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天监对楚渊早有不满。

    听完,林昆皱了皱眉头,说道:过去每月都有人上谏言,说楚渊身为先帝废弃的观星神侍,还留在惊华宫不妥。只是他们一直没抓到什么把柄,陛下就全做听不见,以一人之力挡下了。这次神女河石像裂沉得那麼巧,正巧给了他们攻讦少阁主的机会。

    是不是正巧我不知道。

    银止川说:但是他们若如愿将楚渊赶出星野之都,往后新帝身边就一个可用之人也没有了。楚渊堪称国士,一卜可定天下,传说他算出的一个卦象,可使军队少损失十万人。这样的人,若离开了沉宴,朝野很快就又会是世家大族的天下。和先帝一样,君王沦为权贵的傀儡。这样的场景,恐怕也是你不愿意看到的吧?

    顿了顿,林昆略微抿起唇,抬眼问:你希望我做什么?

    楚渊要废钦天监。

    银止川道:你替他稳住御史台。

    话一出口,林昆眼皮轻轻一跳。

    他早已预料到银止川无事不登三宝殿,此番特地来找他,必不是什么易事。

    但是也没想到会听到废钦天监这样的话!

    废钦天监?

    他不可置信反问:这怎么可能?盛泱从开国以来,就设立了钦天监,甚至观星阁本身,就是从钦天监分离出去的!

    我当然知道。

    银止川慢悠悠说:要不然怎么叫你稳住御史台呢?

    御史台是朝廷的喉舌,一旦有任何较大的变动,介时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都必然是御史台。

    林昆如果能稳住御史台,拔去钦天监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废秘术一事,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但是介时提出时,必然受到极大的抨击。

    首先,与钦天监相互勾结的权贵世家们是自然不会同意的;第二,即便是受利最大的老百姓,也不一定会领楚渊的情。

    举个例子,就好比有一个恶人,每天都揍你,从你家里抢走东西。起初你可能会恨他,但是如果你几十年如一日地被他抢,甚至一生下来就被他抢,从来没有人告诉你这是错的,你本不必受如此欺辱渐渐地,你也许就会觉得被抢是理所应当,不挨打就不自在。

    甚至自己为恶徒编造出理由,说服自己他们抢你是为了你好,为了让你更加勤劳

    当有一日一个人站出来,不让恶徒再抢你时,你还会觉得这个人影响了你与恶徒的关系。是多管闲事。

    这听起来很匪夷所思,但事实上,生活中处处可见。

    钦天监的存在就是其中之一。

    介时楚渊上奏,弹劾必定铺天盖地,你要为他顶住这些弹劾。

    银止川说。

    我要想一想。

    然而良久,林昆低声说。

    想什么?

    银止川问,颇有些意外:御史台的良心,难道你对废除钦天监还有什么犹豫么?

    林昆摇头:行军之中,若有人身中利箭,重伤濒死,即刻为他拔箭不是最好的选择。

    有时候,治国安邦也是同样的道理啊

    西淮坐在一旁,听着他们的谈话,一直没有吭声。

    直到听闻林昆说治国安邦,与医救濒死之人也是同样的道理时,才略微流露出些许意外的神情。

    我要进宫面圣。

    又坐了片刻,数人都是相顾无言。林昆终于站起来,道:陛下不能废除钦天监。

    银止川自然不拦他,由得林昆就去了。

    只待林昆走后,西淮才突然笑了笑,道:林公子虽然清正廉洁,但是并不愚笨。

    哦?

    银止川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从他厌恶钦天监,却愿劝陛下不要废黜钦天监看出来的。

    西淮淡淡说:他并不是我父亲那样一腔子傻气顶到头的人。终究是世家出身的公子啊

    他是知世故,但不愿世故而已。

    散值的钟声响了两声,酉时了,厅堂里闲散混日子的御史们都稀稀拉拉走出来,准备回家吃饭。

    银止川也问:回去罢?小厨房说今天做蛋羹蒸米,要趁热吃。

    西淮点点头,与银止川并肩走在回镇国公府的街上。

    只是银止川自从和西淮做过那事之后,就总有点黏西淮。两个人一待在一块儿,他的手就总不老实。老想这儿摸摸,那儿蹭蹭。

    西淮只听青楼的姐儿们说过,女人总会对第一个与她睡觉的男人恋恋不忘。

    与失贞无关,只是无法解释的留念。

    但没想到银止川也是这样,一个风流得不行的人,怎么也和西淮睡过了,就被西淮一下夺去了身心似的。

    和林昆那个一样,喏。

    稍时,经过一个桥边时,银止川倏然顿足,俯身瞧着街边的一个布摊。

    商贩站在桥头,手中杵着一根木杆,杆子上挂满了诸如小瓷兔,泥人猴子,手编布偶等小玩意儿。

    商贩见银止川驻足,赶忙道:公子公子,可要看些送心上人的小礼物?

    银止川原本就是随意看看,没想到商贩会说心上人。

    登时唇角就弯起一抹笑,说:是啊,看看送心上人。

    他嘴里这么说,眼睛视线却不住往西淮那边瞥。

    我们这小瓷兔,同心结,都是顶好的!

    小贩满脸堆着笑,忙将木杆上的布偶编绳往银止川手上送,使他能看得清楚一些。同时说道:即便是禁军的军爷,也在我们这儿买过哩!

    禁军?

    银止川握着泥人的手一僵,怀疑问道:惊华宫里的?

    是啊是啊。

    小贩说:就是那位李李都统!每回巡视从天下一桥路过,都要在我这儿买一个带回去的。

    银止川登时知道林昆桌案上的那些小玩意儿是从哪里来的了。

    那这东西送出去,人家会喜欢么?

    银止川低着头,咳嗽了声,佯装不经意问。

    西淮对他那点小心思完全了如指掌,但也却懒得应付,只装作没有听懂的样子,淡淡站在那里。

    算了,我心上人不喜欢,不买了。

    银止川有点失望,放下泥人,抽身欲走。

    哎!

    小贩急欲挽留他,银止川从穿衣打扮看来不似常人,八成是个和羽林军李都统差不多的贵主儿。

    这位公子,要不您劝劝您朋友罢。

    眼见银止川不买,小贩赶忙投向西淮,求助道:我们这儿的瓷偶、泥人儿都是整个星野之都最精致的,价钱也公道!五个铜板一个,试问还有哪里能找到这样划算的买卖?

    西淮淡淡微笑了一下,伸手随意拈起一个瓷偶。

    这只小犬做得倒是精致。

    他随口道:拿回去和小番茄玩倒是正合适。

    小番茄是他们之前捡回去的那只狸花小猫。

    因为回去第一天就从小厨房叼了番茄回去偷吃,又在头顶有一团奇异的花纹,西淮给他取了个名儿叫小番茄。

    银止川道:你想与小番茄玩,那就自己买罢。

    这个小猫做得也不错。

    西淮却又道:看着怪蠢的,不如也买下来。

    说着,他就已经掏出钱袋,取了十文钱放在小贩手中,买下了一对瓷制猫狗。

    银止川冷笑一声,不想理他。

    却见西淮一转身,将那只刚买下来的小猫瓷偶送到银止川面前,说:喏。

    银止川:

    不要么?

    西淮淡淡问:不要我拿走了。

    要。

    银七公子即刻毫无原则道:谁说我不要了。

    但是手伸到一半,银止川又倏然想起来方才西淮买时说的瞧着真蠢,停在空中的手指便是一顿。

    现下满意了罢?

    西淮却未注意,只像完成任务一样将小瓷偶送到银止川手里,漫不经心说:走吧。

    银止川看着手心的瓷偶,心里有点欢喜,但是又没有那么欢喜。

    因为他隐约觉着西淮送他这小瓷器的心情,和他想送西淮小瓷偶的心情是不一样的。

    他们一个是忐忑难安,小心试探;一个却是随心所欲,漫不经心。

    西淮对他说得那句现下满意了罢?,也像安抚无理取闹的小孩一样勉强与无可奈何。

    银止川突然意识到,他在西淮的世界里,是做梦都想安寨扎营的;但是西淮在他的世界里,也许只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他们之间,从来不是对等的感情。

    哪怕他是高高在上的镇国公府少将军,西淮不过赴云楼的卑贱小倌。

    但是在这段感情里,西淮才是那个不动声色,受他仰望的人。

    第92章 客青衫 41

    之后几天银止川去看了照月。

    照月被关在一个地牢里,银止川使了银子,又借了楚渊的薄面,才将她暂时换到观星阁的一个厢房里。由钦天监的人看管。

    七公子不必费心。

    歌姬形容狼狈,蓬头垢面,看不出从前在秋水阁时的半分风华。

    她理了理乱发,低哑说:人各有命,没什么大不了的。

    朱世丰近来找过你么?

    银止川问。

    他说我跟了他,就将名单上将我划去。

    照月答。

    果然是这畜生做的孽。

    银止川冷笑一声:也没有别人像这样嫌命长了但下月二十才行祭祀之礼,在此之前钦天监都不能动你。你你也不用怕。我会想办法将你救出来的。

    照月却摇摇头:我不想麻烦七公子了。

    女子走到窗前,被钦天监带走时,她正在秋水阁唱曲儿。衣服也未来得及换。在地牢里待了一圈,此时已经脏污不堪了。

    歌姬看着窗柩,垂眼道:总归我与你四哥也没有什么。

    这样劳烦你替我费心,我心中很难安。

    难安什么?

    银止川静望着她,默了片刻,笑道:我想,我四哥也不希望你这么早就去陪他的。

    然而他愈是这么毫不在乎,风轻云淡,照月的心里也越难受。

    她手指扣紧了窗柩,看着自己手背,许久没有吭声。

    你好好休息吧。

    半晌,银止川低叹了口气,朝门外走去。退出房间前,他朝照月说道:如果有什么事,就让人带信给我。我我比四哥混账一些,但是也是靠得住的。

    这世间感情大概就是这样说不清。

    银止川想,如果问他四哥,把君王,照月,和自己在心中排序,他四哥大概会说君王第一,照月第二,自己最后。

    可是纵然如此,他也依然失去了照月。

    因为照月不想要一个会为了君王,杀死自己的丈夫。那样会让她永远心死,即便活着,也觉得这情爱脆弱不堪。

    所以不能走四哥的老路啊。

    银止川在心里告诫自己,并且默默盘算了一遍:在这个世上,他要将西淮排第一,然后是自己,最后再是他娘的狗屁忠君。

    慢慢走回到镇国公府,银止川一路上都挺沉默。

    从前总是风流轻佻的唇也没再含笑,只是淡淡的。

    只在进府邸大门的时候,碰见门口打扫的小仆,突然开口问道:

    知道西淮公子在哪儿吗?

    小仆一愣:西淮公子?

    还在瞻园罢。他语气有些犹豫,似乎不太确定:早上没看见公子出去。

    哦

    银止川说,复又低下头,似乎有些心事重重的。

    事实上,从迈过门槛那一刻,银少将军就开始忍不住想了,要不要去找西淮?

    昨天晚上分开到现在,他们都没有见过面。

    五个时辰了,怪想他的。

    但是去找他吧,银少将军又有点拉不下面子,因为他们昨天吵架了。

    起因是这样的:昨天在床上的时候,西淮一直很冷淡,一点回应也不给银止川。银止川想叫他叫个哥哥或者好夫君什么的,还被西淮瞪了一眼。

    虽然美人含薄泪,瞪人也瞪得很有风情,但是银止川就是不高兴。

    他想,明明你自己最后也那个了,也没有夸夸我什么的。做完就让我走。

    好像他是来嫖他似的。

    说会儿话的工夫都不给。

    他以为他离不开他吗?

    真是笑话,银少将军冷笑想,几个时辰他还是忍得住的。

    然而银止川心理斗争半天,腿却像长了眼似的,不知怎么就走到了瞻园门口。

    看着厢院门口的石碑,银止川默默注视了半晌,叹了口气,还是遵从内心地走了进去。

    西淮,西淮?

    园子里,银止川一面走,一面叫着西淮的名字。

    瞻园是很漂亮幽静的,银止川少年时曾每年都在这里避暑。

    他每一次出声,都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再就是草丛里的虫鸣。

    随处可见的都是竹林,走得七拐八弯后,又常常曲径通幽,遇见一泓涓涓的小溪。

    溪水打在圆形的礁石上,冲起白色的水沫。周遭都是层层叠叠的花木,杏黄嫣红的都有。衬着郁郁的翠叶,真是说不出的幽深寂静。

    你在这里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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