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嗓音里压抑着情绪,为此不再直视镜头,目光躲闪的瞬间,一大颗眼泪砸落在手里的纸条上,顷刻间浸透。

    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慌张地去擦眼睛。可刚擦了一下,动作又放慢,失落地垂了手。

    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喜欢的那个人已经不在这里,不再看着他了。

    好像就是因为这样。

    他的声音哑了下去,带着喃喃的鼻音,我就是因为害怕,会再经历今天这样的分别,所以才一直不敢说的啊。

    心声袒露至此,他低头沉默了数秒。一旁的助手刚要宣布结束,却见到导演无声地打了个手势,示意再等。

    付安阳不急不躁地坐着,任凭时间在逐渐浓郁的寂静中流逝。

    直到最后几秒,情绪酝酿到顶点,他忽地抬起头,却是绽开一个笑容。

    但现在亲自经历了以后,又觉得,好像也没想象的那么可怕啊。

    我就在原地等你好了。他说,如果你不能再回来也没关系,换我去找你。

    镜头将每一秒诚实地记录下来。画幅中央的少年眼尾微红,清澈的眼底闪着泪和光,微笑的表情弥足珍贵。

    不管未来有多远,我们一定会再见。

    **

    面试结束得比想象中早。

    付安阳出了面试大楼,走入街道人流当中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平时不太能说出那样的话,反倒是演戏的时候比较放得开。像是以另一种方式完成对自我的认知和表达,这次的表演,比之前刻意准备的段落要舒服很多。

    跟跑步即时反馈的快意不同,表演带来的是某种徐徐渗透的愉悦和满足感。即使面试没有通过,也是次相当不错的体验。

    不远处就是地铁站的入口。他平时很少坐地铁,但现在突然想去真正的车站看看。于是坐电梯下去,按照指示牌研究回家的路线。

    要换乘之后再坐另一条线的全程,一个多小时才能到家。

    好漫长。

    沿途密密麻麻的站点,乘车的过程本身似乎就能称得上一次旅行了。

    下一趟地铁在四分钟后进站,付安阳独自坐在长椅上,看着地铁外门反射出的人影来来往往,形色匆忙。平时都不懂这有什么好看的,今天却看得有些入神。

    长发短发,高矮胖瘦,愉快的,焦急的。每一个都不同,每一个都鲜活地存在着,沿着各自的人生轨迹。

    沈闻叙总爱盯着这些过路的人发呆。

    这是你眼中的世界吗。

    付安阳无声地想。

    看了太久,甚至差点错过地铁。直到车门即将关闭的提示音响起,他才猛地回过神来两三步冲进去。

    非上下班高峰时期,车厢里座位空余。他很久没坐地铁,进来后也只新奇了一阵,被停停走走的列车晃得犯困。没过几站就逐渐忘记自己还要换乘这件事,靠在座椅上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争吵哭骂不休不止,伴随着巨大的海浪声彻夜未歇。

    直到列车终点站,乘务员将他叫醒。

    付安阳迷茫地走出了车厢。

    这是哪啊。

    平时一上车都是等着到家就行,地铁要自己时刻留心着,坐过了站还要重新规划路线。他叹了口气,对着路线图指指点点,刚打算找出回家的最优乘车路线,手指一顿,又收了回去。

    其实也不是非要立刻回家才行。

    反正是周末回去又没什么事做。

    他在车站里转了一圈,打给沈闻叙却没人接。又发了消息给叶嘉禾,得到公司的地址。

    光从这回复消息的速度就能探测出谁在认真工作,谁在摸鱼。

    现在的位置距离公司不远,付安阳坐地铁过去,在前台报了叶嘉禾的名字,被指路到另一部电梯上去。

    从知道他要来探班就在等,叶嘉禾饶有兴致地指指办公室,沈闻叙在里面批折子。

    叶嘉禾没告诉沈闻叙他要来,敲门时里面传来的声音是与平日里迥然不同的高冷,进来。

    直到四目相对的前一秒,沈闻叙都还在一丝不苟地皱眉工作,等着进来的人先开口汇报事由。

    付安阳假意咳嗽了两声。

    晏晏?

    看到付安阳的瞬间,他表情变了,比批折子还严肃,出什么事了。

    付安阳:我又不是一定要出事了才来看你的好吗!

    只是面试结束顺路过来的,反正太早回家也没事做。

    他往周围大致扫了几眼,对高大上的装修不太感兴趣,自觉到沙发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窝着,我问叶嘉禾要的地址。原来你每天都在这里工作啊。

    看起来不是个能让人开心的地方。

    沈闻叙莞尔,起身倒了杯水过来陪他坐着,问面试怎么样。

    还行。有个临时加试题,我演得挺顺利,就是不知道导演看得怎么样。

    付安阳捧着杯子回想,没好意思跟他细说加试的内容,那个导演很不按常理出牌,我怀疑到最后他挑演员都凭心情。所以现在还不能确定,明天出结果会通知的。

    沈闻叙颔首举杯,煞有其事道,听起来一定能通过。

    付安阳被逗乐了,这是怎么听出来的啊。

    因为你看起来很高兴。

    沈闻叙仔细打量他,忽地伸出手,微凉的指尖点在他眼尾。

    为什么哭了?

    付安阳一愣,下意识地揉了下眼睛,不明白他是怎么看出来的,眼泪早就干了。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胡乱地说,不知道大概是太高兴了吧。

    沈闻叙没有追问,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知他应该不只是路过来看看那么简单,有话要对我说吗?

    付安阳点点头,来的路上已经酝酿了许久,那个你还带着吗?那片珊瑚。

    当然带着。沈闻叙拿出怀表递给他,看他接在手里,低头诉说,其实那次去海边度假没有带你一起去的那次,玩得一点也不开心。

    回家时当然要表现得积极点,是觉得这样你听我讲旅行的时候才不会失望。

    昨天晚上迷迷糊糊地梦到了,起初还以为是脑海中臆想出的情节。醒来之后他再回想,才发觉这是应该是远不如梦境美好的现实经历。

    本来觉得一家人出去很难得,风景又很美,想好好玩几天来着。但下飞机一直到了酒店里还听到爸妈在吵架,就觉得没什么好玩的了,很想快点回去找你。

    后来趁他们不注意偷溜出房间,到海滩上去找珊瑚碎片。普通的倒是有很多,但是找了一晚上也没有找到红色的珊瑚,但是又不想空着手回去。

    时隔多年的恶作剧,再提起来有点令人羞愧。他闭了闭眼,一鼓作气地坦白:是我拜托岛上卖纪念品的阿姨帮我涂成红色的!

    沈闻叙无奈地说:我知道。

    啊?

    我曾经把它摔裂过。沈闻叙打开怀表,拿出那一小片珊瑚放进他掌心,看到断面是白色的就知道了。

    只是后来修补得很好,要离得很近才能看出来。付安阳举到鼻尖观察,发现几条细细的裂纹,真的诶。

    也算证实了那的确不是梦,而是他自己亲自经历过的记忆。

    日记上没有写过这件事,是我自己想起来的。

    他语气有点飘,骄傲的眼神光彩明亮,一直都是你在告诉我各种事。偶尔我也能告诉你点什么,还不错吧?

    沈闻叙望着他,缓缓地露出笑容,连气氛都因此变得柔和起来。不知是否错觉,付安阳觉得视线背景中装修清冷的办公室都没一开始进来时那么不顺眼了。

    接着听见他由衷地时候,真厉害。

    想要什么奖励?

    这什么语气啊。

    付安阳嫌弃地嘟哝,眼神避闪有些可疑,我幼儿园大班早就毕业了好吗。

    第39章

    沈闻叙没想过他会到这里来,身边零食饮料什么都没有,正想着要不要打发叶嘉禾去弄来点,又听见他一连串好奇地追问,你没有告诉过我许了什么愿吧?还是我忘记了?后来有没有实现?

    我没有说过,但那时候你应该猜到了。沈闻叙说。

    所以才在海滩上冻了整宿,也执拗地一定要找到能实现愿望的宝物,是希望我妈能来看我。

    可那愿望没有实现。

    付安阳知道,在那之后没过多久沈闻叙的妈妈就去世了,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你们去海岛旅行时我和她通过电话。她知道我在外面和你过得不错,很高兴地鼓励我跟你待在一起,待久一点。声音听起来很有精神。

    沈闻叙说,但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时候她已经病得很严重了。

    她骗了我。一直说自己身体很好,让我等等再回家也来得及。家里不安全,她不希望我回去。里里外外不知道多少双眼紧盯着,怕我回去被扣留就再也不能出来。

    如果再早一点早点鼓起勇气去面对那些虎视眈眈的困难,而不是一味地被动接受保护,或许还有能见面的时间吧。

    可那时候他才多大。

    付安阳闷闷不乐地看着手中的珊瑚碎片,低声说,本来就是应该被保护的年纪啊。

    本来是应该相信童话的年纪才对。

    会有帮人实现愿望的红色珊瑚之类的。

    只是说起时会觉得遗憾罢了。沈闻叙并不希望看到他因此露出悲伤的表情,当即转移话题,用轻快的语气,其实我一直都不信这个。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沈闻叙已经绕开他的胳膊,堂而皇之地枕在他腿上半躺着说,只是你没日没夜地吵着一定要帮我实现愿望,不配合你显得我很不懂情趣。

    没有被反应激烈地拒绝,便又得寸进尺地埋进他怀里深深吸气,好香。

    这人可真是

    付安阳没好气道,回头我问宋阿姨把洗衣剂的牌子发给你。

    沈闻叙笑道,好啊。

    之后他没再说话。付安阳把玩手上的珊瑚碎片,能感觉到怀里的气息趋于平稳,以为他累了,你想睡一会儿吗?

    在这种地方睡不着。

    沈闻叙声音里并无困意,环住他的腰一边贴脸蹭一边小声感慨,但太舒服了,就休息十分二十分钟再起来干活吧。

    付安阳口头警告他老实点,却没有把他扔到一边,手上稳妥地把珊瑚碎片放回怀表里收好,又安静了一会儿才说,我妈也在对我撒谎。

    她说跟我爸离婚是在我上初中那年,两个人和平分手的。其实从我几岁的时候就开始了。我妈不回家,我爸就把约会的女人带到家里来,我见到过好多次。

    付安阳道,她大概不希望我再想起来,我就也没提起过。

    虽然脑子里忘了,但日记上写着。吵架的声音很恐怖,吵完架安静的那段时间也很可怕。连带着他也不敢出声,整个家里寂静的气氛令人窒息。

    我在听。

    沈闻叙轻声说。

    所以你在我家里住的那段时间,我过得很开心。即使我不记得每一天都发生了什么,但那个感觉还在。

    你好像总觉得自己那会儿是个只会逃跑,等人保护的负担什么的可能对他们来说是那样,但对我而言不是的。

    像是从天而降的礼物。每当对那个家感到窒息时,沈闻叙的房间就像他的避难所,只有在沈闻叙的房间里,他才能放松地开怀大笑。

    后来沈闻叙离开,把那一部分的付晏晏也一并带走了。

    往前或往后,都再也找不到那样的日子了。

    付安阳说,那是我最开心的时候。

    这些话早就该告诉他了,却直到今天才说出口,大概是借了面试时那样能够更轻松地袒露心声的状态吧。

    铺在怀里的发丝泛着柔润的光泽,似乎手感顺滑。

    付安阳很想摸一摸,又不太好意思,正在犹豫时听见沈闻叙的声音。

    是在跟我告白吗?

    告白是应该说我喜欢你之类的话吧。

    那接下来是要谈恋爱吗?还是说已经在谈了?

    弄不清楚。在这个人面前,靠解题那样步骤分明的逻辑去思考,好像从来都得不到思路。

    或许直接得出结果就好了。

    付安阳不再烦恼,任由自己的手落了下去。

    你要那样理解也可以。

    怀里的呼吸好像停了一瞬。

    指尖碰到温热的脸颊,轻轻戳出个小窝。沈闻叙没有半点反抗的意志,躺在他怀里闭着眼喃喃自语,看来真的得睡一觉了。

    得睡着了再醒过来才能确认现在不是在梦里。

    不是在跟我对台词吧?

    不是。

    不是今天考试的题目吗?

    都说了不是!

    本来还有点难为情的,付安阳被他两句话打岔,没好气地嚷嚷,不相信就算了!当我没说过吧。

    这可不行。

    沈闻叙猛地坐起身,按住他肩膀的力道失了分寸,眼神炽热得不像样,看着我再说一遍。

    你又不是没听见。

    付安阳被盯得脸上发热。近距离的视线像能传递想法,让人蓦地想起路灯下那个吻。

    有种不快点躲开的话下一秒就会再发生的预感。

    肩膀被强制的压力按得发疼,他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倔强嘴硬,让我说我就说那不是很没面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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