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什么?”
    灵瑾茫然。
    望梅先生说话一向玄妙。
    若是以前,灵瑾或许会去揣摩她话中的意思,但今日,无论是她对临渊说的话,还是她对自己说的话,都让灵瑾觉得句里行间似有深意。
    她想了一会儿,乌眸微微睁大:“先生,该不会你早就知道,临渊其实……”
    “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
    望梅先生笑笑,没有回答灵瑾的话,只留下含糊的、发人深思的句子。
    她拄着拐杖走路,目光看着地面上灰白的石板,忽然道:“不过今日,倒让我想起捡到临渊那日的场景。”
    望梅先生语气悠然,灵瑾好奇地看向她。
    于是,望梅在手间比划了一下,说:“我刚刚捡到临渊的时候,他才只有这么一点大。”
    望梅先生所比划的尺寸,大约是拇指大小,仅仅是稚嫩的雏鸟大小。
    她说:“那时女君还没有制服龙君,正是水国与翼国关系最紧张的时候。我在后山那条水边捡到他,问他叫什么,他答不出来;又问他从哪里来,为什么到这里,他就不回答。他尽量表现得冷静又坚强,但实际上在我掌心瑟瑟发抖,浑身羽毛都是湿漉漉的。”
    灵瑾听得愣神。
    她初次见到临渊的时候,他就有十几岁了。而且临渊比灵瑾要大一些,灵瑾想不到这些。
    望梅先生注视着灵瑾的神情,笑了笑,继续往下说——
    “所以,当时我就想,这么小的孩子,能有什么自我意志呢?
    “无论他在想什么,都不是他自己想的;无论他打算做什么,都不是他自己愿意做的。他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大人灌输给他的。他这么一点点大,就算自以为是自愿的,也只是被他人操纵、用来实现他人野心的无助的傀儡罢了。
    “我于是将他收留在药庐中,教他知识,抚养他长大。
    “如果一定要有人告诉他世界是怎么样的,那不如由我来告诉他;如果一定要有人来教他怎么做,那不如由我来教他。
    “他们可以塑造他的过去,将他送到这里来。但我,可以塑造他的将来,再让他自己决定应该去哪里。”
    灵瑾听望梅先生这么说,似是有所触动。
    她不禁道:“先生真了不起。”
    “这不是了不起。”
    望梅先生呵呵笑道,语气淡然。
    “只是我活得年份长了,见得多了,知道什么地方该进,什么地方该退罢了。”
    但灵瑾想到心中那种可能性,还是有所迟疑:“可是,若他真是……那对翼国来说……”
    灵瑾还未说完,望梅先生已抬起手来,摸了摸她的头。
    “公主不必烦忧。”
    她温和地说。
    “我有我的立场,公主有公主的立场,公主要怎么做,我不会干扰。”
    灵瑾问:“先生不会感到担心吗?”
    望梅先生笑了起来,道:“你与寻瑜的术法修业,是我教起来的;女君和大祭司当年的术法修业,也是我教起来的;包括你父母,你父母的父母,女君的父母,还有他们父母的父母,全都是我教起来的孩子。我知道你们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女君是什么样的人。
    “你们应该有自己判断的权利,我也相信你们的判断。有些事本身也不应该一直隐瞒下去,注定要有一个结果的。比起干扰你们,我更想静观其变,看看你们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不过……”
    说到这里,她微微停顿了一下,怅然地看向天空,笑了笑。
    “不过,今天能看到临渊用双腿走路,我真是高兴啊。勾起了很多久远的回忆,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个时候。”
    灵瑾疑惑地问:“当年那个时候?”
    望梅先生笑道:“你们这些孩子太小,以前的时代对你们来说太久远,已经不知道了。”
    她满脸和蔼,又摸了摸灵瑾的头,面露怀念。
    她说:“我出生在上万年前,在我小的时候,三族还未分裂成三国。那时,所有人都住在一起——翼族在树上筑巢,兽族在地面打洞做窝,水族栖息于水中。
    “翼族帮兽族和水族报晓鸣时,水族净化水源、取来水底矿石,兽族经商贸易,三族互相帮助生活,人们对这些都习以为常。水族并非天生能在陆地上行走,翼族和兽族帮助水族的孩童初次上岸,也是很常有的事。
    “只可惜……如今,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见到了。”
    望梅先生说着说着,微笑着发出一声遗憾的叹息:“有时候,我也会缅怀过去。真希望回到当年,彼此间什么争斗都没有的时候啊。”
    灵瑾闻言,若有所思。
    这时,望梅看向了灵瑾,对她说:“瑾儿,临渊是我亲自看大的,在我看来,他本质不是一个坏孩子。但你怎么想,你可以有自己的判断。”
    灵瑾愣了愣。
    随后,她对望梅先生郑重行了一礼,说:“先生的意思,我明白。”
    望梅先生含笑,对她谦然点头。
    远处。
    寻瑜维持着赤凤原形,伫立在高高的树上。
    他正在调查水族鳞片的事。
    灵瑾想到了临渊头上,而寻瑜虽然知道的不如灵瑾多,但他比灵瑾多想了一段时间,便也想到了临渊,这才过来寻找线索。
    灵瑾送望梅先生出来的时候,寻瑜就维持着赤凤高傲的姿态,远远眺望着他们。
    良久,待望梅先生走远,灵瑾也掉头返回药庐去找临渊,寻瑜火身一动,振翅而去。
    *
    接下来几日,灵瑾给人的印象,是总在走神。
    机关术道室里。
    灵瑾手上做着小机关,眼睛却打着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忽然“唔”的一下,额头磕在了桌子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小芝正在她身边切零件,听见灵瑾撞到头的声音,吓了一跳。
    她立即担心地问她:“灵瑾,你没事吧?”
    “嗯。”
    灵瑾的额头被自己撞得生疼,瞌睡也撞醒了。
    她吃痛地摸摸脑袋,无奈应道:“我没事。”
    小芝却不敢放心:“你是没睡好吗?”
    “嗯。”
    灵瑾话语飘忽。
    “算是吧。”
    “?”
    小芝侧头。
    灵瑾自己都这么不肯定的态度,让她感到困惑。
    灵瑾对她一笑,又回头继续制作小机关。
    *
    ——事实上,灵瑾已经好几天,没怎么睡觉了。
    当夜,子时,皓月当空。
    碌碌,碌碌……
    寂静的夜色中,轮椅滚动在石板路上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梅花树下,三口井边。
    远处,一个清瘦的身影渐渐褪去身上的夜色,从夜幕中浮现。
    ——是临渊。
    他坐着轮椅,衣着单薄。
    他虽然已经学了一段时间走路,但双腿的力度还不能支撑他走太远的路,日常依然要依靠轮椅。
    今夜,他划着轮椅,再度来到三口井边。
    确认四下无人后,他捂着手臂,吃力地站起来,往井里看看,检查水质。
    水族不能长时间离开水域,即便他平时也会在药庐中偷偷用水来擦身,但这点水对水族来说,就像将鲸鱼放在鱼缸里,完全是杯水车薪。
    因为先前发现的那个古怪的木鹰术法,临渊不敢轻举妄动,已经忍了很久。
    但现在,他的皮肤已经干裂得厉害,手臂点火时受的灼伤在陆地上难以愈合,他实在到了极限,不得不冒风险。
    临渊挑了人烟最少的时候,警戒到了最高点,他小心翼翼地来到井边,一路上没有碰到任何人。
    他脱掉累赘的衣裳,将双手放在井沿撑起身体,倒头进入井中。
    噗通。
    临渊整个人浸沐于冰凉的井水中,水没过他的身体,他却觉得畅快非常,这里才是属于他的天地。
    一进入水中,他的皮肤自然化作水羽,双腿则化作鱼尾,生出通透的鳞片来。那暗质通透的鳞片,在水下变得像镜子一样,光芒随水纹流转,仿佛能融成波光的一部分。
    临渊在水下化成原形,在水中翻转跃动,直到每一寸鱼鳞都在水中舒展,才舒了口气。
    他在水下待了许久,算着时辰已接近寅时,才不得不展开翅膀,往井口上飞。
    ——他虽然有鱼尾,但同时,也有鸟翼。
    临渊的翅膀是黑色的,如燕子一般,但和一般翼族不同,他无论在水中还是在空中都一样轻盈。
    他的原形没有脚,只有一条流畅的鱼尾,飞出水面时,仿若腾跃而出的海豚。
    临渊谨慎地只飞到井口,就变回半人身。
    一切都与以往相同。
    可是,当他撑住井口,打算爬出来时,双目却被刺眼的光亮闪了下。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心头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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