看她那么好说话,心里又是一哆嗦。她果然知道……他已经了解大部分事情了。

    他有点后悔自己干嘛当时赌那点孩子气,还说不让她知道。若是当初在宫里就把话说开了,也可能北千秋不会逃,反而俩人能坐在一起好好聊聊。

    可到了这时候,左阳该怎么跟北千秋把最后那点窗户纸捅破啊……

    左阳一直在寻思这件事,北千秋还是身子虚,玩了一会儿就出了一身薄汗,下午睡了两个时辰天就黑了,她醒过后兴致冲冲的要跟左阳去余杭最繁华的街巷玩。

    阿朝倒是心细,买了套江南女子多穿的半臂对襟襦裙,裙摆却是红白二色竖纹,配着那编金缕花纹的宝蓝色对襟衫子,颜色对比的能闪瞎左阳的狗眼。阿朝就跟个随行化妆师似的,掏出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首饰,金灿灿插了半个脑袋。

    李氏那张柔弱的脸,让北千秋神采奕奕又嚣张嘚瑟的一笑,竟压得住这身色彩奇葩搭配耀眼的衣服了。

    她简直都不知道低调二字怎么写。

    左阳坐在榻上等她,看着她梳头,心里一点不着急。要是他会梳头这等难杂的手艺,就是给北千秋梳一天,他都不觉得无趣。眼见阿朝要给她贴那成型制好的花钿,左阳忽的抬手拦了一下:”你给她贴也没用,不牢靠,就她那疯癫性子,没半个时辰就掉了。没有朱砂么?给她画上比较好。”

    阿朝拿起毛笔抬起手来递给他,笑盈盈的看向左阳:“郡王,我可不会画,要不你来。”

    左阳条件反射的接过来,端着那冰凉的笔杆,有几分僵硬的站到北千秋面前,北千秋素净的脸抬起来看着他。

    ☆、29|25|20|19

    以前北千秋在宫里,必定要让下人画好了妆才出兴熏殿,其中一定要有的就是唇红和花钿,左阳也给她画了五年,从一开始的笨手笨脚,到后来自创各种花型,每日她就算是要天未亮就起来,左阳也一定迷蒙着爬起来,洗把脸,给她画好了再让她出门。

    他一手托住衣袖,一手拿毛笔往朱砂的小盒里沾了沾,有些不敢直视北千秋那双眼睛,只看着她光洁的额头:“我都六年没画了,必定是要手生的,你别怪我。”

    北千秋的眼睛也垂下去,岔开了话题,拽了一下左阳的腰带:“你离我远点,我这个高度正好对着你的裆啊!”

    左阳重重的拍了一下她脑袋,扶着她的鬓角,让她抬了抬脸,问道:“就是原来常用的三叶花型?”

    北千秋眼神漂移,半晌才闷闷的应了一声。

    左阳的袖子太宽,他一手按着北千秋不安分的脑袋,一手执笔,袖口就不断蹭到北千秋的脸上。“我给你抬着袖子,别老蹭我啦。”北千秋伸手将他衣袖卷了一圈,捏在手里。

    左阳忍不住笑起来,这样子真奇怪,却似乎温馨的不得了。

    北千秋抬起眼来,左阳就跟以前一样专注,只看着笔尖不怎么去看她的脸,笔尖湿凉,婉转在她额头。那张脸离得太近了,气息扑面而来。

    曾经精致素净的少年脸庞,变成熟了不少。他皮肤变黑了,五官长开了,个子更是高了很多,北千秋抬起脸来看他,角度变得不同,多是看到他微微冒着青茬的下巴。她最近忍不住动手去戳,以至于这会儿她也抬起双手,触碰着他的脸颊。

    她的视线顺着左阳的唇向上攀去,一点点划过他的鼻梁,他的脸颊,直到看见对方那双眼睛也直直的望着自己。

    “我画完了。”左阳这么说着,却仍微微弯着腰,只因为自己的脸颊被北千秋捧在手心里,他舍不得离开。

    那双手冰凉,反衬着左阳的脸颊出奇的烫,他又欢欣又觉得那指尖每往上攀附一点,就是在他心头的一次撞击,北千秋的面上露出迷蒙的神色来,似乎回忆起了什么,犹豫起了什么。左阳犹豫着自己这个绝妙的时刻,应该低头才对。

    他心里有着极其强烈的想去亲一亲她的冲动,左阳甚至觉得脸上的热度一直烧进中单的衣领里。左阳又不知道在怕什么,天人交战了半天,手撑在她背后的梳妆台上,就要豁出命的低下头去时,北千秋开口了:“你别理我这么近,丫是不是早上吃了茴香饺子,一嘴什么味儿。”

    ……左阳猛地直起身子来,面上简直快羞愤到极点,恶狠狠的拍了一下桌子,冲出门去,对着水云喊道:“拿盐水来!漱口!别问我为什么——!”

    北千秋看他那样子,咬着唇笑起来,回过头去望铜镜。

    昏黄灯火染亮蒙蒙镜面,映出一张不属于她的美人面,唯有额上的花钿是她的,完全属于她的。北千秋忍不住伸手碰了碰:“水平退步,不练不行啊。都画得不大对称了。”

    等她出门,左阳正在隔间屋里恶狠狠的漱口,北千秋路过窗口,他抬起头来愤闹的瞪了她一眼:“我没吃饺子!”

    北千秋笑着摇了摇头:“就你,老把我随口扯淡当真。”

    “你又耍我,有本事别跟我一道走,我不给你付钱!”左阳快步走出门,回头警告她:“别让人家知道我是跟你一道的。”

    左阳且让侍卫换了便衣,不离身太远的散在周围,随行注意着旁边的动静,他还真就不回头走在前面,夜市上人绝不算少,卖着用剖空竹竿做的吹泡泡杆与白瓷乒噗的小男孩朝北千秋挤眉弄眼,透明的泡泡随风飘扬,落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的女子的薄衫襦裙破开一团湿凉上,引来娇笑嫣嫣,卖杏仁软酪的男子胸口背着木桶身后扛着夸张的旗子高声叫卖,有人买时他也不知从何处竟掏出一个小瓷碗来装着卖于人。

    北千秋就远远跟在他手头,自顾自的看着沿街小摊上的油皂泥人,拿了一个凤凰形状的吹糖,北千秋正想着四处找左阳,看他是不是走远了。

    结果左阳就背对着她,站在隔着没几步的另一家店门口,装作仔细把玩手里头的纸灯,不经意间向她投来一个目光。

    北千秋跑过去紧紧揽着他胳膊:“给我钱。”

    左阳胳膊僵硬了一下:“走,不买那个,前头还有别的地方可玩。”北千秋不满的撇了撇嘴,却还是跟他走了,只是她没松手,左阳也装作没发现,俩人并排紧紧揽着胳膊往人群深处挤去。

    北千秋一路也没少吃,一个摊一个摊的扫荡,左阳对于夜市倒是没多大热情,然而北千秋似乎很少有这样的空闲时光,享受得不得了,看着左阳的那是十几个侍卫都远远的也跟着他们走在夜市里,她忍不住问道:“至于这么谨慎么?你得了什么消息?”

    “先不说曲澄也在余杭,我总感觉这些天有人也跟着我们。”左阳四处望了望说道。

    “唔。就你多心。”北千秋来来回回的把玩着几个面具,拿了一个鬼面戴在脸上:“这个如何?”

    “还好,不够吓人。你还是带狰狞一点的比较有意思。”左阳说着还是递过去几文钱,将她手里的买了下来:“以前你不也带过一个青铜的鬼面,摘下来的时候,对比可真强烈……”

    左阳有意的想要多提起来一些以前的事情,他觉得自己提出的点已经够多了,北千秋还是有几分不愿提起过往的样子。

    “以前啊……”北千秋手指摩挲了一下,没说什么,把鬼面放进了布袋里。

    “对,以前。咱们之前不也逛过夜市。”左阳说道:“你忘了么?那时候我们还一起买杏仁酪和胡麻饼吃,可是没玩一会儿宫里就出了事,咱们就赶回宫里了——”

    北千秋没有回答,两条并行的夜市之间有一条较为晦暗人少的小路连通,北千秋走过去似乎想走到那条夜市上去。

    左阳快步追上去,道路虽然一片晦暗,可两侧金灿灿的银杏叶就好像散发着微微的光亮,北千秋埋头在前头走着,身边没有一个行人。

    “那天,我明明知道了,还装作不知道是我的不对。”左阳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你既然一直都在你能不能跟我讲讲!跟我说说!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那四年之后你都在做些什么?我想知道——我想知道很多……”

    北千秋回过头来,秋风吹得银杏叶连连翩飞,她的衣裙也猎猎作响,身形瘦弱更像是要随风而去。

    “也没什么好说的。”北千秋将头发拨了一拨:“我也变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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