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箬走到了他的身边,学着他的样子在石头上盘旋坐下。聆璇君没有阻止她,也没有搭理她。阿箬看着眼前的山月与幽泉,听着百步之外瀑布飞落的隐约雷鸣,用如同闲聊一般的口吻说:“岛上有趣的事物可真不少。”
    少年微微侧首,阿箬余光中瞥见他欲言又止。
    他一定是想要反驳她的,也许在他看来,这世上就没有什么是有趣的。
    阿箬是故意这样说的,就是要在他那如同死水一般的心中激起些许涟漪,他想要反驳她才好,反驳是交谈的开始。
    “越过慑峰,有十分美丽的景色,您见过么?”阿箬指着前方问他,不等回答又道:“再往西走,是一座藏书阁,那座藏书阁比我们凡人皇帝在国都修建的文华宫还要宏伟千万倍。我今日去了藏书阁,在那里见到了十分有趣的故事。”
    她第二次将“有趣”这个词说出了口。
    聆璇君抬了下秀美的眉毛。
    第11章 真人王二牛
    “那是一卷记载浮柔剑宗初代掌门生平的书籍,书上说,这掌门乃是天生异象的奇人,降世那天有七彩霞光布满产房上空,千百只仙鹤一同飞来,环绕在他身旁足足七日,还说当时更有神仙亲自登门,指着才出世的云墟真人说,此子乃是命定的仙道中人。云墟真人的父母原本乃是凡人中出身高贵的王侯,听闻儿子有仙缘之后,乃义无反顾的将他送给了仙人,道侍奉父母事小,拯救苍生事大,惟愿此子日后能得道登仙,庇佑一方子民。”阿箬在聆璇君面前将自己从书中看到的见闻娓娓道来。
    聆璇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阿箬扭头看向他。
    聆璇君叹了口气,同时轻轻扬起眉梢,对阿箬说:“什么天降异象?什么命定仙人?什么王侯之子?你被骗了——”他瞥了阿箬一眼,既是在埋怨她为何如此好骗,又是在心疼她居然被骗,“云墟……这道号是谁起的,难听又做作。他过去是叫王二牛,家住某个偏僻乡村,生下来有没有异象我不知道,但他是直到成年才正式跟着我修习仙术。在那之前他是个铁匠,打铁是个好手。某年我偶然路过他生活的村寨,因机缘巧合与他结识。他说他羡慕仙人能够长生不死,希望能跟着我修道,我顺手便收了这个徒弟。”
    阿箬暗暗含笑,能够听到性情清冷的聆璇君一口气说这样多的话,不枉费她一番筹谋。
    那卷记述云墟真人生平的书卷,是阿箬在祁峰藏经阁中某个角落里发现的。能被她阅读的书籍自然是凡书,凡人记述云墟真人难免会用夸大溢美之词,作者不曾亲临云墟所在之年代,又无法来到浮柔岛考据求证,自然只能凭着自己的想象胡编乱造。
    阿箬在见到这本书时就猜到书中内容多半是假,但她还是要将书中荒诞可笑的内容说给聆璇君听——为的就是能像现在这样,引得他来反驳,在反驳中吸引他的注意。
    “原来如此……”阿箬含着笑点头,“我又见那书上说,云墟……王二牛真人他道术初成后,便负剑云游四方,行侠仗义,惩恶扬善,曾剑斩唳山邪魔、荡平东原魑魅、出海手刃巨蛟,还曾在十二妖神围攻之下从容全身而退,威逼妖王立誓不伤东海一线百姓。”
    聆璇君面无表情的开口:“他的确经常行侠仗义。”
    阿箬一愣。
    “不过他的目的是为了能够娶妻。”
    阿箬庆幸自己之前没有在嘴里含一口茶。
    “我传给二牛他的道术对元阳没什么要求,也不需要刻意压抑人欲,所以二牛他终生都在为寻觅一美貌道侣而不懈努力着。他还是凡人的时候没有妻子,他说是因为见识浅薄的女子欺他少年穷困,不屑下嫁。后来他跟着我学道法,首先学会的便是点石成金之术。但几百年过去,他还是未曾觅到合乎心意的妻子,他又怪我妨碍了他的姻缘,因此我传他的剑法他还没学透,就气鼓鼓的背着剑出走了。那年头神魔大战在即,四处都不安稳,他凭着我教他的东西,倒也做了不少好事,不过每回救完人之后,总要看看他救下的那群人里有没有美人,如果有美人,就眼巴巴的过去套近乎,等着对方说:小女子无以为报,愿以身相许。”
    阿箬嘴里没有含茶,但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了。
    “然而他等到的永远都是:小女子无以为报,愿来世结草衔环,以偿恩人情义。”聆璇君语调平板的回忆着自己首徒昔年的“悲惨”经历,“后来二牛他逐渐意识到了,种族不该卡得太死。他问我,人与妖是否生来对立?我说不是,两方斗到如今水火不容的地步纯粹是造化捉弄;他又问我,妖是否全都罪无可赦,人是否各个纯善无瑕?我说:你自己就不是个好东西,人善不善良你心里不清楚么?他大喜,说师父我悟了,然后就去了妖精聚居的翚羽城,说他肮脏的内心需要纯洁温柔的女妖度化。”
    “所以他后来和十二妖神结怨……”
    “是因为他发现翚羽城中貌美无双的妖王——”聆璇君一字一顿,“是、雄、的。”
    阿箬再也绷不住,伏地大笑了起来。
    聆璇君不知她为何发笑,好奇的盯着她看了一会,在她的笑声中不自觉的勾了下唇角。
    七千年前的他其实并不喜欢离群索居,首徒传道,正是为了能够听人欢笑悲哭的声音。只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太多,沧海桑田变幻,他的目光便也逐渐黯淡。阿箬的笑声让他恍惚间想起了七千年前明媚的晨光,与鲜活的故人。
    “那他降服海蛟,夺得浮柔岛的事情呢?这总是真的了吧。”
    “我那时活腻了,想找个地方睡一觉,他兴冲冲的跑过来说在东海之上寻到了一处灵气丰茂的所在,用来给我养老再好不过,就是附近常有海妖徘徊,他去把那些海妖给清理了。可我等了将近百年他都没把海妖清完,干脆自己找地方睡过去了。”
    “书上还说他前往上洛城,面见当时的帝王,指点他治国之道及养生之法……”
    “哦,缺钱了,去人皇那里坑蒙拐骗一番而已。”
    阿箬来到浮柔岛后就逐渐意识到了真正的修仙之人未必就如凡人传奇故事中那样无所不能有高洁优雅,但一切的揣测都比不过聆璇君的叙述来得直接,不食烟火的这些人也会有贪嗔妄念,也会有无可奈何。凡人对仙门一切美好的假象如砂砾堆成的阁楼,阿箬除了哭笑不得外,一时间竟不知该在脸上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对了,”聆璇君忽然想起了什么,“那卷书上——”他朝着阿箬凑过来,“是怎样记载我的?”听阿箬胡说八道了这么一通,就算是他都开始忍不住在意自己的形象。
    阿箬微笑,“明日我再告诉你。”
    “好。”聆璇君非常好哄。
    末了还生怕阿箬忘记,又补充了一句,“说好了的,一定得告诉我。”
    “嗯。”阿箬弯眼,笑意藏在眼底。
    **
    次日她又去了祁峰。
    藏经阁中一切景象都如昨日她离开时那样,甚至就连醉倒在地上的宁无玷都没有变换姿势,如同死了一般。
    她还是没能从浩瀚的书海中寻到宁无玷要她找的答案,倒是从一卷古旧的帛书中发现了祁峰前一任峰主的身份——乐和。竟是当今浮柔掌门乐和真人。
    有意思。现任祁峰峰主宁无玷,按照公孙无羁的说法是乐和真人的首徒,深受掌门喜爱。前任祁峰峰主则已经成了掌门。
    莫非祁峰就是浮柔岛的“东宫”?
    不过阿箬很快就意识到了她的猜测或许错了,因为帛书上说,那时的乐和并不被云墟真人所喜,掌门之位原本是到不了他手上的。祁峰不是“东宫”,是“冷宫”。
    那晚阿箬回到慑峰山脚时,捡了块岸边的石头做成了惊堂木,将自己在勾吴王宫的见闻和帛书的记载结合,配上适当的夸张想象,为聆璇君讲述了一场云波诡谲、惊心动魄、让人唏嘘不已的仙门九大弟子争夺掌门之位的故事。
    不懂勾心斗角,对权谋心术了解不深的聆璇君:……虽然不明白这些想当掌门的徒孙为什么不靠剑术功法来直接比试,但智斗的故事听着真的好刺激哦。
    *
    第三天,阿箬再三确认后终于发现了祁峰藏书的一个规律。
    有很大一部分的凡书,来自于五百年前。五百年前上洛城中的天子是文昭帝,国号定岳,不少藏书附着日期,显示它们来自于定岳年间或是之前的时期。
    夜间回到慑峰时,聆璇君不在潭边也不在树林里,这一次他规规矩矩的坐在了阿箬的小茅屋中,点燃了灯烛,还用浮柔岛上长了三千年,蕴集天地灵气的茶叶搭配着灵泉给她沏了壶茶水。
    经过这些天的试探,已经摸准了聆璇君喜好的阿箬,这夜凭着自己的想象,为聆璇君讲述了一个定岳末年,旱灾为祸苍生,百姓不堪忍受饥寒乘船东渡,欲寻净土,却误打误撞进入某神秘小岛后的历险故事。
    *
    第四天……
    第四天的时候阿箬碰上了乐和真人。
    从来不屑掩饰厌恶之情的浮柔掌门这一次见到阿箬时,简单直接的亮出了自己的本命长剑,直指阿箬的咽喉。
    阿箬垂眸看着悬空在自己颈部半寸的剑尖,不动声色的将一方木椟藏进了衣袖内。
    第12章 “她比你们要有趣。”……
    当阿箬将木椟收入袖中的那一刻,一束电光从乐和真人的指尖飞出,下一刻她便因为疼痛而松开了五指,陈年的木椟伴随清脆声响跌落在了地上。
    还好,手指没断。阿箬活动了下被闪电击中右手,心中竟有淡淡的庆幸,庆幸乐和真人的杀意并没有太重,至少还有理智控制分寸。
    乐和真人未曾持剑的那只手往前一伸,那方木椟便凌空飞到了他的掌心。阿箬已经见过木椟上的内容,那是一份名册,记载着一长串阿箬并不认识的姓名。她推测这亦是五百年前定岳末年的东西。
    那一年似乎发生了十分重要的某件事,有一批凡人来到了浮柔岛,然后他们似乎就再没有离开。原本阿箬还不确定这件发生在数百年前的事情究竟是不是宁无玷希望她寻找的秘密,但眼下乐和真人对木椟的重视态度,倒是从侧面印证了她的猜测。
    可惜她没有过人的记忆力,方才虽然看了木椟,却没办法将上方的文字完整的记下来。阿箬垂眸盯着已经到了乐和真人手中的木椟,而下一刻,寒光凛冽的剑尖距她又近了一分,这是无声的震慑。
    阿箬稳住心神,抬眸与乐和真人对视,“用剑指着人,这便是浮柔岛的待客之道么?”
    少年模样的剑宗掌门个头其实比阿箬还要略矮一些,但他拿着长剑不会让人觉得是不懂事的小孩子胡闹,反倒透着让人胆寒的威严,“擅闯我宗门藏经阁,这就是你作为客人的礼节?”
    “我没有擅闯,”阿箬小心的往后退了一步,又向侧旁一闪,露出了身后正躺在碧玉长榻上酣然安眠的宁无玷,“是宁长老请我来这里的。”
    此刻她庆幸藏经阁内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个宁无玷,在乐和真人面前保持镇定要比在定飖湖底面对巨蛟之时还要困难,宁无玷的在场好歹给了她些许从容的底气。
    乐和真人冷冷轻哼,振袖一挥,一股强劲的寒风便直扑着宁无玷而去,阿箬没来得及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宁无玷的惨叫先于她转头之前传到她的耳朵。
    藏书阁内垂下的鲛纱帐在那一瞬如傍晚时的海浪一般涌动,宁无玷从碧玉榻上一跃而起,紧接着被柔软的纱帐牢牢裹住,阿箬看见他方才躺着的碧玉长榻已经碎裂成了两截,宁无玷本人则被重重的砸在了她的面前,附近书格上的经卷都为此而微微震动。
    公孙无羁说宁无玷是乐和真人最喜爱的首徒,可就眼下的情况来看,阿箬是真没看出乐和真人对宁无玷有多少“喜爱”。砸在地上的宁无玷好半天都没能缓过神来,就算修士的体魄优于凡人,这一下似乎也摔得他不轻。
    阿箬平日里所见到的宁无玷就是一副醉醺醺昏沉沉的烂泥模样,此刻见他这样轻易的就被自己师父折辱,并不意外,但失望总免不了的。这人口口声声告诉他,乐和要杀她,祁峰很安全,但是就目前这个情况来看,祁峰一点也不安全。
    “你带着一个凡人进入我剑宗的藏书阁,是要叛变宗门么?”乐和真人俯瞰着地上狼狈不堪的弟子,没有用传音入密的法术,而是开口面无表情的质问。从他的声音中阿箬听不出多少愤怒,然而多年来惯于察言观色,她能够分辨出乐和真人冰冷目光中的失落。
    “我是为了师父好。”宁无玷半睁着惺忪的眼睛,叫人分不清他究竟是醉是醒。
    “你将我宗门隐秘之事展露于外人面前,还振振有词,你——”
    “什么宗门隐秘?她不过是一介凡人,我宗门的事情她能看到多少?”宁无玷脸贴着地上冰冷的玉石转,却比站着的乐和真人更为傲气,“她能看到的,不过是五百年前祁峰留下的凡书,是你的阴私之事——”
    一道雷火劈下,是乐和真人在盛怒之下对宁无玷再度出手。
    他似乎用秘法又对自己的首徒说了什么,但这一次阿箬没能听见。
    宁无玷倒是大大方方开口,“师父,你心魔已深——”
    那是阿箬第一次听到“心魔”这个词,彼时的她还无法理解这个词意味着什么。她没有时间去仔细琢磨宁无玷着半句话的涵义,师徒之间的战斗一眨眼便爆发在了她的眼前。
    也不知道到底是师父难以忍受徒弟的忤逆而决定出手清理门户,还是做徒弟的受师父欺凌太久终于奋起反抗,反正这两个身怀仙法的人在她面前打了起来。
    她……她当然没有犹豫,趁着这二人斗法,毫不犹豫的转身就跑。
    不跑她还能做什么,留下来帮宁无玷?
    修士斗法的门道阿箬看不大懂,就只见到漫天火光电光乱飞、疾风夹杂闪电、地动山摇、乾坤变色——她逃命时尚且要小心翼翼,生怕被不小心飞来砸来的什么东西要了她的命。
    不过她也没能成功逃命,跑出藏经阁抬头见到了傍晚时分的太阳的那一刻,曾经束缚过宁无玷的鲛纱帐宛如有生命的蟒蛇一般跟着她一起蹿了出来,眼看就要裹住她的腰,阿箬赶紧灵活的往地上一倒,躲开了扑来的鲛纱,紧接着顺着并不算陡峭的山坡往下滚,这样虽说狼狈还很容易受伤,但总比被用两条腿跑来得要快。
    但强劲有力的大风自身后掀起,阿箬看见漫天飞沙走石,自己也不由自主的被大风裹挟,在风暴中徒劳挣扎宛如溺水之人。
    而后又一只手狠狠的掐住了她的脖子,在暴风的中心,她与面色铁青的乐和真人对视。
    “一介凡人……胆敢如此无礼。”少年模样的剑宗掌门冷厉开口,他看向阿箬的眼神很复杂,既仿佛是俯瞰蝼蚁时的轻蔑,又掺杂着似是见到了仇人一般的愤恨不甘。
    阿箬没心思去计较对方复杂的爱恨,只是用尽了力气去掰对方的手指。见识过修士飞天入地的能耐后,她也清楚乐和想要杀她完全就是抬一下手指的事情,根本不用像现在这样麻烦。他这样掐着她脖子只能说明两件事,一是他大概还没下定决心杀她,二是他可能是气昏了头要亲自动手才比较解气。
    阿箬掰不开乐和真人看似纤细的手指,窒息的痛苦让她几乎就要失去意识。也不知道宁无玷现在怎么样了,公孙道长说他修为不高,看样子是真的。不过,他再怎么凄惨,也不至于真的就被自己的师父给杀了……阿箬恍惚间想起了这些,她抬头看着黄昏时分刺眼的夕阳,下意识的用最后的力气拍打着乐和真人如铁石一般的胳膊。
    她还在等待最后一丝希望,这份希望近乎于孤注一掷的豪赌。
    从小到大阿箬习惯了去赌,因为她所拥有的东西太少,有时候如果不靠运气,根本就没有办法活下去。
    幼年时被掳卖,幸运的遇上了凌夫人,靠着心计与手腕活得了夫人的喜爱,成为了翁主的侍婢。
    后来勾吴宫变,她不幸沦为弃子,成为了祭祀妖怪的牲畜,她除了一张“唤神符”外什么都没有,不也只能怀揣着一腔孤勇踏上前往定飖湖的道路。
    曾几何时她的母亲告诉过她,只要有机会活着就一定要竭尽全力的抓住机会,像他们这样卑微渺小的人物,能在这个世上多看一天太阳、多吸一口花香都算是值得开心的事情。
    阿箬其实已经撑到极限了,被定飖湖蛇妖扭断脊柱的痛苦再次浮现,但是忽然间掐在她脖颈上的力道消失了,乐和真人将她抛掷了出去——又或和说,是他飞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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