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盛泱来使的宴会上艳惊四座,在两军抗衡的战场上一步杀一人

    可最后换来的,不过是秦绎的一箭穿腕罢了。

    当初白袍白靴,脖颈上缠着朱红蛇王的病态公子,一笑举世风华,是如何败落到而今身不由己囚于床榻的境地的?

    秦绎看着慕子翎毫无光芒的眼瞳,心里生出一种说不出的烦躁不安。

    慕子翎的手无力地垂在床沿边,也不发出一点声音,他从前总是嫌慕子翎身体太冷,像尸体,现在倒真的是货真价实的奸尸了。

    慕子翎,看着孤!!

    秦绎忍无可忍,慕子翎这样令他心里发慌。

    静了一会儿后,他甚至温柔下来,如蜻蜓点水似的去吻慕子翎的唇角。

    慕子翎的唇冰冷柔软,他从前最喜欢秦绎吻他的,每次亲吻,不管情不情愿,都会有一种秦绎难以描述,但是能看出他很欢喜的隐秘变化。

    这一次,他竟无动于衷。

    秦绎随手抓起手边一件衣袍,愤愤扔到了慕子翎脸上,将他的面容蒙住了

    慕子翎此时的神色,他真是每看一眼,就如同心被刀割一下一般。

    直到黑血都渗透白袍,在雪白的料子上泅出一个小点儿时,秦绎才猛然惊觉不对。

    他一把掀开衣物,慕子翎的脸苍白如死,眼睛紧紧闭着,从唇角到耳根,甚至脖颈都是一片血迹。

    你!

    那一刻秦绎真是气得疯了,抬手就想朝慕子翎脸上打去,以为他是故意在和自己作对。

    然而慕子翎一动不动,和从前秦绎一发疯就拼死抵抗全然不同。

    好像那巴掌即便落到他脸上,他也不会有丝毫反应似的。

    秦绎的手在空中堪堪停下。

    这不对。

    这不是慕子翎,也不是慕怀安!

    秦绎茫茫然看着如已经死去了的慕子翎,突然觉得一切都没有意思。

    他翻身从慕子翎床上下来,就这么草草把衣袍一裹,踢开门走了出去。

    门内慕子翎一身污泞,身下的毯子皱成了一团,腿还无力地蜷曲着,没有收拢。

    裸露在外的肌肤一片冰冷。

    屋外下着瓢泼大雨,秦绎却只身这么走进雨中。

    他看着这雨水在地面上激起的一层白雾,不知道自己要走去哪儿,也不知道自己该走去哪儿。

    怀安怀安。

    他失神喃喃,握着手里的一块冷冰冰的白玉佩,低哑地叫着慕怀安的名字。

    为什么

    秦绎痛苦低语,如迷惘至极一般仰头看着灰暗的天空,一再地说:孤是爱你的。但是为什么

    他喉咙哽咽起来,说不下去了。

    雨下得昏天黑地,如末世将至。

    雨水噼里啪啦砸在秦绎仰起的脸上,秦绎握着那枚一直从不离身的白玉佩,颤抖着想亲吻它。

    可是刹那间,浮现在他脑海里的,却是数日前,那个晌午慕子翎微笑着,曾向他递来的一只明月囊。

    啊!!!!

    秦绎缓缓跪倒在雨水里,手撑着地。

    他看着自己在雨水中的模糊倒影,浑身淋得湿透,发出一声困兽一般的痛苦大叫。

    第32章 春花谢时 33

    同一时刻的盛泱,高阁之上。

    那是什么样的星辰?

    一间密不透风的偌大暗室中,数百名弟子恭敬跪俯,所有人都是沉默安静的,如同怕惊扰了什么。

    观星阁内所有人都正如临大敌。

    在暗室的最前方,一名穿着雪白衣衫的年轻人端坐在木案前,纤细苍白的手指正在细细摩挲着什么。

    他的眼睛上系了一条白色绢布

    好由此开启心目,窥视天上的星辰。

    观星阁的少阁主略微蹙起了眉头,旁侧的少年登时握紧了拳:师父!

    窥探天命,推算世事。

    这本就极其耗费心神的事情,更不提此时还正在病中的雪衣人。

    您看得见么?

    银面少年声音里满是隐忍的担忧:让徒儿去吧若您实在看不见,徒儿可前往赤枫关。

    但是雪衣年轻人微微一笑,病气的脸上显出一种安静的笑意

    他抬手,略微做了个手势,早已侍候着的低位观星师便走上前来,恭敬地将他写出的推算捧起,送到座下的其余人等传阅。

    赤枫关要失了。

    观星阁少阁主平淡开口,第一句便是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众人大惊失色,虚弱重病的少阁主却很快说出了第二句谶言:

    但是,并非祸事。

    无人可解其意,所有人面上都是一种困惑的神情。

    看到西南边的那颗主星了么?

    他道:那是梁成君王的星宫。

    星野之西,漫天细微暗淡的小星中,有一颗格外明亮的主星。

    这是所有观星师都一度观测到了的:它曾呈非常明显的侵略之势,甚至盖过了星盘中周遭所有帝星的光芒

    但是,它与一颗不应当交轨的星宿相遇了。

    病气的年轻人低低轻叹:它们二星的星轨都将发生改变这番赤枫关之失,就将是星辰变轨的开端。

    传信过去罢。

    衣衫雪白的少阁主轻声说:告诉赤枫关守将,务必令云燕公子隐自由。他的去向举动,将对梁成君王造成巨大影响。

    小侍僮应声,双手手背抵到额前,颔首,恭敬地倒退着出去。

    而暗室内,檀香熄灭,虚弱病气的雪衣人再次重咳起来,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移位,言晋慌忙上去,替他将蒙在眼前的白绢布解开

    只是当银面少年的手碰到那乌缎子似的长发时,他突然感到种如被过电似的轻刺感,心里微微一炸。

    怎么了?

    雪衣少阁主漫不经心回头,轻声问:解不开?

    银面少年摇摇头,重新握住了那段柔软雪白的绢布,哑声说:无事。

    师父。

    当夜,王为良便收到飞鸽传书,令他务必保证公子隐去向自由。

    王为良看着信,鼻腔中发出声不屑的哼笑:自由?

    他道:他慕子翎不是向来想去何处就去何处,狂妄恣意至极么?还需要本官保证?

    然而观星阁的指令终究不容小觑,尤其是现在少阁主是那个人的观星阁。

    五哥儿。

    他唤道:有事要你做了。

    门外,肩上停着雪鹞的少年走进来,他的眼睛漆黑明亮,却是只没有灵魂的傀儡。

    王为良吩咐了一番,而后他俯身行礼,低眉垂眼地离去了。

    府宅外,狂风吹得正盛。

    边境的风沙呼啸作响,极目朝梁成驻军的方向看去时,一片黑暗中,只有稀疏零星的几点火光。

    好似没有多少人在,看不出有多少兵力。

    但是任何人都知道,在那片黑暗中匿藏着的,实则是一头悄无声息的巨兽。稍有疏忽,就会被立刻咬断喉管。

    雪鹞少年在黄沙中慢慢地走着,他的不远处,还堆积着前几日战役中死去的将士尸骨。

    他立在尸堆旁,一动不动地静静注视着。

    大漠风吹日晒,死尸们已经有些微微腐烂发臭了。

    但是少年却好像闻不到那令人作呕的气味一样,反倒蹲下身,微微伸出手去,在那已经露出了白骨的尸堆旁轻轻碰了碰。

    冰冷的,黏腻的骨。

    少年看着自己的指尖,不知在思索什么,稍时他蹙起眉头,向来柔顺驯服的脸上露出一抹奇异的笑意。

    另一边,梁成军营。

    秦绎走后没多久,又遣了人来给慕子翎收拾干净。

    他好像淋一场雨后就清醒了一些一样,这次站在慕子翎床侧,已经平静许多了。

    三日后,孤就带你启程去沉星台。

    秦绎没什么语气地说:你有什么遗愿,快些告诉孤。孤也许能替你圆一圆。

    那请你快些死吧。

    慕子翎闭着眼,哑声说。

    秦绎于是被噎得转身就走了。

    仆从们还留在原地,慕子翎毫无反应地任他们摆弄。

    他们给慕子翎洗沐,梳头,换上干净的衣服。

    甚至准备了崭新的朱红绸缎,给他擦干后的乌发小心翼翼束系起来。

    慕子翎漠漠想,为了这具壳子的下任主人,这群人可真是费心尽力。

    只是不知道如果他在沐桶里万一淹死了,秦绎又准备拿着这具尸首怎么办?

    命运真是最可笑的事情,九年前的慕子翎,是那样恋慕着给自己剥莲子烤衣物的少年;

    而今的秦绎,却叫他已经冷透了心。

    你如果没有此意,也不必给我期待和欢喜。

    慕子翎愣愣想:否则我这样见识短浅的人,总会很容易当真。

    如果愿望真的可能实现,我想从来没有和你相遇。

    慕子翎想着方才秦绎问他的遗愿,冰冷苍白的脸上微微浮起一个笑:

    你没有路过江州,没有对我好过,没有叫我为你活下去。

    我也没有以为,我的一生也许是可以被改变的。

    三月春风,少年白衣。

    不应该等你,更适合赴死。

    赤枫关处中陆之南,黄沙千里,昼夜温差极大。

    白天热得令人恨不得将太阳射下来,到了夜里,又狂风呼啸,霜露寒极。

    秦绎把慕子翎留在暗室里,自己军务繁重,不能时时陪着他。慕子翎又因软禁,没办法有太大的活动空间

    这就极易出事。

    慕子翎独自在暗室内几日,起初感到不舒服,还以为是自己着凉的缘故。但渐渐越到夜里,他就越闷咳得厉害,慕子翎慢慢发觉出异样了。

    这种蚀骨挠髓的疼,像是阴魂吃食他的血肉过快导致的。

    但从前他每当稍感不适时,就会去杀俘虏或羊猪缓解,从未忍耐到这种境地。

    那种如瘾君子得不到阿芙蓉的酥痒过于折磨人了。

    慕子翎轻轻呻吟了一声,手指无意识想要收紧,召唤出什么,却无法实现

    厚厚的纱布牢牢缠着他的每一根手指,只能无力散开,根本不能握紧。

    床板上的细链被慕子翎拉扯得轻轻作响,慕子翎急促地喘了一声,喘息声断断续续。

    手指在坚硬的床板上徒劳地抓动。

    慕公子,怎么了?

    听到房内的动静,门外竟然传来人声。

    原来门外一直都是有人守着的,只是从未出过声。现今见里头情况似乎有些不对,才挑开幕布,十分迟疑地问了一声。

    慕子翎看着投在窗户上的人影轮廓,额头上覆了层冷汗,

    他脖颈微微扬起,喉结不住滚动,却低低的一声未出。

    莫不是出了什么变故罢?

    一人低低说:你进去看看?

    我才不去。

    另一人答:你忘记阿山怎么死的了?要去你去。

    开头的那人于是闭了嘴,小声说:那、那要是出了事怎么办?

    人没跑就行,管那么多干什么。

    那同伴却打了声哈欠,敷衍道:这里头关着的可是个恶鬼,当心进去了,命都会没。

    这是他们第一次错过先预征兆。

    第二次,是秦绎过来看慕子翎,慕子翎痛苦得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慕子翎?

    他站在慕子翎的床沿,轻轻拍了拍慕子翎的面颊,蹙眉问:能听到我说话么。

    慕子翎无意识呻吟了一声,秦绎将他的双手放下来,细细给他换伤指上的纱布。

    不知道无人的时候慕子翎究竟做了什么,他手指上的伤这么多天过去了,竟然未见有愈合的迹象,反而血水越渗越多,隐隐有化脓的趋势。

    秦绎缓缓撕开纱布,慕子翎喉咙微微动了动,眼睫轻轻一颤

    只见纱布下的新长皮肉发红渗血,方才纱布揭开的时候,还带下来了一大片肌肤。

    那一下想必疼极了,但是慕子翎竟然一声没吭。

    给我。

    朦朦胧胧间,慕子翎声线沙哑开口:给我五十个人。

    秦绎包扎的动作一顿,皱起眉来:什么?

    慕子翎的乌发已经全被冷汗沾湿了,湿腻腻地贴在冰冷的脖颈肌肤上。

    他的眼睫剧烈颤抖,瞳孔中也没有焦点,秦绎凑到他唇边,他却薄唇轻颤着,说不出话。

    怎么回事。

    秦绎直起身,朝侍候的两个小仆看过去:他这几天一直这样?

    小仆不敢说实话,其中一个在背后轻捏了同伴一下,抢先道:也许是受了凉。这几日天寒得很,小的今夜给公子添几床被子。

    你们上心一些。

    秦绎拧着眉,不悦道:为何伤寒了也不告诉孤一声。来人,宣医官过来。

    慕子翎脸色雪白如纸,眼尾却是殷红的,显出一种说不出的奇异与妖媚。

    两名小厮远远的看着慕子翎,各怀心事。

    稍时,医官过来了,两名小厮被遣开,倒退着出了房门。

    这样下去,会不会出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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