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平淡指出:玄武城中有玄武大阵傍身,若你开启,天人境奈何不得城中百姓。

    苏和赤红了眼睛,剧烈喘息几声冷笑问他:到今日我为玄武城兢兢业业操劳了大半辈子,我活该死在那天,以身殉节是吗?

    谢容皎低头略一思忖:那天之前你不该死,那天之后你该死。

    他心中尺度清明,并不受苏和情绪起伏影响:不过定人生死是律法该决定的事情,是我多说。

    苏和被气得不想说话。

    但他不能不说话,毕竟江景行手里还握着剑。

    那人自称是部首账下使者,东荒王后新近有孕,她这一胎是天命之子,部首极为欣喜。派他前来勾连王后胎中婴儿与玄武遗留气机,为未出世的天命之子缔造光明前程。

    我犹豫万分,生怕拒绝后纵有玄武大阵相护,我家人也决计落不到好下场。那人又游说我玄武骨上已无灵气,以玄武城贫瘠地势,将来势必出不了修行者。倘若我应了将玄武骨与王后腹中胎儿气机勾连,那么玄武城又将改头换面,重焕生机。

    江景行猝然插了一句:你可知让玄武城改头换面,重焕生机的是浊气?

    苏和惨然笑道:知道又如何?玄武城位置尴尬,虽有为九州阻挡浊气之功,却被视作未曾开化的蛮夷已久。哪天北荒真来犯我玄武城,九州会在意?周室会援兵来救?只白白可惜满城百姓的性命。

    他说到这里眼睛光亮复燃,声势再壮:与其给周室做条看门狗还被人看不起,丢掉我满城子民性命,不如投向北荒。我玄武城无愧九州周室,是九州负我!是周室负我!

    此人歪门邪道自成一派,若交由他口任他随口施展,大约可以立家著说,编出几十部唱诵玄武城主的苦情戏文来。

    李知玄闷着满肚子的火,但他素来笨口拙舌,不善言辞,不知该怎么有条有理怼回去。

    不远处的苏夫人泣不成声,借着婢女搀扶勉强立稳身子:夫君你糊涂啊!

    是九州负你?是周室负你?江景行静静等他说完,反问一遍,付之一嗤:屁!是你负玄武。

    他没怒容满面,甚至言谈与平时并无二致,却无端让苏和生出他站在云端高高俯视,自己没来由变成一滩烂泥的不适感。

    玄武城本无灵脉,是玄武选此地埋骨,划此地为城,方才有玄武城一说,方才有你城主府。玄武不惜以神魂为祭,以骸骨为墙,可谓是为镇压浊气死得连渣都没剩下。你有什么脸面说自己是继承玄武遗志的后人?

    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打在苏和心上,把他砸得头脑昏沉,心头满腔怨气蹿至喉头,几乎是低低吼出声:我有什么办法?生在这个时候,技不如人,我有什么办法?

    谢容皎面色如冷霜寒冰,声音却很沉静:不将荒人视为同族,非是因为他们浊气所生,也非因为他们地处偏远,礼仪不开。他们以屠杀立道,将人之性命视为草芥,能者取之,强者拾之,我生一日,怎敢让他们入九州境内?

    他罕见说一长串是他觉得该说,无意与苏和争短长高下,也不欲说服他,令他痛哭流涕改邪归正。

    这样一说,虽做派气质不同,他与江景行师徒怼该怼的傻叉只为让自己顺心快意这一观点上倒是很像。

    说完气顺,谢容皎提及另一茬:玄武城中鬼怪一事,是你做的?

    事已至此,否认无益,苏和倒是承认得爽快磊落:对,是我做的。部首实力逐年增强,气机与玄武骨勾连成功,累得城中气机古怪。本来城中修行者尽在城主府,没甚好怕的。

    只是来来往往修行者不免觉察到古怪。我特意派人大肆宣扬城中闹鬼,意图借鬼怪阴气解释浊气衍生的气机。若有敏锐的修行者看穿端倪,也只好请他们永远留在玄武城了。

    即便是杀了修行者,在玄武城外可用鬼怪闹事遮掩,在玄武城中百姓深信苏和,自然不会对城主府给出的解释有所怀疑,只当他们离城养伤去了。

    苏和下手谨慎,本来名门大派的弟子也不太到玄武城中来,竟被他侥幸蒙混到现在。

    李知玄横剑出鞘,剑尖微微发着颤:不久以前是不是来了个大乘剑修?

    是有一个。苏和堪称有问必答,那大乘剑修难对付得很,还好他不知底细,我又借着玄武阵之利,将他截杀在阵中。

    到这里,铁匠身死的原委已水落石出。

    他本是个爱游历的任侠性格,见着什么事情都爱管上一管,比如福来镇中的魔修。

    想来铁匠是机缘巧合之下来到玄武城,发觉城中情况不太对头,故而中途折返向老友托孤,再孤身入玄武城中一探究竟。

    他原想骂得更狠一些,但一番搜肠刮肚,肚里能甩人脸上把人砸个头晕目眩掷地有声的恶毒词语实在少得有限,只好悻悻闭嘴。

    江景行冷冷问他:那位剑修尸骨在哪里?

    苏和大约知自己死期临头,反不做无谓挣扎,从地上慢悠悠起来,整顿了下衣冠,俨然又是位风度翩翩的玄武城主:三位跟我来吧。

    他这次没打着什么把三人诓到玄武阵中去截杀的坏主意,和眼前剑修交过手,才明白这样貌俊得过头的年轻人可怕的地方。

    当世三招之内便能打趴一位大乘的人,屈指可数。

    更可怕的在于这位年轻人相当轻松写意,傻瓜都晓得他没真正全力以赴。

    包自称是部首座下使者的古怪蒙面人在内,这是苏和平生头一次见的强者。

    他不敢奢求玄武阵能困住他们,甚至连推究这位年轻人的来历都不敢。

    他死就死了,还有座城主府和玄武城在他后头。

    若生在好时候,自己也该是个人人爱戴敬仰,死后满街扶棺相送的好城主啊。

    被银光雪亮贯喉而过的那一瞬,苏和出神想着。

    李知玄收敛他师父尸骨,向城主府借了辆马车后,三人往归元军营方向赶,李知玄回味一遍玄武城中事,发现自己好事没做,尽添乱去了,心中很过意不去,自告奋勇提出来要赶车弥补一二。

    江景行当然是乐见其成。

    要不是他们被一座城池守卫拦下要通关文书,三人还真没不知道李知玄赶反了路。

    江景行怕这小子给他们一路深入到九州腹心镐京那边去,加上车里有位本本分分坐着也能让他不安生的祖宗,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回,跑出来和李知玄一起赶路。

    李知玄深感自责,眼眶通红:我不想通一件事。师父那么洒脱一个人,明明去玄武城前跟我说死在哪里都无所谓让我别来找他,为什么将死在玄武城时,还放出大量剑气唯恐我发觉不了?

    若论起剑修中的耻辱,李知玄排在首位当仁不让。

    修为未见得有如何高,剑术也不如何精妙,遇事头脑一热,老傻乎乎地冲在前面;心性是惨不忍睹,大街上随便一拎个普通人,都没他怕鬼怕成那副怂包鬼样子的;感情还特别充沛,一有个心事在脸上写得明明白白,生怕旁人看不穿。

    脸长得不足以撑起门面,袍子还是一身脏兮兮的不换洗。

    江景行倒认为他是个讨人喜欢的晚辈,宽慰他道:兴许你师父是知悉玄武城凶险,不想你去犯险。但盼着落叶归根,是人之常情。

    李知玄惭愧道:师父他老人家不拘小节,没前辈想得那么细,不过大体想想也是这个意思。

    江景行一甩手中缰绳,向远方露出个笑:我胡乱猜的,我想天下千千万师长虽有千千万种性格,爱护之情总是殊途同归的。

    哦不是,至少他不是。

    从谢容皎拔出八极剑那一刻就不是。

    八极剑的传说一半真的一半编的。

    真的地方在于,八极剑只有其认定的剑主,和剑主认定的爱慕之人方能拔出剑来。

    江景行本人糊里糊涂,本命剑倒比他更快晓得心意。

    呵,生活。

    第41章 东荒十二部(一)

    李知玄忽神秘兮兮压低了声音问道:高前辈, 我一直有一事不解,想斗胆请教。

    江景行:说来听听?

    李知玄:您和江兄,当真是师徒关系吗?

    他瞧着不太像啊。

    李知玄也说不出哪里不太像,就是觉得哪里都怪怪的, 不太像。

    车厢内传出个清淡的声音:我能听见。

    李知玄掩面装死。

    谢容皎:所以李兄大可大大方方说出来。

    不是。江景行随口一答,好脾气笑道。

    李知玄露出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

    那是我祖宗。

    他爹若泉下有知, 得知十万两黄金就让他那孽子认下一个祖宗, 想必很想掐死他这个不孝子让他当着列祖列宗的面跪着抄十万遍家训。

    江家显赫时十万两黄金当江家祖宗是不敢想的,想一想都怕被灭口, 愿意花十万两黄金当江家孙子的都大有冤大头赶着往前凑。

    江景行痛心疾首,心说谢桓那家伙真是老谋深算一肚子坏水,知道他这辈子是没办法在我面前翻身显威风的了, 专门送了个儿子来折磨我。

    他这辈子没办法做到的事他儿子做了个遍。

    啧, 真阴险。

    江景行取笑过谢桓很多次, 什么乱七八糟, 鸡尾蝇头的理由, 道听途说改过不知多少个版本的谣传都能被他记得一清二楚,下次见面时再拿来取笑他。

    有一次他像无数次和谢桓喝酒时笑谢桓:你说你给谢初一取这个名字叫容华,俗是俗气的, 倒也罢了, 给阿辞取容皎这个名字是怎么想的?他生得秀气,小时候又是雌雄莫辨的年纪, 我那会儿带他出去多少人以为他是个小娘子家家的。

    谢桓难得没和他动气, 也没把酒杯往他身上一摔, 给初一取名的时候我年轻,心里全是世俗红尘里那一套,没挣开来,一心想她华姿美质,风光盛大。

    谢容华是长女,她出生时,谢桓年轻,仍是个满腔少年意气的年轻人。

    江景行点评:听上去是你们谢家喜欢的做派。

    不过人之常情嘛。他向后一倚,放肆而笑:人生一遭,谁不爱美色动人,谁不想要天资横溢,谁不想活得风风光光?

    谢桓意兴阑珊:没意思,没意思。以你我出身见识,难道这些见得少了吗?见得多了也就那样,没意思。

    他拂袖起身,对着月色遥遥举杯:我看得久了才明白,皎白不染最难得。人们常爱用皎月说月亮。我私心里盼着不辞是天上那轮明月,望得见人间美景,心里放得下那些开开心心的乐事,但离滚滚红尘离得远啊,污泥秽土便近不了他身。

    江景行装模作样叹道:不知道谢初一听了你这番话会多伤心你的偏爱。

    谢桓郑重其事:寓意虽有不同,皆是我当时能想出来最好的东西,初一和不辞俱是我心头肉掌中宝,何必区分高下?

    江景行:好酸。

    他又勉强中肯道:酸得还算有道理。

    谢桓叹道:说实话,我挺羡慕你的。

    江景行实在想不出自己这副连喝个酒都要到凤陵城主府蹭来喝的处境有什

    么值得让谢桓羡慕的:羡慕我孤家寡人无牵无挂,还是羡慕我身无分文?

    谢桓权当没听懂他话里含义:你出生在世家,应晓得家世有时候不是荣光,反是负累,一个人潇潇洒洒自由自在倒更好。

    这话说得够酸的,我自己都不好意思再说下去。没有谢家,我什么都不是,不好得了便宜再卖乖。谢桓笑了一笑,一口饮尽杯中酒,回答他道:都不是,是羡慕你这个人。

    好说好说。江景行意态轻松:那我还羡慕你的钱。

    谢桓大笑:这样讲来,我还羡慕你的修为,你不知道,我年轻时时时刻刻想着,等我哪日修为追上你,一定要将你痛打一顿,一雪前耻。

    等下辈子吧。江景行他半晌,算了一下时间,黄泉路你比我先走三十年,运气好投个好胎,说不定能在我下辈子及冠之前欺负一下后生晚辈什么的。

    谢桓笑得差不多忘了仪态:要是早走三十年,老子要做你爹。

    不知道现在认谢桓做爹来得及吗?

    江景行琢磨着这问题,琢磨到后来自己也不免失笑。

    谢桓酸归酸,有句话说得倒是对。

    看到后来,方知晓皎白不染最难得。

    他何尝不希望阿辞触眼望去,入目的全是美的好的人和事,恨不得日日腻在他身边,把那些险恶的糟心的尽数给他挡掉,他只管在温柔云堆里活得无忧自在,看见谢容皎的笑便觉得一切都值得。

    江景行吁出一口气,突然庆幸起八极剑比之它的主人更早洞明自己的心思,早早给自己拉出一条不得跨越的线。

    江景行生了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魄脸皮,世人讥议,世俗规矩对他而言太小太轻,唯独不敢把他的心思直言不讳告诉谢容皎。

    他怕阿辞看到他这张正人君子皮下那些对他堪称丑恶的欲望。

    他怕他的阿辞厌他恶他。

    爱重生怯弱。

    若谢容皎是他同辈,那无论两人间隔着多少重山叠岭,千难万险,他豁出去这张脸皮不要他也要死缠烂打着谢容皎,向他讨要一个说法。

    但谢容皎是他的晚辈,他身为谢容皎的师长,与他的父亲平辈论交,纵使他敢向天地立誓他先前对谢容皎绝无二样心思,清清白白,他拿什么叫谢容皎相信?他拿什么叫谢容皎不受他人非议?

    他有什么脸去和谢容皎表明心意?有什么脸让谢容皎憋厌弃他?

    照你这么说,部首身上带有玄武气机?谢容华啧啧两声,我没和他交过手,部首在天人中也算实力超群,我不曾和他硬碰硬过,两军对垒,原也不是看主帅如何能打,具体有多强不晓得。

    有江景行在旁边盯着,及时把李知玄摁回去归元军营该走的方向,之后路程虽偶有绕路,总算磕磕绊绊走回归元军营,忍不住让人想开坛酒庆祝下李知玄的进步。

    李知玄感动落泪: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走一回对的方向。

    果然是福大命大。

    要不是福大命大,依着他平直走都能绕个七荤八素的德性,怎么能恰巧在荒原中撞上法宗一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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