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人多,不注意就走散了。

    年轻的少将军道:靠近一些。

    然而他伸出去的手在空中一划,触碰到西淮手背后又像烫着了般收了回来。

    还是系布绳吧。

    银止川说:这样也走不散。

    他终究还是不敢。

    如果一个人足够自信他爱的人也爱着他,就会直接伸手替他拂去发间的一片落叶;但若他不确定,便也只能笑笑,轻声说你头发上有东西。

    西淮伸出手,银止川从袖中取出一条布绳。

    布绳的一端系在西淮腕上,一端系在银止川的腕上。

    这样他们就可以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却永远走不丢。

    好了。

    银止川说,接着逛逛吧。

    西淮和银止川保持着大概两个手掌的距离,银止川能感知到那一段有人,牵引感却不强,布绳是松弛低垂的。

    只有时不时会被拉扯一下。

    他想,其实喜欢一个人也是这样的。

    就好像在心上拴了一根绳子,时不时被他的只言片语,颦蹙喜怒,拉扯牵引着。

    银止川和西淮一路走到神女湖边。

    路上的时候他给西淮买了两个面具,一锦袋虎眼窝丝糖,和一只可以挂在门前的雪白扫晴娘。

    都是西淮看过一眼,银止川就抵着金株买下来,西淮说:我不要。

    银止川很不正经地笑,说:是我要。可以了吧。

    西淮不理他,银止川就自己夹着面具后的带子绕在指间玩。

    走到湖边了,西淮静静看着湖面上的河灯:

    油纸做的莲瓣拖着一只只闪烁的小烛,随着河水流向远方。

    希望来年能有一个好收成,攒够了钱让平儿去观星阁应招他今年就八岁啦,再耽搁就赶不上了

    希望陛下能开宫选秀,这样我就能去参选了。不用嫁给陈乡坤的儿子河神啊,我宁可进宫里孤独终老,也不想和那个一脸麻子的瘸腿亲嘴儿。

    河神河神,明珠大道上,进了城门往左拐,住在挂着红牌匾的路口尽头的李公子喜欢我吗?他为何还不来向我提亲,整日念叨着要找什么慕公子,究竟是几个意思?

    河边许愿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少男少女不可避免就挨得几近,西淮几乎能听见周围几个百姓的低喃祈祷之声。

    这些平民心中的烦恼,即便是忧愁,也是忧愁得这么幸福。

    没有背负着家破人亡的血腥,也没有沾染至死不休的深恨,只是家长里短的烟火烦恼,添点醋盐酱油糖,一起烹成一锅独一无二的人生。

    你要么?

    银止川见西淮看河灯看得出神,指了指旁侧全身都挂满纸灯的小贩。

    嗯。

    西淮说。

    只是出人意料,西淮要的竟不是两个,而是三个。

    我还有个姐姐。见银止川歪头看着他,西淮淡声说。

    还有个姐姐,银止川想,虽然从未听他提起过,但西淮此时买了三个灯笼,想必那位姊妹也已经过世了。

    便也没有问什么。

    最开始,放河灯是祭祀。

    看着纸灯外写着的风俗渊源介绍,银止川笑了笑,说:传说,星野之都的神女河下住着一头妖兽。每年都要食九十九个少女才愿平息。若少一个,就大发雷霆,将其余九十八个少女挖开心肺扔上岸来。同时河水也会高涨,沟渠漫溢,两岸所有住房和庄稼都被冲毁,整年颗粒无收。当时的君主找遍高人道士,无人能奈何此凶恶妖兽。

    我来。

    见西淮擦不燃火镰,银止川停了一下,从他手中接过火镰,点着起来:君王找遍高人道士,无人能奈何此凶恶妖兽。直到呢,有一位名唤十四的仙者,携他的好友经过。仙者听闻此事,才从袖中抛出一块布履,化作千万菩提枝,束缚住妖兽,沉入湖底,自此再无祸患。

    噢。

    西淮淡淡地应了一声,只俯身,将袍角夹在膝盖之间,以免雪白的衣物被泥土染脏了,而后把河灯仔细地推入水中。

    你是不是觉得很荒谬?

    目光追随者西淮的那三只河灯,一起流进黑沉沉的夜里,银止川笑了笑:盛泱有时候就是这样一个很迷信迂腐的国家。直到现在,神女河中央还立着妖兽被菩提枝束缚住的石像呢。

    烛光很细微,被几瓣同样脆弱的纸莲花护着,也不知道能漂多远。

    和周围漫无尽头的黑暗比起来,这点烛光简直算是孱弱了。

    没有。

    西淮望着河灯,轻轻说:我知道,神佛有时候是人在绝境之下最后的寄托。就如同弹尽粮绝的战场上,没有不求助观音的伤兵。这是很幸运的事。

    西淮目光停在湖面上,银止川的目光停在他身上。

    点点相映的灯火中,隐约的烛光照着西淮,令他看上去就如同一尊漂亮的,完美没有一分瑕疵的白玉雕像。

    去河中央吧。

    银止川说:带你去看那块河妖石。

    不远处就是码头,几艘两层阁楼高的楼船抛锚在岸边,供豪门贵胄们赏景游河。

    银止川抛过去了五颗金株,示意他们放一艘船。

    不,不可啊

    船队中打工的水夫却擦着汗赶来,解释道:大人,神女河今日走不了船。

    怎么走不了?

    银止川蹙眉看着他:镇国公府在这儿是有常年预留船只的。

    不是这个缘故

    水夫说:小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只听了令,哪位大人今日要游河,除了他的船,其余的船一律不许走。

    笑话。

    银止川说:天家的行宫我都住得,今日还走不了你一条船?

    他一脚踢踩在楼船的纤绳柱上:我现在还是付钱的。待会儿要是强抢,你们可就一分钱就落不着了。

    银袍的少年郎先自己踏上了甲板,然后他朝西淮伸出手:

    喏,慢一点,不用怕。

    月光下,他的手掌就静静伸放在那里,不催促,也不收回。

    就好像他对西淮的那份喜欢一样,也是同样地不催促,也不收回。

    只是静静等待着。

    第86章 双更合一

    神女河上,一艘高大的楼船静静行驶。

    楼阁屏风,水榭雕窗,凉亭古琴,应有尽有。

    远远看去,几乎像是将哪家阔气府邸的某一角落搬到了船面上,其精美工细程度,与王侯贵族们设在城郊避世之处的行宫无异。

    天上星河满汉,水面波光粼粼。

    身处此地,俯仰于天地,一时竟不知是否在梦里。

    天山宫阙郁嵯峨,万里风烟锁薜萝。回首楼台空寂寞,乱鸦啼处狸祠多。

    沉宴低声喃喃。

    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曲调,随着琴音,不知不觉就低喃念出。

    楼下,一白衣人正在奏琴。

    好巧不巧,银止川前脚说了皇家的行宫我也住得,下一秒就遇上低调出宫,与楚渊共度良宵的沉宴。

    沉宴原本没准备出宫,只想呆在朝辉殿看看奏章,批批折子过这河灯节算了。

    没想到莫必欢倒是勤献殷勤,上书在神女河准备了楼船,精美异常,极其富丽。请陛下与观星阁少阁主一同前往,赏看河灯之余,还可在无云的河面观一观星象。

    沉宴对他那什么高至五十尺,五百纤夫才可推动、见者无不钦叹的楼船不感兴趣,只是扫过楚渊这两字时,目光禁不住稍作停留。

    他平日里自己去求瑕台楚渊是很难见到的。

    这个人总像是躲着他一般,睡下了,不见人,陛下请回吧等等诸多理由层出不穷。即便沉宴从夜里一直等到天亮,看着冬日里自己吐息出的白雾聚了又散,也等不到楚渊拉开纸门,让他进去的一天。

    现今既然有人搭线,不如试一试。

    对沉宴而言,哪怕只是有机会去求瑕台一趟,都是很好的。

    天色晚了,去厅内吃些东西罢。

    等了良久,沉宴还是踌躇着靠近楚渊,对他道:我温了宛荒酒,可以小酌几杯,暖暖身子。

    从登上这只楼船开始,楚渊对沉宴就是疏离,沉宴在二楼的楼台上看花灯,他就在楼下的水榭亭阁里弹琴。

    话也不怎么同沉宴说,神色淡淡的,好似他们只是君臣,连同船相叙的情谊也没有。

    亭阁里轻纱缭绕,帷幕重重,船只行驶带来的水风将那湖青的轻纱吹得一起一落。

    陛下先去用晚膳吧。

    楚渊说:臣稍后再自行前去。

    你

    沉宴英气俊朗的面容上显出一丝苦笑,他低眼看着自己的衣袖,哑声说:现在你连与我同桌吃饭都不愿意了么?羡鱼,我究竟做错了哪里,让你这样疏远我!

    碧波荡漾的神女湖上,船只撞碎一滩月影。

    尖锐锋利的船身划开水面,随着波光,慢慢地晃。

    琴音一停。

    是,我对你用心不纯。

    沉宴说:我与你是至交好友,你以挚友之心待我,我却心思走歪,想着龌龊之事。但是,我也从未做过什么!你不想当朕的观星神侍,那便不当了,朕也从未强求你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就这样避着朕?

    沉宴微微喘息着,仿佛这些话在他心中已经很久了。

    多少个深夜里的辗转懊悔,想自己是不是不应该挑明这份心意。那样起码还能做挚友相处下去。不会落到现今连面也见不上的境地。

    他以为,楚渊心中也是有一些他的。

    羡鱼。

    沉宴苦笑道:你心中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叫你从那件事之后,连朋友也不愿和我做。我不在乎是谁碰触了你真的,你不想提就不提,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思南山的那个独居者。抱琴而来,随性而歌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

    清瘦苍白的观星阁少阁主手指轻按着琴弦,垂眼静默看着古琴琴面。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叫你无法静心奏琴的人,如言晋每次被有邪束缚住,都嘴硬不肯承认;在楚渊心中,这个叫他琴音发乱的人却叫沉宴。

    他极轻地叹了口气,楚渊一直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有许多话藏在他心里,想着默着,却不知道该如何说出来。

    陛下

    良久,帷幕中的观星师低叹,极轻微说:在我心里,一直是将您当做至交好友的

    沉宴猛然抬起头,却见重重轻纱后的那个人也正在看着他,似乎在隔着飘舞的帷幕打量他:

    陛下最近瘦了啊是朝事令您操劳吗?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管吩咐楚渊罢。

    毕竟,我也是为了您才留在这里的啊。

    然而沉宴却摇头,他俊朗如星的一双眸子此刻却有些微微的发酸,沉宴摇着头低下头去

    想说,不,不用的,其实你只要不那么讨厌我,平日里愿意见一见我,我就很开心了。

    但是时隔数个月,再一次听楚渊这样温和地同他说一说话,甚至还在关心着他,已经叫沉宴心里欢喜得说不出话来了。

    羡

    新帝张了张嘴,然而还未等他说话,忽然就听后侧方传来一声口哨声

    是银止川踩在船侧拉杆上,笑嘻嘻地嚣张同他们打了个招呼:

    陛下,赏河灯呢啊?有缘分,太巧了,我们也是。

    刚和楚渊好不容易说上话的沉宴:

    一盏茶的功夫后。

    银止川,西淮,楚渊,沉宴,四人一同坐在一方厅堂中。

    西淮和银止川在一侧,楚渊和沉宴在一侧,中间的桌面上放着几碟菜式,精美异常。其中一尾黄金鲤鱼甚至被剔除了所有的刺,衬着周遭的孔雀羽,看着就鲜美腻滑,叫人食指大动。

    神女湖上订留楼船的世家大户们常常彼此相识,有时候看到好友,难免想上船一叙。

    每一艘船上因此都预留着浮木和绳索,随时可以抛掷出去,形成让彩船彼此相连的浮桥。

    只不过方才西淮惧水,不敢行浮桥,是银止川抱着他的膝盖和后颈,足尖轻点几下跃过来的。

    十四岁以下的孩子可以免费搭乘彩船,躲在甲板下的船舱里,蹭着一起去神女河的彼岸摘莲子吃。

    银止川打理着自己方才涉水过来时,弄乱的袍襟和束袖,笑说:可惜陛下你封了河,不然河灯节的湖面上,可比现在热闹许多。

    沉宴原本想和楚渊独处,现在却只能淡淡地维持着君王风范,波澜不惊地坐在那里。

    和楚渊离得不远又不近,看得到但碰不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楚渊倒是对西淮十分有兴趣似的,问了西淮的名字和来处。

    西出阳关的西,秦淮河水的淮。

    西淮垂眼说:小人是金陵秦淮人氏。

    金陵秦淮

    楚渊若有所思:几十年前,那里有一个十分盛名的名门大族,书香叶氏。比起星野之都的太傅林家也毫不逊色。小人离家得早,许多事已经记不清了。

    西淮波澜不惊说:对少阁主说的叶氏没有什么印象。

    楚渊噢一声,似乎有些遗憾,但也没有再提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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