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又何妨呢?

    慕子翎想,他与秦绎是什么关系,他在秦绎心中能值几分分量,他早就再清楚不过。没什么期待的事,也就不会真正伤到他。

    承烨殿里一个宫人都没有,慕子翎点了一盏小灯,自己打水洗沐完,换上身干净袍子,独自摸索着去睡了。

    只是没睡多久,果然就被一名宫人叫醒,那太监掐尖了嗓子道:

    慕公子,王上宣您去尔乐宫一趟。

    慕子翎早有预料,毫不意外地一笑,将衣物重新穿好,随宫人往尔乐宫去。

    还没走到门口,便听里面传来声冷淡、低沉的声音,带着种生来便高高在上的威仪,寒声道:

    跪下。

    第3章 春花谢时 02

    慕子翎跪在台阶上,膝盖处正顶在凸出的那个地方。

    秦绎下了让他罚跪的令后便再未出声,从慕子翎的角度看过去,能瞧见他坐在房里的桌案后,批改折子的剪影。

    夜露寒重,慕子翎跪了一个时辰腿就已经麻了,秦绎却没过多久就吹了灯,自己去睡了,只留下两个宫人站在外头盯着他。

    这意思,八成就是要让他跪一宿的打算。

    阿朱怕冷,过了子时,就缠在慕子翎的腕上讨吃食。

    慕子翎垂眼看着它,漠漠在掌心划开一道口子,阿朱便立刻欢欣地凑上去,贴着那淌出来的血珠子吮。

    吃饱了就分一些它们。

    慕子翎淡淡道,他微微抬眼,在眼角的余光里看见不远处,那些藏在黑暗的阴影里垂涎的影子。

    世人皆说,地处苗疆的云燕国诡谲野蛮,子民都奉巫蛊之术。

    可是除了慕子翎,放眼整个云燕国也没多少玩巫蛊玩出了气候的

    寻常百姓也不过是家里养几只毒物,能做些简单地驱鬼请神;能真正驯服蛇王,养小鬼令鬼兵的,三朝以来,只有慕子翎。

    因为,他是用自己的血和寿命喂着它们。

    想到此,慕子翎微微露出了些许笑意,淡淡想,是啊,倘若没有像他一样被逼入绝境,却又那样疯狂强烈地想要活下去,谁能熬得过百鬼缠身的痛苦,又甘愿折寿耗命地养着这些厉鬼呢?

    只有心有无论如何都放不下的执念,比那无法投胎的孤魂恶鬼还要狠戾偏执三分,才能熬过刀山火海,闯过无间地狱还能再回到人世。

    只不过当慕子翎终于独自撑过了这些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他视作比命还要重要的执念,原来不过一场笑话。

    秦绎躺在床上,批完折子已经不早,他却闭着眼没有分毫睡意。

    静了片刻,终归还是怒气难平,他从床上坐起来,问幕帘外守着的太监:慕子翎还跪着吗?

    太监答:是,慕公子从方才便一直跪着。

    秦绎冷笑了一声:让他进来。

    太监垂首,出去传令。

    门外窸窸窣窣一阵,似乎是慕子翎膝盖在台阶上硌得太久了,已经几乎没有知觉,在站起来时踉跄了一下,又摔了回去。

    太监冷眼看着,没有扶他,慕子翎闷哼了一声,秦绎听见了,心底生出一种痛快的滋味

    合该他痛,合该他受罪!

    这个人心狠手辣、残忍阴毒到何等地步,得到什么都是他该的!

    慕子翎缓缓推门进来,走的有些慢,却又没有秦绎所期待在他脸上看到的那种狼狈神采。

    让你失望了?

    慕子翎抬眼瞥了他一眼,带着几分嘲讽的意味,问:看到我没有爬进来,王上想必失望透了吧?

    秦绎面无表情,对他招了招手:来。

    慕子翎笑了一下,漫不经心朝他走过去,却不期然秦绎猛地抬手,朝慕子翎打了一记重重的耳光!

    你哪只手杀的人!?

    慕子翎摔在地上,秦绎却揪着领子将他拽过来,他盯着慕子翎脸颊上那五道血印子,笑着道:

    慕子翎啊慕子翎,你可真是一天不给我找不痛快就不行,就皮痒到这个地步?

    慕子翎低着头,秦绎那一耳光掴得他半边脸都是麻的。

    半晌,他才缓缓抬手,自己将唇边的一点血迹拭去了,而后抬头,慢慢朝秦绎看过去。

    他低低咳嗽着,哑声道:这只。怎么,想砍了它为慕怀安报仇?

    秦绎牙咬得死紧,慕子翎却低笑了一下,接着道:

    杀慕怀安的也是这只。捏着他的咽喉,看着他在我手里断气的,都是这只手,你想拿它怎么办呢?

    慕子翎欣赏着秦绎的怒气,他的脸阴郁苍白,就像一个忧郁的病美人

    哪怕是一模一样的长相,慕子翎却和他那个双胞胎哥哥慕怀安有种截然不同的气质。

    慕怀安是光风霁月的如玉君子,慕子翎却是敏感偏执的病态美人。

    你这弑父杀兄的东西

    秦绎攥着慕子翎的衣领,哑声低骂。

    生在帝王家,能有几个是干净的?

    慕子翎漠然回道:秦绎,你的父亲,你的祖祖辈辈,没有人干过篡位杀兄的事情吗?

    他凉薄地望着秦绎,嘲讽道:

    骨肉相残,血亲相杀,归根结底都是想活下去罢了。我不杀慕怀安,慕怀安便会杀我,我凭什么就该坐着等死?有谁规定,他就一定要比我更有资格活下去吗?

    怀安是你兄长

    秦绎怒道:你父王要传位于长嫡

    可我想活下去。

    慕子翎谑道:我把他杀了,我就是长子。秦绎,你不该恨我,你该恨的是你爱的人为什么那么废物,连王位都保不住!

    啪地一声秦绎再次一耳光掴在慕子翎脸上,将他直打得摔在桌脚,慕子翎忍着痛,喘了一声。

    秦绎却走过去,往他心口狠踹一脚,又踩住慕子翎平时不玩蛇的那只手,居高临下冷冷道: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世上有比权利王位更重要的东西。

    慕子翎额头覆满冷汗,眼睫直颤,却压抑着一声痛都不肯叫。

    他蜷在桌脚,原本就消瘦的身体蜷起来,更显得像个小孩。

    是啊,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慕怀安是虚怀若谷的君子。

    可是那是因为他从小都不必去争什么抢什么,一切最好的都会送到他手上!

    他不必像慕子翎这样随时活在死亡的阴影里,连生存的权利都得自己想法设法去争取。

    试问,倘若当活下去都是个问题的时候,谁还会顾及品行修养的高洁?

    饿到了极致,人连和野狗抢食都会去做!

    明明是一母同胞明明是一母同胞!

    慕子翎发着抖恨恨想,就因为他比慕怀安晚出生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因为云燕信仰一胎二子乃是双生鬼帝转世的谶言,他从生下来那一刻起,就和慕怀安有着云泥之别!

    在云燕,慕子翎是没有自己的封号的。

    母后庇佑,没有让他被杀死。但云燕王害怕天神知道他有一对双生子,会降下灾祸,便竭尽一切所能掩藏了慕子翎的存在。

    所有人提起来他时,都称他为公子隐

    如同一个活在慕怀安阴影下的影子。

    除了嫡亲的云燕王室,百姓和其他诸侯国甚至不知道慕子翎的存在,他们都以为云燕只有一位王子。只有每当云燕出现异象,或者发生什么灾祸时,他才会难得地被人们想起

    但那实在也不是什么好事,每次慕子翎都会提心吊胆云燕王会将那些不幸归咎于自己,将他杀了以平息神怒。

    想活下去,有什么错?

    慕子翎忍着被秦绎踩住右手的剧痛,发着抖道:你为什么不敢承认,秦绎,你喜欢的人,就是个无能又天真的废物啊!

    秦绎松开力道,将慕子翎拖起来,扔到床上,慕子翎紧咬着牙,脸色白的没有一分血色,却仍在不住冷笑:

    秦绎,你要不要来闻一闻,我这左手上,还沾着慕怀安的血的味道哩!

    秦绎简直被气得想要活活掐死他。

    但每当他想要下手时,对着那张和慕怀安一模一样的脸,又如何都捏不下去了。只得被逼的发了疯般折磨他,羞辱他。

    你怎么舍得杀我?

    慕子翎挣扎着,死死抓住自己衣物的领口,胸口剧烈起伏,却仍笑道:杀了我,你上哪里去找第二张这样和慕怀安一模一样的脸!?

    秦绎掐着慕子翎下巴。仿佛想将他捏碎,慕子翎不住扑腾,却根本无法逃脱。

    比起体格来,慕子翎从来拗不过秦绎。他是消瘦的,未及弱冠的少年人的身躯,甚至有些孱弱。

    所以他的容色,是一种说不出的艳,带着三分危险的靡和七分缠绵的醴。

    当年慕子翎十四,一身白衣,站在春风里朝秦绎一笑时,秦绎几乎忘了他带着千军万马,攻城略地而来,是为了杀这个人为慕怀安报仇的。

    你就这样恨他?恨到连他死了,都不肯放过他!?

    秦绎压着慕子翎,将他的两手固定在身后。阿朱刚才就从慕子翎的手腕上被甩得摔了出去,此刻盘在桌角,眯着妖异的竖瞳,看着这在摇曳的烛光中纠缠在一起的两人。

    秦绎狠狠卸了慕子翎杀人的那只手腕,卡擦一声,慕子翎脸压在被单中,无声地哆嗦了一下,秦绎察觉到了,便卡着他的咽喉,硬生生掰起慕子翎的脸,要欣赏他在疼痛中淌下来的眼泪。

    可是慕子翎却惨白着脸庞,恶劣地展颜一笑,对秦绎露出个带着冷汗的笑容:

    我恨只恨,当初没有来得及将他炼成我的小鬼,叫慕怀安永生永世都不得投胎!!

    秦绎揪着慕子翎的头发用力朝床板上一撞,发出声砰的巨响,气得几乎发颤:

    恶毒!!!

    慕子翎眼前发黑,额头剧痛,却又在这疼痛中生出某种自虐般的快意。

    他就是要这样,就是要一次次在秦绎面前提起慕怀安,欣赏他在暴怒边缘,却拿自己束手无策的模样。

    你喜欢他又如何,愿为他千军万马踏平云燕又如何,可惜他同样死在了我手下,我一无所有,却比他得到更多!

    秦绎把慕子翎当替身,慕子翎知道;秦绎不杀他,也只是为了想出更多的法子折磨他,慕子翎也知道;可他就是甘愿这样苟且偷生地活下去,不休不止地与秦绎互相折磨

    直到在秦绎心中留下一笔哪怕他死了,秦绎也将终生无法忘怀的深刻印记!

    作者有话要说:

    小慕:史上最狂替身。

    第4章 春花谢时 03

    慕子翎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才醒过来。

    他微微动了动手指头,只觉身上仿佛散了架般的痛,左手已经毫无知觉了,阿朱还缠在他床头撒娇。

    去。

    慕子翎呻吟了一声,漠然将阿朱赶了下去,慢慢爬起来给自己正骨。

    他不记得昨晚是什么昏过去的,但八成是秦绎玩完又嫌他碍事,让宫人将他送回了承烨殿。

    宫人势利,惯会看人眼色,见秦绎对慕子翎也不过如此态度,伺候慕子翎的时候就仿佛对待一具尸首,乱糟糟往榻上一扔了事。

    饿了?

    慕子翎瞥过朱蛇一眼,下床,有些踉跄地走到桌边,拿起搁在桌上的一个葫芦形玻璃容器。

    容器里有几块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的白骨,还有几颗鹌鹑蛋。

    慕子翎将容器靠近阿朱,阿朱立刻爬进去,懒洋洋地卷着白骨,将那几颗鹌鹑蛋吞噬殆尽。

    慕子翎让它自己在玻璃器中玩了一会儿,走到屏风后梳洗。

    公子在么?

    慕子翎还未来得及洗漱完,一个宫人就推门进来,手中抱着一叠宣纸:王上有令,近日他朝中事务繁忙,无暇处置您昨日在王城内犯了杀忌的事,让您在处罚下来前,禁足在宫内,每日手抄佛经为怀安公子积福。

    慕子翎手里拿着巾帕,脸上的水滴还未完全擦干。

    闻声他转过头来,并未生气,竟然还微微一笑:抄佛经?

    王上别是被我气昏了头了,我这样的人,哪里有资格给慕怀安积福。即便是我抄了,这福分他还指不定敢要呢就不怕被我这样的龌龊之人脏了轮回的路?

    小宫女一惊,便见慕子翎又转回了头去,冷淡地道:拿回去。我不会抄的。

    可是他背对着小宫女的身影,从脖颈至肩线,再至腰封,都在这晦涩的光影下令人感到种说不出的旖旎。

    尤其是方才他微微撇过脸,挑着眼角说话的时候,小宫女看见了慕子翎眼下那颗仿佛盈盈欲泣的朱痣那一瞬间,小宫女没由来地一顿,只觉自己仿佛从未在任何人身上,感受到如此强烈的妖色动人。

    难怪王上如此恨他,却又狠不下手杀他为怀安公子报仇。

    小宫女直愣愣想,这个人,他的蛇与他的容貌,果真称得起云燕祸水四字。

    午时过后,秦绎还未下朝。

    梁京的西南部从前是云燕境内,秦绎为慕怀安灭云燕后,云燕国就变成了梁成的云燕郡。

    此番叛乱,也是曾经云燕的遗族不肯归顺,想要复国,才不得不派出慕子翎去平定。

    秦绎一向心狠手辣,初登位时一手铁血政策镇得梁成边境至今未有过叛乱。

    然而现在云燕遗族们干出犯上作乱这种重罪,秦绎竟还是因为慕怀安的缘故,没有直接将他们处死。

    慕子翎左右也是闲着无事,用过饭后就带上阿朱,一块去外头看热闹了。

    至于秦绎的禁足令,在他眼里等于废纸。

    这些王室遗族都是曾经高高在上,义正言辞地建议过云燕王将慕子翎处死的重臣,此番地位倒换,慕子翎自然就忍不住恶劣地想要去旁观一番,看看最终被魔鬼诅咒的是谁。

    晌午日头正盛。

    没走两步,热汗就湿透重衣。

    慕子翎站在檐下,云燕王室们跪在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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