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止川一时不知道该安慰他还是无可奈何,只有点想笑又不知该说什么好。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

    现在星野之都外头的城池,已经丢得七七八八了,或降或叛,都不属于盛泱。你坐在屋顶这里往外看,每天都能看到有哪些城池又燃起了战火,燕启人的阵线又往前推进了几十公里他们说的,并没有错。

    但是怎么可以非议圣上?

    小乞丐睁大了眼睛,花猫似的一张脸,显得稚嫩又有点可爱:天地君亲师,这是我即便没有读过书,也知道的道理。他们这样说君上和我们盛泱的父母官,和动摇民心、为燕启人做事有什么区别?他们本来就是我们盛泱的叛徒!

    有一瞬间,银止川不是很想和这个小孩说下去了。因为他觉得有点无言以对,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但默了默,这个年轻的少将军依然选择了将话说下去,尽量耐心地道:不,不是这样的。你将你现在脑子里的天地君亲师清空,听我讲另外一个道理。

    小乞儿拧了拧眉头,歪头看着他。

    你知道什么是一个国家吗。

    银止川以一句话作为了开场白,问道:在最开始之前,是没有国家的。只有聚集在一起的部落。

    人们在一起打猎、繁衍、休憩、抵御外敌。集体生活可以让他们获得更高的生存率但是同时,人多了,也会产生纷争。内部的纷争容易引起内耗,不利于群体发展。为了解决这一问题,于是,部落里的人们才决定制定出一套共同遵守的制度,再推选出一个管理者。这位管理者监督制度的执行,减少群体内耗,推动部落更快速的发展。

    小乞儿迷惘地看了他一会儿,似是消化话中的意思,片刻后点了点头。

    但是管理者为了监督部落内制度的执行,花去了大半的时间,不再能够参与劳作。

    银止川接着说:他是为了部落而服务的。于是,为了保证他基础生活的需求,部落里的每一个人拿出一些自己打猎的所得,酬谢这位管理者。也就是我们所说的赋税。

    原来我们的赋税是用于酬养朝堂中官员的俸禄?

    小孩目光中流露出些许惊奇的模样。

    是。

    银止川淡淡说:所以名门高官,世家子弟,没什么好目中无人的。他们最开始的家室起源,都是百姓将自自己所得捐赠与他们而已。

    小乞丐大张着口,简直快放下一个鸡蛋了。

    官员俸禄,只是赋税中很小的一部分开支。

    银止川说道:其余的,都会充进国库,用作其他的用途。例如抵御外来部落的入侵、争夺丰沃土地时建造武器、改善部落内已有的居住环境这些,都是自国库中支取的花销。也就是平时收取的赋税所得。

    小乞丐:

    所以你明白其中的道理吗?

    银止川问:一个部落,需要一个管理者来帮他们管理群体,才出现了官员这一身份;为了选取出最能力出众的人来胜任这一职位,才出现了春闱考举;为了酬谢、激励保卫这个部落的勇士,才有人们许以丰厚的特权和尊敬这一个部落、国家运作的核心,并非是君与官员,而是百姓!

    小乞丐怔怔的,银止川深吸了一口气。

    从来不是国不可一日无君,而是国不可一日无民。

    银止川低声说。他望着小乞丐,眼里有某种悲伤的意味:但是,你知道自己如此重要吗?你不知道,因为他们刻意地抹杀了。他们告诉你,皇权天赐,血脉分卑贱。官员每为你做一桩好事,你便需感恩戴德好像这是什么天大的恩典一样。但是实际上呢,这本就是他们分内的事。君与民,从来不是什么存在尊卑的地位。你,以及千千万万普通的盛泱人,才是盛泱的主人!

    过于颠覆以往观念的说辞,让小乞儿脑子里乱糟糟的。

    他想起过往在学堂外,偷听到的白山羊胡子的教书先生讲的天地君亲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感觉下意识想反驳什么,但是又说不出口。

    你是盛泱的贵族吗?

    银止川问他:你维护盛泱的统治者又能得到什么?相信自己不是蝼蚁而是人,这样地难么?

    小乞儿:

    不、不是的。他下意识说:这不对你听谁说的,这不对!!我、我

    没有人告诉我。

    银止川居高临下、悲凉地看着他:我从小很厌恶念书,未去过学堂。不知道教书先生是怎样告诉你们的。但是这些,都是我自己的想法。

    我

    你要去告发我么?

    银止川问他:说我叛国罪?哈,但是你恐怕不知道,我的父兄、我的血亲,都是早已背负上这一罪名了。

    你、你是

    我是通敌叛国、遭万人唾骂的镇国公第七子,银止川。

    银止川面无表情说。

    小乞儿跌在地上。

    黯淡、但曾经辉煌荣光的镇国公府的牌匾悬于他头顶之上。

    那一刻,银止川觉得很痛快。

    他好笑地看着手足无措的小乞丐,觉得心里有种报复性的快感。幸灾乐祸、冷眼旁观、无动于衷种种复杂的情愫混糅地出现在他心头,带来一种无法言喻的酸胀感受。

    小乞丐咬了咬牙,腮帮子绷紧地鼓了起来哪怕那样的动作会牵动他面颊上的伤口,疼痛使他整个五官都抽搐了一下,面孔皱成一团。

    但他手依然撑在身后,蹭着地面手足并用地退了几步。

    然后挣扎爬起,猛地转身,踉踉跄跄,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银止川看着他的背影,也不说话或挽留,只又饮了一口酒,寥然地坐在屋顶上。

    第154章 客青衫 113

    寒风萧瑟,曾经宾客不绝的门庭前静可罗雀。

    王为良手负在身后,于房内走来走去,脸上少见地显出一种焦急的神色。

    大人,莫大人来了。

    稍时,一名仆从轻扣房门,极低声地禀告。

    王为良顿足,门被稍稍推开一条小缝,一名体态丰硕的大员侧身挤了进来。

    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一名同样穿着一品官袍的男子。男人一身紫红的衣裳,脸庞胖白,透出一种常年养尊处优的优渥之态,一看便知是非富即贵之人。

    但此时,却不断地拿手巾擦着额头上的汗。

    怎么

    王为良抬眼看到他,稍微地一愣,随即古怪笑了起来,问道:连朱大人也按捺不住,要来登下官的府邸了么?

    王大人说笑、王大人说笑

    那名穿紫红官袍的男人满脸谄笑,慌忙凑着近乎:而今国将危亡,满朝文武无一人可倚靠,下官身家性命,全靠王大人指点迷津

    王为良振袖冷笑了一声,说道:朱大人何时需要我指点迷津?燕启的公子舜华每年从朱大人这里拿走多少钱恐怕燕启的一半军饷,都是从朱大人这里得的吧!

    像您这样的人,难道还担心他燕启人做了这盛泱的主宰吗?

    朱长忠脸色瞬时大变,慌忙道:

    不敢不敢!

    他紧抓着王为良衣袖,松开后还留下了一张汗渍渍的手指印。大腹便便的官员苦着脸道:那顾雪都,根本就是个喜怒无测的主儿。谁能知道他心中想着什么?

    连自己母妃、父君都能亲手弑去,难不成别人还能指望他受礼后记得恩情,来日手下留情一回?

    屋内三名曾经同朝为官的大员脸色各异,不发一言。

    所有人心中都怀着各自的心思,暗中揣摩对方的筹码和底牌。

    好了情形至此,就不要互相怨怼了。

    稍时,御史台的莫必欢启口,算是为王为良与朱长忠之间做了一些转圜。

    朱长忠是朱世丰的父亲,比起只会为非作歹的儿子,他显得更圆滑、有盘算得多。

    听闻王为良在朝中颇有威望,虽然从前未有过深交,但也巴着熟知的莫必欢,让他将自己一道带过来引荐了。

    御史台、钦天监、王为良,本是一丘之貉,但因为钦天监的衰落,这次密会,王为良已经将钦天监的太史踢出了棋局外。

    当日机缘巧合,下官与公子舜华曾有一面之缘。

    斟酌着开口,朱长忠小心地觑了一眼王为良的脸色:本也没想着有什么深交,只是那公子舜华强逼利诱下官咳,才微薄地出了些力。

    朱长忠长袖善舞,以自己富可敌国的家世与多个诸侯国暗有往来,早已不是什么隐秘的事。

    王为良也根本不在乎这个人是不是像他同自己形容的那样没有退路,他关心的,其实只是这个人能为自己带来什么罢了。

    我知道朱大人是个聪明人。

    短暂的沉默后,王为良再开口时已换了口气,显出一幅不冷不热,但缓和得多的神气。问道:那么,朱大人可否知道,与人交朋友,是要有诚意的。

    知道知道!

    听他话风如此,朱长忠迅速地察觉到了其中的余地与转机,慌忙为自己陈情道:在下备下了十箱金株,五箧珍宝,还有绫罗美人三车

    哈

    听他如此,王为良与莫必欢两人脸上都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戏谑、嘲讽的神色,带着一点轻蔑。

    就像两个大人在看着一个小孩向自己展示刚才从泥地里摸出来的烂石头。

    如此雕虫小技,算得了什么?

    莫必欢压低声说:朱大人我这儿有一笔倾城覆国的豪赌,你要不要跟!?

    朱长忠手指一僵,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此次莫必欢带他一同来见王为良,恐怕并非像他想象的那样简单。

    但一切已经来不及了,王为良微微颔首,莫必欢便已经吩咐外头仆从:

    把院门合上,所有人等,尽数退下!

    在此之前,朱长忠曾隐约听过关于王为良在朝中的传闻。

    于外界看来,王家似乎是没落的。

    他们没有林家世代为储君太傅的学识,没有镇国公府显赫的军功,甚至不如后来者居上的朱长忠等商贾腰缠万贯唯一留在这个贵族门楣上的,似乎只剩下先人的荫蔽和世袭的凋零的爵位了。

    但是,朱长忠与他国诸侯交换情报的时候,却听说王家甚有野心,似乎对王室有不臣的欲望。那时候,朱长忠第一反应是觉得很可笑:一无所有、没落的王家,对皇室抱有觊觎,这不是以卵击石的想法吗?

    可随着后来更多的接触,以及深入的讯息探听,他才恍然意识到,愚蠢可笑的是他自己!

    这世上从来什么对自己缺乏清醒认知的蠢人,只有外界难以想象的神秘底牌。

    琉璃箭。

    房门已经关闭了,窗帘处也挂上了重重黑布。整个室内晦暗黑沉,透不进一点光亮。

    王为良拧动暗格,从架子上抱下一个木盒,放到桌上。

    三人屏息而视,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暗盒。但饶是如此,盒子弹开时三人还是禁不住地发出一声惊艳的叹息。

    只见盒内垫着暗红厚绒,谨慎地遮住了所有可能磨损盒中之物的拐角

    而盒内正中央,放着一只纤长笔直的骨箭。

    浓重得化不开的暗色中,骨箭泛着莹莹淡光。

    想不到世间,竟真的有这等宝物!

    莫必欢出言赞叹。尽管早已猜到了琉璃箭的存在,但莫必欢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禁不住地反复打量这晶莹骨箭,如果不是王为良就在身边,恐怕都拿在手中反复摩挲了。

    生前,也是一个美人的骨头哩。

    王为良低声说。

    他脸上有掩藏不住的得意之态,轻松就将二人眼中的世间至宝拿在手中把玩。漫不经心回答。

    琉璃箭是由人骨磨至,连皮带肉地丢入熔炉中煅造,烧七七四十九天,才能得琉璃骨。

    王为良笑说:而琉璃骨轻薄易碎,十支里头也只有一支能炼成琉璃箭。但琉璃箭一经煅成,就是那燕启活尸的克星。

    朱长忠早已看着这精巧绝伦不似人间之物的骨箭说不出话来,大张着嘴,瞠目结舌。

    王为良看着他这没见识的模样,笑了一声,说道:朱大人应当知道,燕启之所以所向披靡,全因公子舜华顾雪都能御活尸。

    明月五卿,公子隐可纵鬼兵,日拔七城,中陆闻名;公子舜华其实有与他不相上下的活尸可御,皆因这琉璃骨箭的存在,才未能未能把他们燕启的雪狼徽布遍整个中陆。

    那、那

    朱长忠磕磕绊绊说:那为何被世人称为燕启克星的,却是银家

    他们是这世间唯一能驾驭这琉璃骨的人而已。

    王为良漠漠然答。

    驾驭?

    朱长忠茫然问。

    朱大人有所不知。

    王为良低声道:这琉璃箭可叫无知觉也无痛觉的活尸触即化灰,是因为其中饱含有极强的念力。想也知道,一个大活人被扔进熔炉中,活生生炼至只剩白骨,其中痛怨,必定极其惊人。当这份念力和丧命已久的腐尸相触,念力钻入腐尸之中,尸体却承载不住如此强烈的痛和恨,自然就化作灰烬了。只是,这念力不仅对尸体有用,也会对活人造成同样的影响。除了被誉为镇守天下之兵的继承者,银氏一脉,其余人稍一触及,就会和腐尸一样化作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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