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我家宫主过去曾有个丈夫,知道她百年来心心念念只想着让他起死回生么?”
    这是阿箬已经听说过了,她先是用点头回答了绿衣女的提问,接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们宫主绑来鬼蛛娘,不会就是为了让鬼蛛娘帮她复活亡夫吧。”
    鬼蛛娘的确能让死人复生,但那复活的仅仅只是躯壳。重新站起来的死者不再是生前的那个人,而是鬼蛛娘操纵着的傀儡。这种“复活”毫无意义,阿箬心想那位素不相识的绿卮夫人就算再怎么思念丈夫,也不当选这样一条路。
    “世人皆道我家夫人与那人皇情深意笃……”绿衣女喃喃,忽然抬起头问阿箬:“姑娘相信这世上当真有生死不离的感情么?”
    阿箬回答:“鸟兽寻觅伴侣,乃是为了繁衍生息,人苦寻其所爱,除却传续香火姓氏之外,更是为了相互陪伴。可是……两个人永远做不到像藤蔓一样紧紧相缠,总有许多的波折会拆散有情之人。就算熬过了一重又一重的险阻,死亡也会将他们分开。我从前读过话本,话本中描述过不少一方故去,另一方恨不得以死相随的故事——我不喜欢这样的故事。”
    绿衣女闻言脸上没有多少表情哥,只是眨了眨眼睫,继续听阿箬说了下去。
    “我不记得在哪见过一首诗,诗中有句是:易求千金宝,难得有情郎。若这世上当真有人愿意为了情之一字抛生忘死,这份情谊固然值得敬佩,但不值得效仿。我身为人,常感慨天地广袤,己身渺茫如尘芥,一想想这世上还有许多山川待我踏访,我便觉着,没有哪个男子是值得我为之豁出性命的。”
    绿衣女子轻轻颔首,既不赞同,也不反对,又问:“若是你之所爱先于你而去呢?”
    “心中怀念即可。”阿箬回答这一问题时短暂的心神不宁。
    所爱之人,她所爱的人是谁呢?她先是想到了这一问题,而后心底怅然。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不算有爱的人,如果那人真的是她的所爱,她又何需担心他会死在她的面前。只怕到时候她白发苍苍,而他容颜依旧,她若有幸老死在他膝头,也不知他是否会为她叹息一声。
    想到这里她用力掐了下自己的掌心,以免她再胡思乱想下去。镇定下来之后她大约明白了绿衣女子想要和她说什么,无非是希望她站在绿卮夫人的立场去思考她又多么为难,多么不易。
    “依我看来,”阿箬说:“世间一切都需随缘,譬如春时花开、秋时叶落。人能长情固然是好,就怕情深太过成了执念。”
    “我家宫主,大约也是也抱着和你一样的想法。”绿衣女子却轻笑着说道。
    阿箬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家宫主对那人皇,感情并不如你们外人所想象的那样深。那小皇帝死后,宫主从未流露过半点悲伤之态——你大概要说,人有时悲伤到了极致,反倒显露出云淡风轻的姿态。可你如果这样想宫主,那你可就错了。宫主是真的一点也不难过,她要是难过,怎会百年来始终野心勃勃的想着罹都、想着那不出世的至宝、想着仙门首席的位子呢?”
    “那么,她想要复活亡夫的事情……”阿箬悄悄收回了白玉眼,她现在是真的暂时不想同这个绿衣女子动手,对方说给她的情报实在太有意思,她忍不住要继续听下去。
    “你知道,魔是如何诞生的么?”绿衣女子却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
    阿箬没有回答,绿衣女便自顾自的说了下去,“魔诞生于至阴、至浊、至秽之处,集合世间一切贪嗔痴怨。他们与神同源,和神一样无情无心,却又与神殊途,最是纵欲随心。魔与神明此消彼长,却始终不死不灭。七千年前神魔战后,诸神或是归于寂灭,或是蛰居上界,轻易不出,群魔则大多沉眠,带着他们的传说一起在天地间逐渐被人忘却。九州的每一个角落,过去都曾是神魔的战场,每一寸土地,深处或许便埋葬着魔。而当年最是凶悍的魔尊们,则大多被封印在一个叫做罹都的地方。罹都在哪里没有人知道,罹都的入口七千年不曾打开,所有的魔都被凄惨的困在罹都之中,不见天日。但是——”绿衣女咬重了音节,“魔是不死不灭的啊。”
    最后那半句话她说出口时,声音苍凉嘶哑,好似奔袭过旷野的风,疲倦而幽冷。阿箬侧头,细细思索着她这话的含义。
    “魔是不死不灭,那么……”阿箬想起了鬼蛛娘。按照聆璇的说法,鬼蛛娘是魔尊之中相对较弱的那一个,可就是这个相对较弱的鬼蛛娘,便能毁灭一整座樾姑城。
    “魔既然不死不灭,”她说了下去,“难道七千年来,就没有别的魔曾经苏醒过来么?”如果是更强大的魔醒来,为这人世所带来的,恐怕是一场劫难吧。
    “有。”绿衣女修微微眯起了眼睛,“当然有。虽说那些实力强大的魔都被封印在罹都,可罹都经过七千年,早就不是从前那座坚固的牢房了。不死不灭的魔找到了机会,你说怎么可能不设法逃出罹都去寻仇?即便他们逃不出去,可只有这世上有污秽、肮脏、阴暗存在,便永远都会有新的魔诞生哪。”
    **
    被符咒锁住的鬼蛛娘此时此刻是湛阳翁主的模样。在樾姑城外聆璇毁了鬼蛛娘的躯壳,于是她俯身到了被聆璇杀死的湛阳身上,从而得到了人皇血脉——之前她那副壳子属于七千年前的一个未活到及笄的女孩,总之原本也不属于她,毁了就毁了,没什么好可惜的。
    湛阳的相貌极好,毕竟皇族出身,论气韵与五官都不输凡俗。在这片黑暗之中,她的存在便有如破开黑暗的光,朱红色的符文写在黄绸之上,缠绕着她的手足与躯干,两枚晶莹剔透长逾数寸的钉子刺穿了她的掌心,将她钉在了石壁之上。聆璇落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还没有醒,垂着脑袋,长发飘散在面前,有种格外凄楚的美。
    还好阿箬不在,否则她该有多伤心。聆璇并不认识湛阳,之所以记住这张脸不过是因为他杀死湛阳之时,阿箬看他的眼神。
    因为这副躯壳,聆璇决定救鬼蛛娘。
    他的思维有时候就是这样简单且不讲道理。他杀了湛阳,所以觉得自己该赔一个湛阳给阿箬。至于阿箬愿不愿意接受一个只有壳子的湛阳,他完全没想过。
    就当聆璇抬手施术,打算拆去鬼蛛娘手足缠绕着的符咒之时,他的身后传来一声巨响。他及时的躲开,而片刻前他所站立的地方,则被炸出了一个深坑,燃起的烈火照亮了这座石室,也照亮了匆忙追来的绿卮夫人,那张写满了恼怒与阴沉的脸。
    “上人不觉得自己过分了么?”她咬着牙冷冷的说道:“上人先是无缘无故闯入我云梦宫,对我这个晚辈大打出手还横加污蔑,现在竟然打算释放魔尊?”
    第75章 弑神
    聆璇歪了歪头, 看着绿卮夫人那张正气凛然的脸,忽然唇边浮起了一丝浅淡的笑,“我放鬼蛛娘是出于私心, 可你抓住鬼蛛娘,难道不是为了一己私欲么?”
    他话说的同时一步步往后退,直到退到鬼蛛娘身边,绿卮夫人想要阻止他, 却畏惧于他的实力不敢轻举妄动。
    “是, 晚辈承认晚辈的确是有私心。”绿卮夫人狠狠的擦去唇边的血渍,“晚辈的私心,不过是想要请鬼蛛娘为我保全我丈夫的尸身罢了。”
    宫装女子满身的珠翠在火光下如同一只只含泪的眼, 绿卮夫人收敛了之前与聆璇拼命时的凶悍, 就好似一个受了委屈的女人。
    “晚辈百年前曾有一爱侣, 他不幸早亡,我心中十分挂念。我不忍他葬入那暗无天日的地底陵寝,为虫蚁所噬, 便将他尸身带来了云梦宫小心封存。我因丧夫之痛而百年来甚少外出,那些嫉恨我、与我早年曾结下了仇怨的人便开始造谣, 竟说什么我苦心钻研邪术, 妄图逆转生死,甚至还有谣言说我早已堕魔——真是可笑, 千百年来,我云梦宫向来以匡扶正道为任, 我自接任宫主之位以来,兢兢业业从不敢懈怠。上人若是不信,大可随便去找一个云梦宫的弟子问问,问问她们我这个宫主, 她们是否服气。说到底,我不过是个死了丈夫的可怜寡妇,茕茕独活于这世上已是不易,还要忍受天下人的诋毁诽谤——”
    “呀,那你可真委屈。”聆璇打断了她的哀怨陈辞,十分敷衍的表达了对她的同情,“你这样委屈,我是不是该帮你做些什么,以此来彰显我这个长辈的仁慈?”
    绿卮夫人冷笑,“不敢劳烦上人,我只请求上人不要多管闲事也就够了。我抓鬼蛛娘,是因为历时百年之后,我亡夫的尸身已有了腐坏的势头,听说鬼蛛娘能使死人血脉复通,精气凝聚宛如生前之时,所以我才悄悄擒住了她。虽然这是为了我一己之私欲,可我也未曾妨害过他人,怎么就惊动您老人家来替天行道了?您说我云梦宫上方有魔气逸出,那也并非是我做了什么恶事,而是鬼蛛娘她身负累累罪孽,所以即便是我云梦宫的正气,也镇不住她的魔气而已。误会我已经向上人澄清了,上人可以放过我了么——”
    聆璇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他一向甚少有喜怒哀乐之情,眼下却实在是被绿卮夫人逗乐,“呵,误会啊,我真是……活了这么多年,就没想过似你这般无耻的家伙。我也就睡了七千年,现在都后辈是怎么了,既蠢且恶,还一个赛一个的自命不凡——”笑着笑着,他忽然猛地揭下了贴在鬼蛛娘手腕上的一道黄符。
    之前绿卮夫人在说话的时候,他就一直在凝聚灵力,为的就是此时此刻能够瞬间撕下鬼蛛娘腕上的这道符咒。符咒撕下之后露出了惨白的手腕,腕上竟还有密密麻麻的咒印,是黄符之上的咒文深深刻在了她的肢体之上。一道道血痂组成了极恶毒的诅咒,若非鬼蛛娘附体在湛阳身上,有人皇血脉庇佑,这时候恐怕早就撑不住了。
    “我在海市遇上了一个讨人厌的奸商,他和你一样自大,自以为能左右逢源,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上。我本想杀了他的。可那奸商倒也不傻,用一则情报换来了活命的机会——那个叫闻雨来的奸商告诉我,云梦宫主你其实早在我醒过来之前就在想办法进入罹都了。你找到了一个秘法,用一位魔尊做献祭,以祂的血铸阶梯,找寻通往罹都的方向。”
    “鬼蛛娘,就是你的祭品吧。”聆璇转头看向了被钉在墙上的女子,数千年前叱咤风云的存在,到了而今居然沦为祭品,真是可笑又可怜。
    阴谋被戳破,绿卮夫人也不再矫作姿态。之前聆璇重伤了她,真相暴露之后,她终于是撑不住捂住伤处吐出了一口血,踉跄了几步,几乎摔倒。
    “聆璇上人……”她轻声说了什么。
    聆璇以为她是要放弃抵抗投降,可是就在这一刻,她脚下忽然涌起了血色的雾气。她以她的鲜血为媒,发动了她早就藏在这座石室中的“弑神阵”。
    所谓“弑神阵”,是上古魔族用来对付神明的法阵。云梦宫流传有部分阵法,虽然不全,但杀聆璇绰绰有余。
    **
    在西沉的斜阳下,阿箬下意识的眯起了眼睛。站在她面前的绿衣女子身形恰好被金阳笼罩,阿箬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
    绿衣女子说出的那些话让阿箬不禁深思,然而除却思考那些话语本身的内容,阿箬更是在思考,这名绿衣女修为什么要和她说这些。
    “这位……仙子,”阿箬仰起头看她,女修比她高出了足足一个头,投向她的视线中总有居高临下的意味,“你,到底是想要告诉我什么?”
    “想告诉你,这个世界或许比你认为的还要危险。”绿衣女修微微弯下了腰,凑近阿箬,“你以为你是凡人,你摆脱了眼下的麻烦就可以回归到你的凡人城镇中去,今后你这一生或许都不会再碰上这些神魔鬼怪。可我说,凡是风能吹拂到的天空、水能流淌到的土地,从今以后都不会再安全。”
    “那……我该怎么办?”阿箬敷衍的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脚下的土地在隐约震颤,阿箬怀疑这只是自己的错觉,但在眼下的情况中,她不敢放松警惕。
    “跟着我走吧。”女子那张素净清丽的脸离阿箬越来越近,她低垂下了眼睫,明澈的瞳孔中霎时间涌起了复杂的情绪。而那微弯的眼角总能让阿箬感觉到一丝丝的魅惑,明明她生得是一张干净素雅的面孔。
    在这电光火石间,阿箬意识到了什么。她先是猛地往下俯身避开绿衣女子,接着挥动白霜剑朝地底刺去。
    土石碎裂,巨大如蛇的藤蔓冲出。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云梦宫的弟子,这是妖王风九烟。聆璇找上云梦宫去想要逼绿卮夫人交出风九烟,但其实风九烟早就化形成了云梦宫女弟子的模样。如果聆璇还在阿箬的身边,一定能够拆穿他的伪装,可惜聆璇一靠近云梦宫地界便受到了云梦宫护宫法阵及宫内弟子的攻击,为了不连累阿箬他只能和她仓促分别,之后又比云梦宫主殿上方的魔气吸引住了注意力,根本就忘了提防风九烟。
    好在阿箬手中还有白霜和白玉眼,白玉眼在霎时间凝出结界阻止了风九烟的致命一击,阿箬则飞快的运剑斩断了地底冒出的不知是藤蔓还是树根的东西,接着转身就跑。
    她没有世间站在原地惊呼或者质问风九烟为什么要这样对他,更没有试着劝风九烟放下执念,她毫不犹豫的选择了跑。
    风九烟却并没有急着追她,他好整以暇的站在原地,注视着她的背影,待到阿箬与他拉开一定的距离之后,他施法,数千长藤朝着阿箬扑了过去。
    这是风九烟的乐趣所在,他本可以在一见面的时候就直接抓走阿箬,但那样做未免太没意思了些。他还是想和阿箬好好玩一玩,这是他表达喜悦的方式。
    渐渐的他意识到了不对,阿箬似乎是在被他追着往前跑,可她实际上也是在不停的往聆璇所在的方向靠近。
    这一世的云月灯不知为什么,竟是那样信任聆璇,这份信任让风九烟妒忌。
    聆璇有什么好值得托付的?她为什么会在遇到危险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朝他所在的方向奔去?他心里想着这些,越想越是难受。
    他再度施法,前方的道路被他以结界堵住。阿箬不慌不忙,直接拔出白霜剑以硬碰硬。伴随着轰然一道清鸣,他设下的第一重结界裂开。
    而伴与此同时响起的是另一声叫人心悸的轰然之声。哪怕阿箬与云梦宫还有一定的距离,凭着肉眼凡胎都能看出那里好像出了大事。
    这时候是云梦宫诸长老潜入主殿未遂的时候。阿箬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但紧接火光亮起,焰火巨龙从天际俯冲下来的气势,让远处的阿箬都下意识屏息。她猜或许是聆璇应当是遇到了危险。
    为了保护自己,也为了支援聆璇,阿箬义无反顾的跳下了云梦泽。
    她不会像修士那样飞来飞去,这一带又没有渡船可以供她乘坐,要想前往位于云梦泽中央的云梦宫主殿,她只有跳湖。
    至于凡人跳下湖水后要游多久才能游到云梦泽中央,她没有想过,她游到一半会不会因为力竭而沉湖淹死,她也来不及细想,因为藤蔓紧追着过来,她迟一点点跳下去,都会被缠住带回到风九烟的身边。她不知道自己落入风九烟手中会不会真的如闻雨来所说的那样被洗去记忆变成云月灯,不过她是宁愿冒着被淹死的风险也不愿去赌风九烟的良心。
    在阿箬跳湖之后,藤蔓的移动停了下来。保持着毒蛇扑食一般的姿势凝固在湖岸边却迟迟不动,仿佛水中有它们忌惮的东西。
    第76章 一只可怕的魔
    风九烟撤去了幻术, 恢复了原身的相貌,且是他惯于使用的男子形态。
    风九烟的男身也是一等一的美人,而这世间的妖, 大多有天然的魅惑之态,风九烟化作男子的时候,眉眼并不如女子一般纤细秀婉,然而低眉垂目之时, 却有说不上来的风.流, 不经意间好似能勾魂摄魄——这也是为什么阿箬肉眼凡胎也能拆穿他伪装的缘故。他之前变成了云梦宫中某位高阶弟子的模样,单论五官、体态,他都没有任何破绽, 毕竟他也是活了近万年的老妖了, 法力不可谓不深厚, 可是一个寻常的云梦宫女修眼中是不会有他那样的妩媚的,那好比是岁月酿成的醇酒,好酒不该盛放在茶碗之中, 风九烟的眼神不该出现在一张涉世未深的脸上。
    不过风九烟倒也并不在乎自己的伪装被阿箬所拆穿的事,反正……她逃不远的。
    他站在山岗上, 眯起眼睛看着阿箬义无反顾的跳下了云梦泽, 冷笑一声后不紧不慢的上前,那些在湖岸边作势欲扑却又迟迟不敢下水的藤蔓在见到了他之后都变得躁动不安, 如同在外受了委屈,迫不及待想要家中长辈出恶气的顽童。
    “乖。”风九烟轻轻抚摸着这些藤条, 它们霎时间安静了下来,盘旋在风九烟的脚下。
    “让她逃吧,她以为她是在向着生路进发,实际上, 前方可是我为她准备好的笼子。”
    **
    阿箬不知道自己跳湖的举动究竟是明智还是愚蠢,但她在游到一半的时候敏锐的感受到了这云梦泽深处,应当蛰伏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每游一段,被她系在腰间的白霜剑便会发出警惕的低鸣,而阿箬在这时低头,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总会看见有一抹漆黑的影子在湖水深处游过,就好像是某种巨大的鱼……或是别的什么怪物。
    阿箬不是一名修士,没学过各式各样的法术也不了解仙门各个宗派的来历,所以她并不知道云梦宫的最早乃是赤帝在人间的宫殿。在遥远的上古之时,在那个神与魔纷争不断,人间还是神魔战场的时候,云梦泽乃是天底下最有名的魔窟,云梦宫最初是赤帝对抗邪魔的前哨所,后来初代的云梦宫主继承了赤帝传承,也继承了赤帝的职责,以云梦宫全宫之力镇压生活在湖底的……那些东西。
    聆璇和绿卮夫人打了一场,拆了云梦宫主殿也毁了部分的护宫法阵,因此湖底的那些东西也就蠢蠢欲动的浮上了水面。七千年过去,它们的凶性衰减了多少尚不好说,但顾忌着白霜剑和那枚白玉眼的威严,它们暂时也只是浮上来探头探脑一番,并不敢对阿箬真的做什么。
    阿箬不知道自己现在脚下有多危险,她紧盯着前方云梦宫主殿的方向努力的游着。聆璇和绿卮夫人在打斗的过程中,不少云梦宫的建筑都遭了秧,因此眼下湖面上时不时就会漂来几扇门板、几件木制的器具,阿箬游一段路便攀着那些漂浮物休息一阵子,起初倒也还轻松。然而云梦泽被聆璇和绿卮夫人的灵力牵引着涨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潮,如同沸腾的水一般。越是靠近云梦宫主殿,她的行动就越是困难。
    一阵大浪拍来,阿箬没能躲过去,在浪潮中她不慎松开了她抱在怀里的浮木,往水中沉了下去。
    她及时的憋住了呼吸,原本是可以在浪潮过去后很快浮起来的,却有什么缠住了她的脚踝,将她往下拽。那不是水草,阿箬努力的在浑浊的湖水中睁开了眼睛,惊骇的发现自己脚踝处竟是空无一物,就好像抓住她的是她看不见的水鬼。
    之前那些游曳在湖底的巨大阴影这时反倒不见了,然而这片水域却也连一条鱼都见不到。白玉眼在阿箬坠湖之后也跟着入水,发出的光芒照亮了相当广阔的一片空间,而在这片空间中,什么都没有,没有活物、甚至也没有砂石,寂寥到让人心惊,只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拉着阿箬不断下沉。
    阿箬拼命挣扎,那柄悬在她腰间、有着神智可以自行行动的白霜剑并没有在这时候主动跳出来帮她,好像在这片水域中它也成了一件彻彻底底的死物。阿箬趁着自己还有最后的意识,主动解下了佩剑握在手中,屈起身子猛地朝自己的脚踝斩去,她在濒临溺死边缘的时候这样在水里出剑很容易会伤到自己,然而她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了。
    可是让她倍感惊恐的是,白霜剑竟然什么都没有触到。
    她不仅是看不见那只拽着她下沉的手,那只手甚至可能并不存在。那么,究竟是什么在带着她下坠……
    在这样的惊恐之中,她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她的第一件事是大口的呼吸空气,既然还能呼吸,说明她现在已经回到了陆地。侧身吐出了几口片刻前喝下去的积水之后,她捂住隐隐作痛的肋骨,从地上爬了起来。
    爬起之后她不再确信自己是否真的在陆地上,环顾四周她所见到的是一间狭小的石室——或者说,墓室。
    在浮柔岛上的时候,她也去过别人的陵墓,坟墓中那种阴沉逼仄的环境她至今都还记得。一口巨大的棺材占据了视线中绝大部分的位置,四角则燃着长明灯,幽蓝色的火焰让阿箬想起了凡人神话中的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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