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觉得有点新奇,又有点开心,神色中,带着点隐秘的雀跃。

    秦绎在他面颊上掐了掐,笑说:你为什么高兴起来,也总是悄悄的?

    他的手指抵在慕子翎眉间,抚了抚,轻轻说:下次高兴,告诉孤,好不好,嗯?

    你高兴,孤也会高兴。

    慕子翎仰头看着他,那时,小少年清澈漆黑的眼睛里,落满了秦绎的倒影。

    从云燕回梁成,马车大概走了小半个月。

    一路上,秦绎始终陪着慕子翎,连他下去折枝花,都由秦绎亲自牵着去的。

    秦绎自幼生长在梁成王宫,宫内亲缘单薄,又生母早逝,不得先王宠爱。

    他如此对待慕子翎,倒好像是真的在当做自己的亲弟弟宠爱了。

    从今往后,有任何事,都可以来找孤。

    秦绎说:孤已经吩咐过了,你的一切吃穿用度,都与孤一样。若有人敢欺负你,就来找孤告状。

    他看着慕子翎的模样,有点似懂非懂的,不由笑起来,问:

    知道告状怎么告吗?

    慕子翎松开手心,摇摇头,却说:

    不找你,我有这个。

    秦绎低头去看,只见慕子翎手指间藏着数支小银针,各个都亮晶晶的。

    看起来扎着还挺疼。

    不用这个。

    秦绎不由心里微酸了一下,像被什么细小微软的刺扎中了,轻声道:以后有人站在你身边的。不用你自己保护自己。

    他将这些银针从慕子翎手中抽出来,在慕子翎的目光里,好好地用布包好了,收进怀里,说:

    等孤哪一天保护不了你了,你再用这些东西。

    但是,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到梁成王宫之后,秦绎给慕子翎安排了一间很宽敞的宫殿。

    所有的宫人,摆设装饰,都是用心挑选过的。

    他领着慕子翎走进去,问他:喜欢吗?

    这在云燕是比云燕王寝宫还要富丽豪华的殿宇,慕子翎站在其中,想,也许他的那些堂兄们如果知道来梁成当质子,会是如此待遇,大抵会挣破脑袋前来。

    但他关注的却似乎不是这些。

    目光逡巡了一圈,慕子翎仰头,问站在他身侧的秦绎:这里,离你的宫殿远吗?

    不远。

    秦绎说:每次下朝,孤都能来看你。

    好。

    于是小小的少年笑起来:我喜欢这里。

    居所定下来之后,秦绎也常常过去看慕子翎。

    问他有哪里不习惯的地方,有什么想要的,有没有宫人待他不好。

    每次去,还都带些小玩意儿。

    类似民间慕子翎这么大的小孩儿玩的东西,每次见到,慕子翎都很高兴。

    等六月以后,孤带你去浣湖江。

    秦绎一面看他摆弄,一面笑着说:那里每年都有潮汐可以看。落潮之后,还有留下的红珊瑚。孤带你去捡螃蟹。

    慕子翎正在琢磨一个字帖,秦绎见他弄半天也写不好,就干脆俯下身,握住他的手,带着他写。

    一笔一划的勾捺撇,秦绎的手心贴着慕子翎的手背,是十分温热的。

    慕子翎注视着面前的字,耳边还有秦绎落下的轻微呼吸。

    那一刻,他想,原来有哥哥,应该是这样的感觉。

    当晚,秦绎宿在了慕子翎的寝殿。

    外头下了极大的雨,不宜回尔乐宫了。万幸宫里的殿宇又都够大,不存在不够睡的情况。

    只是谁睡在主卧,就成了问题。

    按理,秦绎是君王,自然没有睡偏殿的道理。但因为他的留宿,就叫慕子翎去偏殿睡,又十分心里过意不去。

    思来想去,秦绎令人在主殿内搭了一道屏风,将自己与慕子翎隔开了,两人各睡一张床。

    夜里,隔着一张薄薄的屏风,秦绎注视着慕子翎。

    他的轮廓模糊而隐约,只能看清一个大概的剪影。

    但秦绎就这么看着他,好像只这么瞧着,就十分安宁。

    外头,正在下着泼天大雨,噼里啪啦,雨珠子砸在窗纸上,响亮又有气势。

    你睡着了吗?

    秦绎轻声问:凤凰儿?

    屏风那边的小影子便立刻撑了起来,说:

    没有。

    秦绎不由得一笑,说:怎么还不睡。

    慕子翎在床上翻了个身,有些忧愁似的:

    在打雷。

    你怕打雷?

    嗯。

    慕子翎低低地应了一声:打雷,会有很多东西出来。

    他住在暗室里的那些时候,每到阴天,祭台上的阴灵就都会冒出来,围着他的笼子转。

    很多个夜里,慕子翎都是静静望着它们,睁着眼一直等到天明。

    不要紧。孤在这里。

    秦绎说:孤是真龙,它们不敢靠近。

    我能和你一起睡吗?

    静了静,少年却倏然说:这里好冷。

    此时正值四五月,天气转暖的时候,宫里都换了薄衾。

    秦绎不知道慕子翎怎么还会觉得冷,但顿了一下之后,他依然说:过来。

    于是慕子翎就带着他的小被子过来了,扑到秦绎怀里。

    秦绎头一次和旁人一起睡,但是这么和慕子翎贴着,他也没觉得挤。

    慕子翎比秦绎小一些,身体也比他小一个号,他们俩这么躺在一块儿的时候,秦绎就想,倘若自己有什么兄弟,从小一起长大,大抵应该就是这样的。

    孤小的时候,母后经常在睡前给孤讲故事。

    良久,秦绎轻声说:有无欲十重天的,无间冥帝的,孤到现在还记得。

    慕子翎望着他,从慕子翎的角度,他只能瞧见秦绎的一点下颌。

    秦绎这一年十六岁,但已经独自走上王位了。将整个国家的兴盛衰亡,都扛在了身上。

    你有什么想听的吗?

    察觉到怀里小孩的目光,秦绎低头,看着他,轻声问:孤可以给你讲个睡前故事。

    慕子翎长这么大就没听过故事,他摇摇头:都可以。

    好,那我就给你讲一个

    秦绎思忖了一下,说:小叶妖人间游玩记的故事。

    秦绎治国是一把好手,但讲故事的水平大抵是真的不怎么样。

    慕子翎听了一会儿,就趴在他怀里昏昏欲睡了。

    秦绎还没讲到高潮部分,自己倒是讲的挺高兴,好一会儿才察觉到慕子翎已经睡着了。

    好罢。

    秦绎把慕子翎搭在外头的手轻轻放回被子里,小心翼翼往旁侧挪了挪

    他担心自己会挤到他。

    等确定慕子翎睡熟之后,他才缓缓舒了口气,闭上眼:

    还有一个多时辰上朝。

    晚安,孤的小公子。

    第49章 春花谢时 50 (番外一 02)

    之后的几天夜里,秦绎也去了慕子翎的殿里睡。

    还在下雨,孤过来陪你。

    秦绎看着正在吃饭,一瞧见他的身影就蓦然眼睛亮起来的慕子翎,笑说:你跑过来做什么,去,好好把东西吃完。

    秦绎进来,怕惊着慕子翎,从未叫人通报过。

    一向都是他在做什么,就接着做什么,也不用行礼。

    然而慕子翎一下就跑过来将他抱住了,小脑袋抵在秦绎身前,像只小兽。

    秦绎摸了摸他的发顶,牵起慕子翎的手,又将他带回桌案前。

    这都是你喜欢吃的?

    秦绎笑问:糖醋鲤鱼脊,桂花煎糍粑,竹笋小排

    他一一数过去,最后总结道:都是甜的。

    孤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爱吃甜的。

    秦绎说:但吃多了,总归对牙齿不好。

    慕子翎黑漆漆的眼睛望着他,像等着秦绎下一句话说什么。

    秦绎不为所动,果然接着说:抱水,往后伺候慕公子吃东西,不许再毫无节制地加糖了。

    旁侧侍候的宫人垂首,应声说:是。

    说完这些,再看慕子翎,慕子翎已经不看他了。

    他趴在桌案上,恹恹地看着饭菜,好像有点不高兴,又不吭声的模样。

    秦绎于是笑起来,说:生气了?是孤不好,一来就断了你的甜。

    下回你该不喜欢孤来了。

    然而慕子翎下颌抵在手背上,闷闷道:没有。

    真的没有?

    秦绎一面说着,一面去拉慕子翎的手,拉到了,再挠他的咯吱窝

    分明脸上还是一脸正经的模样,但一动手,就直将慕子翎挠得蜷成一团,忍不住笑起来。

    好了好了,不气了。

    秦绎说:这下不生气了吧?

    他将笑成一团的慕子翎捞过来,拉扯间,却碰到一个冰冰凉凉的柔韧东西,倏然从慕子翎怀里掉了出来。

    呀

    旁侧的宫人登时一惊声,吓得退后数尺,叫道:护驾!!

    数名带刀侍卫登时冲进来,挡在秦绎身前,如临大敌。

    但是那个刺客,反倒也被秦绎这边的架势惊到了,迅速爬回慕子翎的衣衫中,而后再伸出头来,戒备地吐着信子望着秦绎。

    秦绎:

    慕子翎:

    半晌,秦绎不可置信问:蛇?

    慕子翎低低地嗯了一声,说:它叫阿朱。

    这东西从哪里来的,自不必说,只是秦绎没有想到,慕子翎竟然将它带在身边这么久,都没有人发现。

    算了,没事。

    秦绎一挥手,无奈地笑了笑道:都退下吧。此事不要张扬,敢出去乱说的人一律重罚。

    方才兴师动众的一群人,登时又出去了,只剩下秦绎和慕子翎两个。

    从云燕带过来的?

    秦绎偏头望着慕子翎,问。

    慕子翎垂着眼,不看他,似乎觉得秦绎要生气了一般,闷闷地嗯了一声。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秦绎说:但你怎么不告诉孤呢?

    你会讨厌我吗。

    倏然,慕子翎却抬首,望着他问。

    这似乎是一个他憋闷在心里许久的问题,直到而今,才终于问出来。

    秦绎愣了一下,片刻后才道:怎么会?你在想什么?

    我和你们不一样。

    然而慕子翎低哑道:我是云燕人而且,我是公子隐。

    半月前,慕子翎刚来梁成的时候,他第一次和秦绎一起吃饭。

    秦绎给他夹了菜,放在他的碗里。慕子翎愣了一下,但还是迟疑着吃下了。

    片刻后,他却又将碗里的饭菜放到秦绎面前,示意他可以吃了。

    当时秦绎和宫人都愣住了,不知道慕子翎是什么意思。

    然而慕子翎也蹙眉看着他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

    半晌,慕子翎才试探着说:没有毒。

    在云燕,若被命令为和君王储君一起吃饭,通常都代表着是毒侍。

    君王吃过的每一道饭菜,都必须由他们试过,没有毒后,再食用。

    曾经,慕子翎就给慕怀安当过一次毒侍。

    所以,方才秦绎让慕子翎和自己一同用餐,又给他夹菜时,慕子翎愣了一下,眼里有些受伤的神情,但却又随即还是接受了。

    孤不是这个意思。

    当时秦绎笑着把他拉进怀里,安抚着:小傻子,孤叫你一同吃饭,就是一同吃饭。在梁成,没有人能在王宫里用毒。

    但慕子翎还是介怀着这件事,无人的时候,发呆了很久。

    童年的生长环境令他有着很敏感的心思

    生命中,通常不是贫穷,歧视,和冷遇毁掉一个人。

    而是因为这些造成的的性格,令你即便走出了贫穷,歧视,和冷遇,身上中依然带着这些因素的烙印。永远无法走向,也无法接受善意温暖的国土。

    慕子翎时常想,现在秦绎待他好,可是终有一日,他会和云燕的那些王族一样讨厌他的。

    你怎么会这样想?

    秦绎听完,愕然问:你不知道你有多好吗?你比孤所有的皇弟都好看可爱,也比他们聪慧通达,见到你这样的少年,只怕他们都该羞愧至死。

    握着慕子翎的手指,秦绎正儿八经地道:凤凰儿,孤从未将你当过质子。

    在云燕时,那些话不过是说给别人听的,找个缘由将你带回来而已。

    秦绎说:孤从来没有想过你是来梁京为质的王子,孤是将你当做亲弟弟一样的。

    慕子翎的眼睫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苍白的面颊光洁如一块玉瓷。

    等你长大,你与孤就是竹马。在梁成,没有任何人敢欺辱你。

    秦绎说:明白么?好了,不要不开心了,来给孤看看,足踝上的伤好些没有?

    慕子翎靠过来,靠到足够近的时候,他倏然在秦绎面颊上碰了一下,两眼微弯得笑了起来,道:

    你真好。秦绎哥哥,待我长大,替你攻城取天下。

    秦绎一愣,随即笑着说:好,孤等着你。

    夜半,殿内点了灯,秦绎令人将上勤室的折子都拿了过来,就在慕子翎的殿内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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