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虽然嘴上说着无恙,可神情仍然十分黯淡。
    昌文虽然走了,但他那些话,似乎并非全无影响。
    灵瑾垂眸,心情复杂。她明白向阳的沮丧,可不知道该从何安慰起。
    小型翼族修习射箭,会遇见的偏见多得很。灵瑾有公主的名头抵挡,尚且如此,更何况其他人。旁人多说无益,唯有自己调整。
    灵瑾垂首,调整弓弦,在落叶秋霜之中,沉默射箭。
    *
    然而几日后,灵瑾练完射箭,从校场中走出来,却见向阳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校场外,瘦小的身影淡薄,影子被斜阳拉得修长。
    他见灵瑾出来,便张皇地站起,格外恭敬地对灵瑾鞠躬行礼。然后,他就静静站在原处,凝望着刚出来的灵瑾,似是专程在等她。
    灵瑾背着弓走向向阳,问:“你有事找我?”
    “也不算。”
    向阳笑了笑,神情低落但却平静。
    他说:“其实我今天,是专程想向公主道别的。”
    “……道别?”
    “嗯。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放弃继续修习射艺了。我这样的人,继续在初级射艺里修炼也是浪费时间,打算退出,从明年开始,改成修习短兵。那个更轻,也更适合小型鸟。”
    灵瑾心头一惊,她问:“是因为昌文那天的话吗?那只是他片面之言,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也不全是。”
    向阳黯然一笑,摇了摇头。
    “其实这个问题,不必他们反复提起,我自己也在心里思虑许久了。昌文那天话说得难听,但大部分并非虚言。自古以来,小型翼族从未有过拉开灵弓的例子,我的确喜欢射艺,也认为射艺是翼族的精神所在,但想要自己修习,恐怕确实是痴人说梦了。不怪昌文,是我自己如今才认清现实。”
    说到这里,向阳神情讪然,似是自嘲:“不瞒公主说,我小时候不知天高地厚,远远地飞到树上,看那些神弓手射箭,心中觉得他们神武无比,便生出向往之心,以为自己也可以。小时候,总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到,妄想自己与别人是不同的,认为其他小型翼族拉不开灵弓,我却不一定,说不定就可以当第一人。直到如今才发觉,我的资质如此普通,不要说拉开灵弓,就连普通地射中靶子,都已经觉得很难。”
    但这时,向阳的眼睛又亮了回来,熠熠生辉地看着灵瑾:“但是,公主与我不同!我注定拉不开灵弓,公主却不一定!公主不仅天资出众,远远在众人之上,还有一半云鹤世家的血统,以公主的才能,结果定能有所不同!”
    向阳的语调如此高昂,眼眸亮得惊人,就像他自己的火花虽然熄灭了,但灵瑾却仍然是他最后的希望之火一般,仿佛只要灵瑾没有失败,他的希望就还没有完全破灭。
    他说:“虽然我日后不会再修习射艺了,但我还会在远处默默地支持公主的。等到公主花开之日,定能让众人都大吃一惊!”
    灵瑾被向阳期盼的目光望得心悸。
    她说:“我未必有那么好……”
    向阳却坚定不移地道:“公主太自谦了,公主的实力我们有目共睹,等日后,公主定能有一番大的成就。”
    如此夸张的称赞,让灵瑾不知如何接话才好。
    她握紧肩上的弓臂,沉默地抿了下嘴唇,不着痕迹地避开这个话题。
    灵瑾往四周看看,改口问道:“那你妹妹呢?她也和你一样想吗?”
    “不,小芝她……”
    提到妹妹,向阳的神色忽然悔愧伤感起来,微微有所触动。
    他说:“是我对不起小芝。我们是孪生兄妹,其实当初,小芝是看我练习射箭,她才也喜欢上,决定一起学的。她天赋与我差不多,若不是我,也不会连累她做无用功……不过,她的想法与我不同,小芝说她想坚持到初级射艺修完,还会继续留在这里。”
    言罢,向阳对灵瑾又抱了一下拳,认真道:“公主,就此拜别了。”
    *
    傍晚,寻瑜在屋子里刻木雕。他平时都会关注妹妹的动静,可这日却左等右等没等到灵瑾回来,心中觉得奇怪,便外出去大学堂找。
    灵瑾生活规律而单调,克己如修士。她平时的日常,几乎就是练射箭、修炼、尝试灵弓,然后循环往复。所以,她有可能出没的地方也只有几处,不算难找。
    果不其然,寻瑜赶到大学堂弓射场时,就见到灵瑾独自留在那里。
    寻瑜找到她时,天色已晚,灯色晕染,疏星寥落。
    灵瑾抱着膝盖坐在弓射场的角落里。
    弓射场上所有靶子都被射满了,无数箭矢近乎暴力蛮横地插满在箭靶上,仿佛箭靶不是箭靶,而是个扎满针的针垫。
    鹤青先生留在弓射场上的灵球也被射了很多箭,但一个灵球都没破,反而是灵球周围散落了无数普通的箭矢。
    灵瑾的箭筒空了,弓也射断了,折成两截,放在她身边。
    她双手紧紧抱着膝盖,脸埋在其中,蜷缩成一团。灵瑾本就娇小,像这样缩着,像是天地间被遗弃的一个雪点,看着十分可怜。
    寻瑜步调一顿,走了过去。
    听到他的声音,灵瑾抬起头来,她眼眶是通红的,面颊有泪痕,似乎是哭过。
    她看到是寻瑜,不由轻轻唤了一声:“哥哥……”
    接着,灵瑾回过神来。她大约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抬手,用袖子去擦自己的眼角脸颊。
    可惜眼下擦已经来不及了,她发红的眼睛和狼狈的泪痕,都不是轻易能掩盖住的,越擦反而越是醒目,还将头发也弄乱了,显得人分外无助。
    那一刹那,寻瑜忽然体会到了心脏被死死揪紧的感觉。
    接着,因为灵瑾的眼泪,一种愤怒的情绪毫无征兆地从他血液中腾升出来,沸腾到身体每一个角落。这种怒火,几乎差点让他化作原形,将每一根羽毛都燃烧起来。
    寻瑜压抑着怒火。
    他抿紧嘴唇,沉默地脱下自己赤色的外衫,用力裹在灵瑾身上。
    深秋了,夜已微寒。
    寻瑜冷声问道:“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告诉我名字。”
    第22章 哥哥抱妹妹
    寻瑜语气生冷, 眉头紧锁,眼神中却隐含怒意。
    灵瑾从未见过疏离的兄长如此愤怒的模样,还是专门为了她, 不禁一怔。
    但接着, 灵瑾摇了摇头,回答:“并没有人欺负我。”
    她前两天确实与昌文昌武兄弟起了冲突, 但那场冲突她当场就顶了回去,事实也是她胜了。
    她今日之所以难过, 是另一种无力。
    灵瑾垂眸, 问寻瑜:“哥哥,小型鸟为什么不能使用灵弓?”
    寻瑜闻言,略一沉声。
    然后, 他没有立即回答。
    这种古怪的沉默,就好像他什么都愿意帮妹妹, 可唯有这个,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许久,寻瑜缓缓道:“我不知道。自古以来似乎就是如此。”
    但寻瑜停顿了一下, 又说:“不过正如母亲所言, 之前没有先例, 不意味日后不会有例外。你天资出众,只要再继续尝试,未必真的一把都用不了。”
    以往这里,灵瑾便会渐渐平静了,但今日, 她却摇了摇头。
    “即使我能用,那又如何呢?”
    灵瑾说。
    “我其实是混血。在其他人眼中,我或许会有机会, 但那是因为我身上有一半的血液是白鹤。我如果完全是小型鸟的血统,无论我的射艺如何、努力过多少,都不会有人认为我有其他的可能性。
    “哥哥,我到现在试过上百把弓了,还从未成功过。或许我生父的血脉根本就没有用,或许我永远都不可能拉开灵弓。但即使我可以,我也仅仅是一个混过血的特例,其他小型鸟依然会像以前那样,什么都不会改变。”
    灵瑾的声音闷闷的,她又把下巴埋到了膝盖里:“哥哥,我觉得好不公平。”
    寻瑜听着灵瑾说的话,凤目幽幽,在夜色中显得宁静。
    灵瑾问他:“哥哥,你当初用灵弓,是尝试了几把弓成功的?”
    寻瑜:“一把。”
    灵瑾的眼神愈发黯淡。
    寻瑜沉默。
    事实上,他根本没有失败过。
    每一把灵弓在他手上,都迅速发挥了力量,寻瑜根本就不需要考虑这些。
    在饱受挫折的妹妹面前,他这样生来就是凤凰的雏凤,恐怕说什么都显得无力。
    他们虽不是相同的父母所生,但却是同样的父母养大,可即使如此,两人之间也有抹不平的沟壑。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
    寻瑜望着妹妹脆弱的表情,缓缓说。
    “所以,我接下来做的事……仅此一次。”
    “……嗯?”
    没等灵瑾反应,只见寻瑜生涩地伸出双臂,搂住她的肩膀,将灵瑾整个人抱进怀里。
    哥哥比她年长,也比她个子要高,他这样一抱,就将小小的灵瑾完全拥在方寸间。
    灵瑾呆了。
    从小到大,她与兄长之间,向来不是太亲热。
    兄长克己矜持,两人本来也不是亲生兄妹,灵瑾本来以为可能是因为这个,哥哥才会待她总有几分疏远。
    而此刻,哥哥忽然抱住了她。两人之间的距离前所未有的亲密。
    就好像……他们真的是血脉相连的兄妹一般。
    灵瑾感觉到,兄长抱着她,抬起胳膊,僵硬地摸了摸她的后脑勺。
    他不自在地问道:“这样你好点了吗?”
    兄长着实不会安慰人,他的动作根本算不上温柔体贴,举止堪称青涩别扭。
    但说来奇怪,虽然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可这样靠在哥哥胸口,灵瑾的情绪竟然真的渐渐平稳下来。
    她旋过身,在兄长胸口动了动,自己找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然后抬手抱住寻瑜的腰,紧紧依偎着他。
    兄长后背明显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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