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大人王大人,都是很好的!他不是给了咱们十颗金铢吗!?你们莫要恩将仇报,做那畜生不如的事!

    老实的兵声音大,嗓门粗,似乎是极少在人前这么大声说话,连脸也涨红了:观星阁、林御史,说的道貌盎然,但是哪个给过咱们一个子儿!?要我说,他们一直与王大人莫大人为敌,我早就看不惯他们了!

    众人怔怔地看着他。

    更何况,上头哪个不是精英,哪个不比我们明白?

    老实巴交的兵继续说道:就我们这种庄稼插秧的脑子,瞎捉摸人家做的决定干啥!在军中流传这种话的,少不得是燕启的细作。都是要来害咱们盛泱的!

    沉默中,依然没有人说话。

    下回,不许再说这种传闻了!

    脸庞发红的兵大声说道:再说,我可要禀告给监军大人,将你们当做细作都抓起来了!

    鸦雀无声的人群中,人心各异。

    早在数日之前,这番话是没有任何人质疑的。但是随着近在眼前的事实一再发生,一些本牢固不可动摇的观念摇摇欲坠了起来。

    喂你们,排成队,过来!

    正当此时,远远的监兵过来了。他们原本看守猪崽一般看押着这群义士,此时却懒洋洋的,驱赶他们:带上你们的箭,跟我来!轮到你们上了!

    方才发言过的老实庄稼人挺直胸脯,像要为同伴们打气一般,第一个走了过去。

    其余人等畏畏缩缩,却也别无选择,只能像要走断头路一样跟过去。

    然而,刚靠近城墙头,方才所有自欺欺人的谎言都结束了

    只见直面燕启人的墙根之下,赫然陈列着的,是一堆白骨。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有人两股战战,惊惧出声。

    别管。

    监军懒洋洋的,吩咐他们:带上你们的箭,瞄准燕启尸兵射出去!

    终究是听从了西淮的建议,星野之都守将在城外布了鼓阵,又以刺人口鼻的毒雾投掷而下,燕启活着的士兵已经全部被击退了,只剩下部分无痛觉也不会中毒的活尸仍在城门口反复游荡。

    射、射出去,就能走了,是罢?

    然而看到那些张着血盆大口的腐尸,本也没有经历任何专业训练的义兵根本吓破了胆,连声音也是颤颤的。

    监兵神情漠然,不给他们任何回应,义兵们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弯弓搭箭

    嗖

    琉璃骨箭呼啸了出去,带着冰冷的温度,狠狠插入一个燕启活尸的腐烂眼眶中。

    射中了射中了!

    那人欣喜得大叫:俺在村里的时候射猎就是一把好手,杀燕启狗也是一、一样呃

    然而下一刻,那人便像被什么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一样,脸憋得通红,手足四肢都发抖战栗起来。

    方才执过琉璃箭的那只手更是扭曲变形仿佛有什么阴冷可怕的东西正在竭力钻进去。

    一辈子没做过什么恶事的寻常庄稼人瞪大眼看着自己的双手,他像是想说什么,但是已经无法发出一丝声音。

    血水自他的指尖滴落下来,血肉正在融化,只不过转瞬,方才活生生还存在的一个人就变成了一摊白骨!

    与他同时消亡的,还有燕启方被他射中的那只活尸。

    这这是什么呀

    众人开始害怕了,他们脸色惨白地想要后退,但是监兵们早已封住了他们的退路。

    他们像一群被赶到一起的羊一样待宰,没有丝毫反抗的能力,也没有把消息传递出去、好叫下一批等待的义兵快逃的可能。

    别想了。

    监兵们依然是懒洋洋的:喏。他们甚至努了努嘴,示意城墙之下的游荡腐尸:你们要逃,是格杀当场;但若射杀燕启腐尸而亡,起码还是盛泱的英雄呢!义士、义士,哈哈,你们不会不知道自己招兵来,就是要当义士的罢!!

    怎、怎么,会这样呀

    人群中,已经有人开始落泪了。

    他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或孩童,真正年轻力壮的青年人,都早已逃脱了。极少会来这里参兵。

    对上拿有武器的城内监军,几乎毫无获胜的可能。

    不是没有想过牺牲,但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犹如器具一般使用一次即被丢弃。

    我我不想死

    同样在人群中的小乞儿呢喃低语。

    他比其他人更早察觉出军队中的异样,但是仍然没具备足够的勇气逃脱。

    在那个时候,银止川府邸的门前,他本可以大叫叫银止川救他的。

    但是他终究没有。

    是为什么呢?是对这个盛泱仍然抱有一丝渺茫的希望么?是不甘心一生被人忽视、终于有一次被称作盛泱砥柱的机会么?

    他不知道。

    但是这一念之间的犹豫,已然足够叫他付出生命的代价。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小乞儿内心骤然爆发出一阵绝无仅有的勇气,他呐喊着:

    是的,他还没有买到星野之都的大房子,还没有开一间花铺,还没有用完他小心翼翼存起来的那么些钱他怎么能死?

    绝境之下,少年猛地站起了身,不顾一切地推开面前监军冲了出去

    打破沉默只要一颗石子,在他之后,感到备受欺骗的其他人也冲撞起来,大呼大喝地推阻挡在面前的一切,要闯开这个牢笼。

    本以为胜券在握的监军们吃了一惊,没想到他们会突然具备这样的勇气。

    喂你们怎么能走监军大叫:你们可是盛泱人你们这群叛徒、叛徒!

    可是,清醒状态下的自愿赴死,才是义士;因欺瞒与哄骗送命,那是将道德编造成实现私欲的枷锁。

    小乞丐感到自己这一生都没有跑的这样快过。

    他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只是一昧瞎跑乱撞

    喂。

    然而,倏然间,不知从哪里伸出了一只手,猛地揪住了他,将他拉到自己身边,是一个灰尘涂脸的布衫人。

    唔唔小乞儿条件反射抗拒挣扎,却下一刻,那人顺势格开了一支朝他射来的冷箭

    银止川道:是我。

    小乞丐立刻安静下来。

    银止川抬脚转身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格开了所有向那些义兵投掷而来的箭矢,将他们挡在自己身后,与追来的监军两相对峙。

    银止川没预料到监军见到自己会是这番反应。

    薛披瑞是星野之都的世家纨绔一员,但是除了自己拿着番架子,走出他们圈子之外没什么人理会他。

    守将听闻用来执琉璃箭的稻人出了变故,赶忙通知了副将,薛披瑞急匆匆赶来,与银止川碰了个面对面。

    银银七公子。

    恍若身在梦中,薛披瑞上上下下将银止川打量了个透,然后狠狠打了自己一记耳光,发现这一切竟然是真实的瞬时哭爹喊娘喊道:七公子,您来救我们了!!

    银止川发觉,世事的奇妙在于你永远猜不透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他以为自己不会再受任何人威胁,就像被从底狱放出,独自回到家面对父兄的那七口棺木痛哭着立下的誓一样。

    但是此刻他看着薛披瑞、这个曾经一度也算在星野之都排得出名号的世家子弟,灰尘涂脸,衣衫褴褛,用一种祈求看救世主一样的眼光看着自己,银止川发现自己竟然在厌恶之外,感受到的是木然。

    他看着薛披瑞等监兵放下武器,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的扑通一声跪在他跟前,含泪说道:

    对不起,七公子,当初镇国公府蒙冤,我爹非但未施加援手,还欲将你一同斩草除根但、但是那都是他的主意!!与我可无关!!老爷子去年就驾鹤西去了,你要恨他,我回头就回去把老混账的牌位砸了!!可是,可是我薛披瑞可是无辜的啊!!!

    说来也是堂堂七尺男儿,但此刻哭爹喊娘地跪在银止川面前忏悔的模样,又让人怎么都生不出怜悯来。

    众人都不知道银止川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但是大家心里都清楚的是不能叫他又离开了。

    缓缓地,原本站在银止川身后以寻求庇护的民兵们也跪了下来,以头抢地:

    对不住少将军我、我们以前对你有的话说的不应该有些事惹得你心里不痛快!但是求求你,救救我们吧!我们我们不想死啊,我们不想死!!

    你大恩大德少将军,就原谅我们罢!!

    若你不高兴,老赵、老赵我把这根往银府丢过烂叶的手指头切下来!

    哀叫和恳求声渐渐多了起来,他们抱着银止川的腿那腿修长笔直,裹在银袍中,原本是再风流倜傥不过的。一跨马打街头过的风流,人人都曾见过。即便现在穿着灰色土袍,也显得风姿不凡。

    他们将泪水涂在银止川的衣袍上,牢牢地抱着,好像怕他下一刻就会突然走掉一般。

    银止川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这满地哀哭着请求他的人,心里升起一股莫大的讽刺和哀凉。

    为什么为什么会有人做出这样的事。

    在不辨是非的时候对他人造成莫大的伤害,而后遇有所求时又毫无尊严地哀求。

    当然最可悲的是,银止川发现自己竟依然无法心硬到无动于衷地拒绝他们。

    他本以为自己能的。

    走走吧!

    满地挽留银止川的人中,只有一个微弱的声音极地地喃喃着:喂你快走吧!

    是小乞丐。

    他是银止川第一个救下的人,也是离银止川最近的人。

    他拉着银止川的衣襟,低声地说着:不要为我们做你不打算做的事。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该我们自己承担恶果!

    银止川回头,发觉这小孩的眼睛里满是清澈的光亮,以往一样,看起来有些倔强。但是与地上匍匐着的其他人截然不同。

    不要管我们了你走吧!!

    狠狠的,他用力一推,将银止川猛地朝城楼台阶处的方向退去。人群中骤然惊呼,但是小乞丐拼命地拉住他们,不让他们去追逐银止川

    同时慌乱的还有监军,薛披瑞赶紧下令,说道:快快快,不要让银少将军离开。留住七公子!!

    但是,就在此时,一项更令人慌乱的军报传来,楼下的守将屁滚尿流爬上阶梯:

    不不不好了,大人,城下许久不动的腐尸又开始攻击了,我们我们没有琉璃箭,快守不住了!

    不是说超出三公里距离,顾雪都对铃铛的控制就会大幅度缩小吗!

    属下不知道。

    守兵哭丧着脸:属下确实是按照那位公子留下的锦囊中阵法布置的

    地动山摇间,仿佛要将现下的这个情报验证一只腐朽的手攀上了城墙的边缘。因为死亡已久而带来的尸体恶臭笼罩住了城楼上的每一个人。

    唔啊啊啊

    恐惧的大叫瞬间响了起来,那活尸行动迟缓,但皮质坚硬,因尸肿比常人高大数倍有余。

    它茫然地四处晃荡着,却又不惧任何刀剑,只逮住任何一个人,就拉倒身前咬断喉管。而指甲里流出的尸毒又足够叫任何一个沾碰到的人毙命。

    崇信三年,星野之都大乱。

    有亡尸恣意纵横,使盛泱祚尽,龙脉断绝。

    而本可以用来治住顾雪都的毒和鼓音,都早已在四年前破解。

    那是有一个少年,有着清亮皎澈如星辰的眸子,对顾雪都说道:我愿做舜华的守灯人。

    于是,顾雪都的尸障,再不受距离之远限制了。

    然而,这一切的故事都在西淮离开燕启之后发生。他未曾知晓。

    城楼上作为星野之都最后一层防护的守兵乱成一团,黑烟烧了起来,烧到了旗杆上盛泱华丽繁复的国徽上。

    远远的看去,只能瞧见无数晃动扭曲的黑影,和尖叫恐惧的大喊。

    呼呃

    小乞儿艰难地呼吸着,仰面看着灰蒙蒙的天。他似乎在竭力分辨这是什么时辰,是接近日落,还是尚未入夜。

    他身边的人已经都疯狂了,逃窜着逃命或是被人踩死在途中。

    但是这一切都不要紧了,因为在腐尸爬上城墙时,刚好站在那里的,就是小乞儿。他是前几个被咬中的人之一。

    血正在源源不断地从他的喉管中流淌出来,但是小乞丐突然想通了一些事

    他从前总以为,盛泱的君主和大人们比他厉害很多。读过许多圣贤的书。

    所以他们要他做的事,总应当是正确的。

    后来发现,也确实如此

    只不过是针对高高在上的王权和君主们而言,是正确的而已。

    他们读过圣贤书、有他想不到的聪明念头,但是,他们不是他们的人。

    他们站在小乞儿对面的立场上。

    他们所做的正确的事,是对盛泱皇族而言的。

    可笑啊,他今日才明白这一点,可是已经再也来不及了。

    他的花店还没有开呢尽管他已经不想在星野之都买一栋大房子住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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