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也是我师叔了。”他脸颊被清清揉捏,眼睛却带着得意,“我们现在可是一个师门。”
    “我都好久没见过师叔了,”清清撅了一下嘴,“从前我每年也会去须节山消夏……”
    她睁大眼睛,放下手,惊疑地看着裴远时:“我那年没去,结果她就把你招徕了?”
    裴远时坐在凳子上,看着少女瞪得圆溜溜的双眼,和因吃惊而无意识张大的嘴巴,觉得十分可爱,他点点头,表示确实如此。
    “她有没有——跟你说起过我?”清清忽得有些忸怩。
    裴远时又点头,道:“师叔时常夸耀,她有个厉害师侄,极富灵气,颇得她真传,叫她欣慰不已。”
    清清泄了气:“是打兔子的真传,还是偷酒喝的真传?哼,她肯定有说我的糗事,师叔最喜欢拿我取乐了……”
    剩下的话语消失在她口中,清清身体忽然僵硬,眼神涣散,似摇摇欲坠。
    裴远时立即起身,稳稳扶住了她,清清只晃了两下,马上就恢复了神智,又闻到熟悉的皂角香气迫近,她慌忙拿开了他的手,退了一步,从怀中掏出一只纯白色的符箓。
    符箓未置一笔,却闪烁着金色的纹路,那纹路闪了一阵光之后,便化为了烧灼过的痕迹,好像有人用香去烫过一般。
    清清念了个诀,那符箓便无火自燃,化为一小团灰烬,躺在她手心。清清一吹,灰烬即刻消散不见。
    “吴恒动手了,”她喃喃地说,“竟然这么快,我警告过他元日不要出手,风险太大,但他还是去了,也许是恨意太深,想借着元日阴力,用更残忍的手段来报复仇人吧。”
    “如果无误,明天就会有他在狱中自尽的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宝贝们,感冒+发烧的套餐实在太顶了,温度回升,大家注意流感。
    下一章讲须节山的事,十岁的师弟是如何嫉妒与羡慕那个未曾谋面的“清清”。
    第32章 夏记(上)
    元化二十六年夏。
    马车在山道上慢悠悠驶过,路边生着茂密楠竹,风在林间穿行,带着竹叶翻动,沙沙作响。
    少年倚靠着摇晃的车壁,手中捏了本游记,盛夏的光影透过窗上挂的布帘,撒在他脸侧,发丝亦清晰可见,挺直的鼻梁上镀了一层光晕,有着瘦削而清隽的轮廓。
    修长的指节划过薄脆的书页,少年心思全不在书上,散漫随意地翻了一会儿,终究是没了耐心。也许是嫌日光扰人,他索性将书盖在了脸上,手臂抱在胸前,长腿盘起,百无聊赖地听着路边悠长的蝉鸣。
    “阿远,”车另一边的妇人摇着扇,柔声开口,“有哪里不舒服么?可是苦夏?”
    少年只略微摇了摇头,并未作声。
    “还有半日便到了,”妇人安慰道,“走了几天,已经进了须节山,阿远可有察觉,行到此处已经凉爽了许多?”
    少年点点头,脸庞摩挲着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妇人嗓音低柔,似是安慰:“还有半天就到地方了,到时候便不会这般无聊,用山中泉水好好盥洗一番,好好去去身上的暑气,且再忍耐一番,很快就……”
    “姨母不必担忧,我并无什么不适。”少年声音清澈无波,他打断了她。
    妇人便住了口,轻叹了一口气,不再提起。她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眉眼秀致,肩颈单薄,身上穿着淡青色的裙衫,纤细而淡雅,如山涧边玲珑翠绿的水竹。
    饶是少年流露出抗拒之意,她还是微微侧过身,将手中绢扇悄悄对着他,徐徐扇起了风。
    裴远时脸上盖着书,纸页特有的香气清清淡淡地萦绕在鼻腔,似有若无的风在车厢淌过,蝉鸣声,竹叶沙沙声不绝于耳,如果不是身下碌碌的车轮声,他几乎以为自己身处山林之中。
    脖子有些痒,他随意地抓了一下,山中的小蚊虫实在烦人……后背微微有汗,有些许黏腻不适,他皱了皱眉,在心里数一遍日子,父亲说三伏天过了,才会返程回长安,如今才七月末……
    不喜欢舟车劳顿,不喜欢夏天。
    少年靠着车壁,慢慢地睡着了。
    良久,书本随着晃动起伏,啪嗒一声落在了他腿上,他浑然未觉,仍是熟睡。
    妇人半阖着眼摇扇,听见了声响,睁开眼来看,见是他睡了,便小心翼翼地将书拿开,再取来两个软枕垫上,动作轻柔,生怕惊扰了少年的安眠。
    做完这些,她擦了擦额间的汗,膝行到门边,掀开门帘,朝赶车的男人轻声抱怨:“远时又睡着了……这么热的天,又整日呆在车厢里,闷出个好歹来怎么办?”
    男人肩背伟岸,他迎着风赶车,身上的青竹布袍只随意的披着,衣角在风中猎猎,露出遒劲的腰身。
    他闻言,头也不回,只笑道:“快了,太阳落山之前必能赶到,秀容稍安勿躁。”
    秀容扶着门框,风将她的衣袖吹起,她微微眯眼,仍是嗔怪:“你昨天也是这么说的!”
    男人无奈道:“我也是头一回来这须节山……”
    “头一回来,便拖家带口,童仆也不让跟着,万一寻不到路当如何?”
    男人又笑了:“你当我这么多年行军打仗是白干的吗?昨日的确该到了,只是——我想着老素毕竟不是须节宗人,还是不走正路为妙,便多绕路了一日。”
    秀容蹙眉道:“七八年未见,又不是须节山大观中的人,子诚——他到底是何人?”
    “是一个极有意思的人!旁的,你见了面自然知晓。”
    这显然就是故意卖关子了,秀容知道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吐露半个字,她只能愤愤地戳了一下男人的背。
    男人察觉了她的不悦,朗声笑道:“秀容是见我驭马辛劳,特意按摩调理吗,真是有劳!”
    秀容啐了他一口:“想得美呢!”说着,伸手轻推了他一把。
    男人正松着缰绳,令马匹转过前方的山路口,受了这轻飘飘的一推,一个摇晃,身子没坐住,竟直直从行驶的马车往下栽去。
    妇人惊呼一声,还未来得及有所动作,他却一个鹞子翻身,手掌支在车沿上借力,又稳稳地坐了回去,一番动作,如同杂耍表演般惊险。
    男人坐定,一甩缰绳,揶揄道:“秀容见我路途疲累,怕我犯困,还特意助我活动筋骨,活动了一番,果然舒爽多了。”
    秀容面颊微红,还沉浸在方才的惊险中,见他这副混不吝的模样,终究是没辙,恼了他两句,摔下帘子进车厢了。
    裴远时靠在摇摇晃晃的车壁上,做了个摇摇晃晃的梦。
    梦里,他还是个孩童,父亲常年在外,家中只有一个女子陪着他,日日照顾他饮食起居,待他温柔细致,但他并不同他亲近。
    女子特意从集市上买回来一个摩合罗,泥胎塑的身,彩漆绘的眼鼻嘴,憨态可掬,十分精巧。
    精巧的摩合罗被递到他面前,一同送上的还有女子温柔而带着希冀的眼神,她忐忑地问他喜不喜欢。
    喜欢吗?他看着磨合罗红扑扑的笑脸,自然是喜欢的,也知道她想哄他开心,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也没道谢,拿过来便转身走了。
    他的确是喜欢,日日把玩,以至于一不小心碰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她闻声过来,急切地问询他可有受伤,他低头不语,只看向那一地碎片。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了她精心挑选的玩具的残骸,她仍是安抚他,说玩具坏了无妨,再买个就是了……
    “我不要这个,”男孩说,“我不喜欢这个,是我故意摔的,你以后不要给我买。”
    他抬起眼直视她,发现永远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睛覆上一层心碎的冷霜,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他敏锐地察觉了这个瞬间,她会生气吗?会不会终于忍受不了他的任性,他甚至有些期待,一直如此温和耐心的她在失望之下,会对他有什么样的惩罚?
    那双眼睛很快重新微笑起来,她轻快地说:“不喜欢吗?那姨母下次带你去西市,让你自己挑好不好?西市很大很大,卖好多新奇的东西,花上一天也逛不完……”
    裴远时醒来的时候,车窗外的光线已经暗淡了下来,太阳似乎快落山了。车停着,车厢内没有旁的人,他仍沉浸在梦中粘稠的情绪中,不愿意动弹。
    这是一种有些疑惑,有些内疚与哀伤、又有些不甘的复杂情绪,它们充盈在少年的心中,让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车又动了,他隐隐听见车头说话交谈的声音,原来那两人在一同驾车。他动了动酸疼的脖子,复又拿起先前那本游记,借着稀薄天光,随意浏览翻阅了起来。
    又过了大概一刻钟,其间姨母进来跟他交谈了几句,直到天彻底暗下来,车窗外进来的风甚至有些凉意,马车才吱嘎一声停下了。
    到了吗?他正要起身,忽得听见头顶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女声:
    “老裴,怎得这般缓慢?昨儿就该到了,莫不是在山上鬼打墙了罢!”
    声音……怎么会在头顶上传来?裴远时仰头,只能看见刻了缠枝纹的车顶,那人必定是不知何时跳到了车厢顶上来的,不过咫尺,自己竟然从始至终没有发觉,这动作不知有多轻巧……
    思忖间,他听见父亲朗声大笑:“笑话!哪个不长眼的鬼敢截我裴信的胡,不是我说——有你素灵真人坐镇须节山,竟有妖鬼敢来行剪径之事,传出去,是不是有损你道名?”
    车厢微微晃动,那人似乎是从上面飞身而下,站在了马车旁:“也许是十天前知道你要来,平日藏匿起来的精怪都倾巢出动了罢,天下谁人不知裴大将军战功赫赫,用兵如神,是那勾陈大帝转世。穷乡僻壤的都没见过世面,想前来膜拜参见则个!”
    “你可别臊我了!什么勾陈紫微的……闲话少扯,这是你嫂子秀容。秀容,这便是我相交多年的灵素真人,你唤她老素便成。”
    “平日里时常听子诚谈起真人,如今一见,果然是仙风道骨……”
    “见过嫂子,嚯,我在山中多年,竟不知如今的娘子都生这么好看了么……”
    裴远时掀开帘子,看见车边上正交谈的三人,那个随意披着道袍,身量颇高,头上乱糟糟地挽着个混元髻,正不住地摸着姨母的手的女观……应当就是邀请父亲此行的友人了吧,似乎叫,灵素真人?
    裴远时无法把这个仙气飘飘的道号,同眼前这个潦草,甚至带着些许猥琐的女子联系在一起。
    他打量着道人,道人也发现了他:“哟,这是——小裴?”
    裴远时从车里钻出来,下到地面向她行了个礼,父亲在旁边笑道:“正是犬子,名是远时,今年已经满过十岁了。”
    “不错,不错,”灵素真人笑着点点他,“比你老子俊俏上许多倍。”
    “去你的!”父亲推了她一把,“酒菜可准备齐活了?今晚定叫你这个臭道士醉到找不着北!”
    “我长住这,找不着北又何妨,倒是你要是找不着北,到时候归家就成问题了……”
    跟裴远时预想的不同,灵素真人看上去邋遢随意,不着边际,但她所住的道观倒是十分精致气派,并非他所想的草舍茅屋之类。
    虽正值夜晚,看得并不真切,但青石的地砖,雕花的屋檐,铺了纱的窗扉,这处小观虽占地不广,但细节处处透着讲究,就算放在长安,也是丝毫不逊色的。
    晚上吃的也相当不错,一桌俱是山野好味,都十分能入口,其中一道烤兔子尤其有滋味,鲜香爽口,他连接吃了好几筷。
    父亲要同老友饮酒谈天,姨母亦相陪,他百无聊赖,说困乏,自行回屋子歇下了。
    竟然还能单独分到一间屋子,不用同父亲一处挤……他坐在椅子上,面前是一张宽阔的木桌,桌子显然是经常被使用的,有不少斑驳的旧痕,山高路远,还有谁经常来这里吗?他定睛一看,桌面一角,似乎有人在上面用刀刻上了字……
    亲……澈?或许因为力度不够,字的横撇竖捺并不是十分清晰,他费力辨认片刻,终究没了兴趣,起身去榻上躺下了。
    棉絮是新套上的,散发着好闻的松竹气息,裴远时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忽然发现床与墙的夹缝中露出事物的一角……是一本书?
    他伸手把它抽出,在烛火下一照,封面皱皱巴巴,写着四个大字“洛川游记”,这不就是自己白日在车上读的那本吗?
    没想到住过这个房间的人也有这本书,他随意翻开,比起封面的残破,内页干净完整了许多,反正一时半会儿没有睡意,他细细地读了起来。
    第33章 夏记(中)
    “桥之西有小径,自北而南,溯流循峡者,乃浪沧卫通大理道,与大道“十”字交之。大道随流少北,即西上岭,盘旋而上,或峻或夷……二十六日晨,饭于小楼。通事父言,木公闻余至,甚喜,即命以明晨往解脱林候见。逾诸从者,备七日粮以从,盖将为七日款也。”
    这部分讲的是云南地貌风物,地势陡峭,多峻谷急流,作者由北往南,走了一个月,从青莲界走出东峡谷,到了丽江地界,受了当地首领的款待。
    “二十七日微雨。坐通事小楼,追录前记。其地杏花始残,桃犹初放,盖愈北而寒也。”
    裴远时斜靠在榻上,手指划过一行行字,他忽然发现文中某一段话被人用炭笔圈画了出来,圈画出来的内容……
    “初三日余以叙稿送进,复令大把事来谢。所馈酒果,有白葡萄、龙眼、荔枝诸贵品,酥饼油线、细若发丝,中缠松子肉为片,甚松脆。发糖白糖为丝,细过于发,千条万缕,合揉为一,以细面拌之,合而不腻。诸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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