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月亮很亮。

    亮得像是在镐京度过的那个中秋,他和江景行一站一坐在街头看烟花的那一晚。

    谢容皎如滚珠撞玉般被打磨地圆融无暇的音色有些微微梗塞:倘若你真把我只当作徒弟看,那把突然愿意被我拔出的八极剑怎么解释?

    人有时候是很奇怪的。

    被自己蒙在鼓里的时候当然他做事事都是有理由,都是自己自作多情在妄想。

    等心意一至,心神通明以后才恍然,只觉过往种种皆将马脚端倪暴露得一览无遗,掩耳盗铃的自己是有多可笑。

    谢容皎对江景行的德行了解的太清楚了。

    他根本不给江景行瞎编出千百种版本的机会,眼睛直望着江景行。

    他眸光锐利如千军万马,尘土交错,马蹄纷乱之间破开天幕的第一支羽箭头上那点亮光,直直扎进江景行心里,扎得江景行无所遁形。

    拔出八极剑是意外,那怎么解释中秋节那天的烟花,群芳会上总是你最快抱我下台,江家祠堂里的一席话?

    谢容皎攒了攒眼角,积攒出一个讽刺的笑意:我先前不觉,先前想起来发现这种种早越过师徒界限,真心拿我当徒弟,江景行,你那点真心还是别拿来赌咒发誓比较好。

    江景行想打死过去的自己。

    他这人有点特别不好的习惯。

    按理说他当年为江家嫡长子,也是万千宠爱集一身的人物,却不知怎么,偏偏生了个穷惯了的人才有的毛病。

    他觉得什么好,总要大摇大摆招摇过市一番,大声凑到别人耳边喊一声恨不得人人知道才能罢休。

    所以他少年时拉下无数仇恨。

    所以对谢容皎时哪怕明白最好是远远隔开界限,仍是忍不住寻着机会凑上去,拿光明正大的由头一遮,里面藏着自己私心送上的鲜花和蜜糖。

    当事主发现了他的鲜花蜜糖,并且不留情地捅破薄脆如纸的谎言之时,就很尴尬。

    谢容皎才不理会他有多尴尬,自顾自说自己:现下九州是多事之秋,师父你担心自己出事,怕我多有伤心牵挂,始终不肯直说吐露心意

    他眼里的那些讥嘲如退潮的江水般散个干净,只留下最柔软,最美好的东西。

    如在冰天雪地被冻得涕泗横流时送上的一盏热气蒸腾的清茶。

    如盛夏酷暑里一碗凉丝丝碗壁上仍兀自挂着浑圆水珠的梅子酪。

    也是最要人命的东西,使人心甘情愿受其驱使。

    谢容皎动了唇角笑一笑:可师父,由不得你信不信,无论你拒绝与否,我也会很担心你,我的心意不会变。

    你说你当你没听见这话,明天还是好好的,我却不能当我没说过。我说了这话,便没法像以前那样当作师父一样对你。

    他简直要比所有那些恃宠而骄,作天作地的孩子们都不让人省心。依仗着宠爱先是亮出明晃晃的刀子,字字扎心。随后却收敛住浑身的刺,像是担心江景行被扎疼一样递上甘霖嘘寒问暖。

    结果一喝完,发现装着甘霖的杯子里还藏着刀片暗吐威胁。

    这日子没法过。

    江景行觉得他简直说什么都不像个人样,百口莫辩,干脆自暴自弃放弃挣扎,一挥袖将搁在他和谢容皎中间的小案打翻在地。

    轰隆如雷一声巨响,黑白子零零落落洒令人满地,好在佛宗的内院清苦,茶杯茶壶皆用木质,不必他第二天清早多掏一笔钱。

    随着小案砸地,棋子遍洒的声响,江景行心中郁气不由舒开些许。

    这时候他顾不得这一声巨响究竟会在内院多少人心里砸起惊雷,让他们疑神。疑鬼怀疑魔修的第二次来犯

    谢容皎估摸是没想到他会闹腾出那么大动静,拿不定主意自己哪处是不是失了力道分寸太过,强忍着心虚,装作镇定看着江景行。

    原本他与江景行各坐榻上一方,被江景行来了这一下,他两人之间再无阻拦。

    下一刻谢容皎见着江景行起身,眼前一方狭小的厢房被江景行的衣袖遮住,自己被他揽着肩圈着腰扣进怀里。

    那并不是一个寻常的多有鼓励温情意味的怀抱,能让人安心舒适待在其中。

    那是一个情人之间紧密相接,真正肌肤相贴,甚至有欲望如暗潮控制不住从体内蔓延开来的怀抱。

    掌下少年细瘦的腰肢不住地微微轻颤。

    江景行挫败承认体内欲望的凶兽成功占据上风,撕破温情脉脉为人师表的表面具。

    阿辞,你人美心好天资高,眼看着是要走的比我远的人,还有钱,最要紧的是那么喜欢我,心意一片赤诚,巴巴凑到我这个指不定哪天就走的人面前来,吃大亏的是你。

    这么一说江景行也觉自己是不识抬举的天大王八蛋。

    非但不识美人恩,还枉顾自己心上人捧来的一片动容真心。

    即使是整个人被江景行牢牢抱在怀里,几乎分不清是谁的那片肌肤的温热温度逼得他颇觉不自在地挺直腰背,谢容皎仍不忘反驳一句:吃亏是福。

    我没那么高的觉悟。江景行笑了一声,欲望巨兽终于成功地伸出爪牙:只是自己送上门来的天大福缘,不收白不收。

    阿辞,我也心悦你。

    他低下头,正好对上怀里皎月般的美人眼睫轻颤抬起眼。

    不知是谁先凑近的唇。

    他们唇齿相接。

    第84章 西疆佛宗(十八)

    互诉心意之下, 两人俱是心神激荡不能自已,一时竟缠绵到月亮低低坠在窗外老树树桠上, 照出青石地砖上剪影影影绰绰。

    江景行恋恋不舍放开环在谢容皎腰上的手, 为他略整一整散乱的长发和衣襟:真该回去休息了, 不然明天有的是李知玄哭的。

    想到李知玄指不定在西荒哪个犄角旮旯里抱着膝盖痛哭流涕, 他们两人却在佛宗一间小小厢房中亲密快活似神仙, 饶是以将江景行的心肠脸皮, 亦忍不住对李知玄升起一二听起同情之心。

    我不回去。

    谢容皎一指那间因为狭小, 所以能将所有陈设看得一清二楚的厢房里床榻, 自觉表明了心意确定了关系, 十分之理直气壮:

    我和师父你一道休息。

    跳动的一豆昏黄灯光下, 照得他肌肤生晕, 眉眼隐隐似攀着远山秋水拿最精细的工笔细描出来,被着艳阳一映,刹那间山水绮丽生华。

    尤其是他眼下鬓发散乱,衣襟不整,在漫漫长夜里, 厢房昏灯下面, 总是不免让人浮想联翩。

    江景行在心里倒吸一口凉气, 深觉自己几十年的养气功夫没白练,初有柳下惠之态, 实在是可喜可贺。

    他这晚上是别想安心睡个好觉了。

    这时候江景行倒觉出圣境的好处来, 即使是一晚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到第二天仍是神光熠熠, 绝不会出现顶着两个黑眼圈丢人现眼到西荒去的尴尬状态。

    李知玄到底还在西荒的不知哪个小黑屋里眼巴巴望穿秋水地等着,宜早不宜迟,三人休整过后就起了个清早出发。

    因此他们到姜长澜所在的镇西城时,尚未至中午时分。

    江景行在镇西城打了那么一场架,声名可谓是长得翅膀飞进家家户户,邻里街坊聚在一道买菜说话时都要被带上两句,争相以自己见过圣人出手为荣,很有要成为镇西城的镇城传说的味道。

    好处是不必等江景行自报家门让兵士层层通传到姜长澜那边去,已有见他眼熟的兵士自发帮他将姜长澜请了下来。

    在镇西城中处理事务那么些天,姜长澜仿佛脱胎换骨。

    他收了镐京时惯常表露的五陵子弟走马斗犬的轻浮风流做派,身姿挺直得如松如柏,眉眼有如山如岳的端肃沉凝之气,几乎让人有不怒自威之感。

    看起来另起炉灶和谢容华平起平坐之日指日可待。

    可喜可贺。

    姜长澜拱手道:圣人特意前来必有见教,我也懒得多废话客套,斗胆请圣人直说。

    谢容皎透过他有模有样,俨然是一军统帅得外表风范下品味出一点郁郁不振的不乐来。

    姜长澜当然郁郁不振。

    姜长澜近来过得不太妙,镇西城四方关注的一座城池,他又在里面,哪怕是为了他的安全作考量,姜后安插几个眼线人手也是理所应当的。

    于是姜后理所应当第一时间知道姜长澜的自作主张。

    没办法,姜后有出息的侄儿就他那么一个,疼也是打心眼里的真疼他,气得脑壳疼归气得脑壳疼,姜后却是对这个自作主张的侄子束手无策。

    只好每天通过传讯符来信一封骂他个狗血淋头,来纾解自己憋闷这样。

    姜长澜自知理亏,面对着雪片飞来的信件,只好乖乖受着。还唯恐自己看得不够仔细,等回京姜后存心问起信件内容考较之时被她真身上阵,亲手打得更惨烈一点。

    他们一边往暂被姜长澜鸠占鹊巢用来处理公务的镇西军主帅府一边说:事情就是这样,李知玄凭空消失,很可能是摩罗干的。虽说我觉着他刚被我打残,出来兴风作浪的可能性不大,但这是大事,总归要留一手。

    说到这儿,姜长澜不是个蠢人,自然知他言下之意,痛快答应道:前辈放心,魔修大军那里如有异动,盘守在镇西城里的镇西军也非是吃素的善茬。这本是职责所在,应该的。

    他不怕死地多嘴好奇一句:不过圣人恕我多言一句。谢帅的归元军可比现在一盘散沙似的镇西军精锐太多。况且归元军属谢帅名下,世子为谢帅亲弟,调动起来方便许多,怎么圣人偏偏舍近求远?

    浴佛会在即,虽说西荒应该不会想不开到袭击第二次,但浴佛会是盛会,小心无过,由谢初一的归元军守着佛城自然是再稳妥不过。

    这是其一。

    另外第二点则是他与谢容皎互通心意,固然是这些日子彼此小心试探无意互撩之间的水到渠成。

    然而江景行先前到底把它当作一厢情愿无疾而终的一段情缘,没认真考虑过该以如何姿态与谢桓谢容华相处,现在一见到他们就浑身不自在到想随时开溜。

    昨晚他在床榻上搂着怀里睡意朦胧的谢容皎,趁着他还未入睡时有一搭没一搭地感叹着:阿辞,你说我今后是不是要真管谢桓叫爹?

    谢容皎:

    为了照顾江景行这颗和谢桓撕了三十多年从未认输,甚至还隐隐占据上风的高傲心灵,他艰难地把恐怕是的四个字咽到肚子里。

    船到桥头,车到山前自然有路有桥可走,今天那么好的一个夜晚,何必为了以后的种种担忧坏了心情?

    毕竟有他的阿辞,相较之下管谢桓叫爹好像也没那么让人难以接受。

    江景行设想了一下那叫人鸡皮疙瘩起一片的酸爽场景,不由得感叹代:只怕我爹不太愿意认着我这个便宜儿子,不当场翻脸骂我老不休的,在抄起剑揍我一顿我都不信。

    江景行适应能力非常强悍,私下里已演练上了叫谢桓爹的场景,毫无不习惯之处。

    谢容皎眼皮沉得快睁不开眼,迷迷糊糊道:别担心,师父是我先向你坦白的心意,就算阿爹觉得我们走上歪路也是我先带坏的。该打也是先打我。

    听上去十分凄惨。

    堂堂圣人和谢家世子,竟争着被打。

    不知是世风的沦落还是人性的扭曲。

    江景行却被他这句话一下子填满,心里那种捞月时久,终于将水中明月抱个满怀的满足感几乎吞没他,让他什么都懒得去计较。

    阿辞真是太可爱了。

    这种可爱最奇妙的地方在于,当他以为已经是最可爱的程度时,谢容皎总能将它再度拔高一个台阶。

    他笑道:没事,阿辞莫怕,反正我打得过岳父,到时候谁打谁还说不准。

    所幸他怀中的谢容皎已经堕入梦乡,没空跟他计较岳父称谓,也不会揪着他领子让他清醒清醒,告诉打岳父这种道德败坏耸人听闻的事情只会让他们的婚姻没有未来的。

    谢容皎是知道江景行那点小心思的。

    所以作为事情的最大起因,他只好尴尬地保持沉默。

    幸好谢容华在佛宗是真的对局势有好处且能让他们安心,否则谢容皎怕是要自责到死。

    姜长澜理解点点头,随口一问:那圣人可知李兄的所在?

    他与李知玄虽说是点头之交,好歹多少有点交情,再加上观江景行口吻,李知玄像是有点不为人知的牵连,没有盼着李知玄不好的道理。

    江景行显然不像方临壑这样天真,对他的卜算之道深信不疑。

    我没法很确定,不过定是在西荒,那就好办,只要抓住摩罗摇一摇,哪怕不是摩罗本人亲口传达的命令,还怕他的属下不吐出来?

    姜长澜幸灾乐祸道:那感情好。

    为表现感谢江景行替他一挫摩罗威风,让他面临压力骤减的谢意,姜长澜如每个真挚招呼的九州人一般,诚心诚意问候道:圣人吃了吗,要不要吃一点?

    不用。谢容皎谢过他好意,事不宜迟,能省则省。

    江景行:别看我,枉你与我和阿辞相处了一段时间,却不知听阿辞的最准,真是叫我伤心。

    姜长澜:他一头雾水想不是搞个魔修回来,这两人之间的气氛怎么越来越不对劲?

    他欲言又止:算了,我也不留你们。你们也不用担心吃饭耽误赶路,真正到那边,不会有多少胃口的。

    三人很快明白姜长澜是什么个意思。

    西荒不同于东荒的荒原漫漫,反倒是更像九州,由一座座大小城池拱成。

    他们直接花费半天辰光,御剑至西荒的王城。

    按理来说,天子脚下,理应富庶繁华,像镐京那样,随便一个小摊贩歇息时,都能擦一把头上汗水,与同伴笑谈起近日朝堂上真假莫测的风云动荡。

    或者是更开放自由一点,如不择城中,受书院数千年的精气神感染,小摊贩也出落得有风骨,吵架时仍不忘掰扯自己的歪道理,一遇着魔修进犯,就忧国忧民地从北周天子骂到凤陵城主祖宗十八代。

    西荒的王城却不是这样。

    谢容皎被涌入口鼻的秽臭之气冲得面色发白,衣衫褴褛的人遍地皆是,哪怕是日渐萧瑟的秋日,仍囊中羞涩地露出大片胳膊和小腿。

    前面有三个魔修为入城一两银子的费用大打出手夺人财物,死的两位被处理惯这种事情的士兵利落抬走,活着的一个被看守挥挥手,大摇大摆走入城内。

    刚才来了一辆马车,观其装饰是豪富人家,高高车轮扬起飞溅尘土,视若无睹地从摔倒之人身上碾了过去,皮开肉绽,骨骼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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