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出的偏寂和荒凉。

    你就在这里等着吧。

    沉宴说:朕自己进去看看。

    华服的君王慢慢登上台阶,手碰到玉石冰凉的扶手时,上头竟还积累着微微的灰尘。

    沉宴走到楼阁面前,原本一推门就能进入,他却有一刹那的挣扎。

    这是他曾经染重病时住过的地方,但是病时前后的记忆沉宴都相当模糊。连春元说的楚渊曾照料他的事也忘记了。

    原本沉宴没觉得有什么在乎的,可不久前那截夹在旧折子里的染血青丝引起了沉宴的注意。

    他似乎忘记了很多东西而那些东西相当重要。

    如同久未还乡的游子即将叩响故居的门,沉宴攥紧了拳,又微微放松,这才走了进去。

    不知道多久没有人进来的封闭阁楼,空气中一大股陈旧的潮湿味道。

    摆放装饰的瓷器都已经重新打扫过了,放归了原位。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当沉宴迈进这座阁楼的时候,他突然感到种无从由来的压抑和窒息。

    好像有许多记忆纷至沓来,凌乱的碎片突然涌进了他的脑子里。

    沉宴揪住胸口的衣襟,下意识想要退出去,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这里不能来

    但是也有另外一个声音,他狂喜着欢呼着,催促他快些再靠近一些,将一切找回来,好解开他的牢笼!

    羡鱼

    沉宴呼吸沉重紧促,只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就额头上覆了一层冷汗。

    不、沉宴沉宴!

    他的手轻轻触碰到大厅中的一个牡丹花瓶,刹那间有零碎的、不知由来的场景片段他眼前蓦然闪过,沉宴知道这个花瓶是后来放过来的,原本摆在这里的一只已经碎掉了。但是他怎样知道的,他又想不起来。

    沉宴、放开我,你不能这样!!

    我是你父王的是你父王的观星神侍!

    空荡荡的楼阁中只有沉宴一个人,但是他举目望去,又好像看到了两个曾经在这里纠缠的影子。

    那是异常混乱、倒错的追逐,饱含血腥的挣扎和镇压。

    一个人影被从软塌上、楼梯上、阁楼里的各处拖到大厅中心,桌椅摆放全部撞乱。那是那样苍白孱弱的一个人,但凡有些良知之人都不会忍心如此对待他,但是偏偏那个眼睛血红,显然已经失去了理智的人非要强行把他的手腕折到身后。

    雪衣人满脸冷汗,喘息都是崩溃破碎的,但是他又毫无办法,在这只有两个人的楼阁内,他根本逃无可逃。

    也不能逃。

    沉宴

    他勉强轻柔地喊他的名字:是我啊你醒醒。你不记得我了吗?不要放弃快醒过来。

    沉宴好像听见一个人的声音曾这样对他说,但是他摆了摆头,又想不起来那人的脸。

    是谁,是谁在这样对他说?

    与此同时,内心深处好像又有一个另一个人在放声狂笑,蠢东西,快些想起来吧,你究竟是谁!!

    这种倒错的恍惚感令沉宴头痛欲裂,他撑着额头,如支撑不住了那样扶着旧椅慢慢坐下来,但是随着接触到阁楼内的东西,晕眩也越来越重

    好像有什么曾经封禁在他心底的东西即将冲破失控,小心维系了这么多年秘密和平衡终究无法维系。

    沉宴头痛至极,盯着仿佛有重影的玉瓷地面,蓦然晃动两下,一下栽到了地上。

    而同一时刻,正在求瑕台起床梳洗,等着言晋来给他梳头的楚渊蓦然心口绞痛,苍白伶仃的手指痉挛绞紧,伏在塌边,颤抖着呕出一口鲜血。

    镇国公府,瞻园。

    西淮一般情况下是去银止川的房内睡的,但是夏天满园青木的瞻园远比银止川那边更凉快。

    从几天前起,银止川就宿在西淮这边了。

    他们又胡闹了一整夜,此时天蒙蒙亮了,银止川总算歇下来,汗涔涔地搂着西淮准备睡去。

    但是过了会儿,他睁开眼,发现身旁少年正在看着他。

    怎么?

    于是银止川唇角忍不住翘起来,勾着西淮的一小缕头发缠在指尖玩:还不想睡?那我们再做做?

    西淮摇摇头,也不说话。

    少年鼻梁细,皮肤白,眼睫漆黑蜷长。这么静静侧躺着看人的时候,窗外的朦胧晨光都照了进来,恰巧落在他的眼睫上。

    好像在那黑而长的眼睫上撒了一层金粉。

    你亲我一下。

    良久,西淮倏然说。

    什么?

    银止川愣了一下。

    你亲我一下。

    西淮又重复了一遍。

    刚才不是亲过了么?

    银止川的手指点在少年锁骨,慢慢地往下滑,一只滑到胸口处,轻轻地戳了戳,脸上是戏谑轻佻的笑:还没有亲够?

    亲这里。

    西淮摸了摸唇,低声说。

    好罢。

    银止川于是凑过来,在他额头、眼梢、唇角各自亲了亲: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心肝。

    西淮却不说话,只是手捂在心脏的地方,闭目听了一会儿。

    好像在仔细感受什么。

    你到底在听什么?

    银止川看了他片刻,见他这么一副认真安静的样子,忍不住伸手去拨少年蜷长漆黑的眼睫。

    西淮沉默了足足有半刻钟。许久之后,在银止川以为他要睡着了的时候,少年才重新睁开眼。

    只是他的眼睛里好像有点茫然,又有点震惊,许久之后才喃喃说:

    好像真的变快了。

    我的心跳,在你亲了我之后,真的变快了。

    第111章 双更合一

    西淮和银止川在镇国公府内闷了几天,期间西淮时常面对着银止川发呆,再或者是怔神。

    有时候银止川发现他蹙着眉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地望着自己时,冲他看过去,西淮又收回目光。

    第九天,西淮终于受不了了,同银止川说:我要出去给小番茄买一些新鲜的小黄鱼。

    银止川懒洋洋的,应说:你去啊。

    门口守着的就是李斯年,你冲他打个招呼就行了。

    于是西淮就提上一个小竹篮,出门买鱼去了。

    只是数天没出府,此时再看着这星野之都,仿佛有一种天地颠倒的陌生感。

    最初中毒而亡的那些尸体已经被清理掉了,大街上没有明显的横尸,但是弥漫着一股恶臭。

    丧葬店铺门口排着长队,每个人都面死如灰,神情呆滞。只站在那里等待着,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这种蛇毒极其奇诡,中毒后,并不会叫人立刻身亡,而是有一段缓慢的延漫过程。

    在这过程中,伤口处会不断流出腐血,如果碰到身上同样有破口的人亲属身上,那么这位亲属也会同样染毒。

    西淮这么一路走过来,见几乎每户人家门前都点着魂灯,灯芯若隐若现的,在白昼的天里,升起袅袅的烟。

    显得又诡异,又寂寥。

    西淮公子。

    正当西淮看着周围景象怔神时,耳旁倏然响起一个淡淡的声音。

    西淮一顿,回过头,见一个戴着帷帽的年轻人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地方。

    那人这次没有穿深青的官袍,而是一身很低调的常服。连脸也用帷帽前的纱挡起来了。

    西淮略微顿了一顿,还是认出了来人,迟疑问:

    林御史?

    林昆稍稍颔首:有缘了。

    御史台,镇国公府,观星阁,都是在那场礼祭大殿上被占卜出会出亡国三星的地方,西淮和林昆更是都被下令禁足。

    没想到却会不约而同地在外头遇见彼此。

    西淮将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问道:

    林御史出来这是?

    随意逛逛。

    林昆答:你出来买东西?他视线同样落到西淮手边的小竹篮上,说道:不如同路走一段儿吧。

    礼祭大殿上的蝶梦玉,本就是西淮动过手脚的。上面出现的三个地点,也是他想要除去的三个人而已。

    否则用脚指头想,都会明白林昆怎么会出叫盛泱亡国的人?

    这样一栋摇摇欲坠的大厦,银止川林昆等人早已是它最后的支撑梁柱。

    故此,此时西淮和林昆在一起走着,难免心中一时有些心事重重的,也略微提防着林昆。

    加上他人本就少有言词,更是显得仿佛十分冷淡一般。

    西淮公子似乎不太喜欢我,是么?

    同行片刻,林昆倏然开口问。

    西淮确实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此时闻言,稍稍一顿,略微笑说:

    怎么会?

    恐怕这次如果不是我戴着帷帽,西淮公子一时没有认出我来,公子也是会伺机避开的吧?

    林昆显然还记得上次他们同行前往平民棚,西淮全程避着他的事情。

    林御史取笑在下了。

    西淮稍稍行礼,脸上带着一种礼节性的微笑:我只是一个出身赴云楼的小倌,身份卑贱,与林大人同行只会觉得赧然,又怎么会刻意避开林大人?只是林御史这只帷帽,确实叫我没有认出您。

    是么?

    林昆淡淡笑了一下,平静说:只是我现在如果不带这帷帽出门,走在路上是要被人砸臭鸡蛋的。

    他是极其清雅冷逸的人,平常一身普普通通的深青色官服就穿得鹤立鸡群,而今俊秀的面孔却整个被帷帽的轻纱遮的严严实实。

    要在过去,街上谁喊一句御史台的林大人出行啦!,恐怕整条街的人都会赶过来围观,想要亲眼瞧一瞧这位清正廉洁、出身世家却甘愿以权势对抗权势的御史大人是何模样。最夸张的时候,说是万人空巷、前呼后拥也不为过。

    却没想到现今已经整个颠了个个儿。

    但是林大人万幸心态还算平稳,此刻说起自己会被人砸臭鸡蛋的事,神情中也毫无波澜,平平淡淡。

    西淮沉默了一下,片刻后说:万民迂腐,希望大人不要往心里去。

    万民迂腐啊

    林昆喃喃着这句话:所以不值得保护,是么?

    西淮心里一顿。

    他心想和林昆说话真是太累了,这个人很聪明,也足够敏感,只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就容易被抓住把柄。

    西淮。

    但他还没来得及即想好怎么回应,林昆就已经再次先开了口。他挑眉望着西淮,问道:可以这么叫你么?其实,我刚在望亭宴上见到你时,就注意到你了。你是很有才华的人,是么?但是,你又很冷情。

    西淮脸上流露出一闪而过的诧异神采,但是很快,他又立刻收住了。

    噢?林大人何以见得。

    你从镇国公府出来,我一路上就在你身后了。

    林昆说:你看着路边成堆的冥间纸币,哀哭着出殡的人群,甚至脚下踩到混杂着香灰的污水,神情中都没有一点点变化。甚至连行走的速度都没有改变过你只是看着他们,心里平静至极,不会被旁人的喜怒悲愁感染到分毫。

    林御史过誉了。

    西淮却微笑道:只是我来自很偏远的边陲小镇,如此死人出殡的场景,已经见过许多次。而今看来,就比较习以为常了。

    噢,是么?

    林昆轻声道:但你真让我想起一个人虽然我一直没能见到他,但是已经仿佛早已是神交。

    南有叶家,北有林的俚语,仿佛是早已流传整个盛泱的常识。

    早在林昆还是孩提时代,就听闻有这样一个和自己家族诗名并列相称的存在。他的父亲更是直言,天下文人,唯有叶清明一人之名有资格与他并提。

    他八岁时作《六合论》,传遍整个星野之都,无数士子传唱。

    却随即又听闻秦淮的叶逐颜同样作《神女赋》,被誉为天赐之才。

    文人总是自傲的,林昆蔑视整个翰林,却唯独对这个自幼负才,却命途多舛的叶家小公子充满兴趣。

    他想见他,甚至在城头沧澜流民聚集的地方专门设了粥棚,想若有机缘,能够见他一面。无论他而今是什么模样。

    林昆既担心他已经面目全非,泯然众人矣;又担心他遭到这样不公的命运,会对盛泱充满仇恨。

    时不时的,他也会理想主义地想,倘若这个与他才名并称的少年词人能够入仕就好了,如果在这个盛泱,有一个人能够明白他的孤独和痛苦,也许就是秦淮叶逐颜。

    如果他能够也入朝为士,那么独自苦苦支撑着整个盛泱大厦的自己,也许会轻松很多吧?

    其实林大人说的对。

    默了默,西淮却倏然开口说。

    他在面对林昆的时候,始终是那种疏离而谦卑的姿态,但叫人能够和明显地感受到,那是他掩在外头的一层壳。

    此时西淮再开口,林昆倏然就觉得他的神情和语气都有些变化了,那仿佛是罕见地、将自己一直以来盖在外头的保护壳拿掉的一瞬间

    我确实是一个冷心冷情的人。

    西淮说:因为我见过的卑劣、残忍已经够多了。这世间万民,不值得同情,更不值得悲悯。有时候你觉得他们可怜的一瞬间,很快就会证明是自作自受罢了。

    白衣少年的语气很淡,口吻也没什么变化。

    但那种平静自若的神态,又仿佛根本不似他这个年纪的少年应当拥有的。无悲无喜,冷郁寡情,就好像在胸腔里跳动的是一颗石子心。

    万民迂腐,所以应当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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