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轻声说:“很不错,你叫什么?”
    没得到回应。
    杀手说:“这条链子对我很重要,它从前是别人送给我的,一直都很好用,现在因为你,它断了。”
    少年喘息得更加厉害了,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甚至比先前力竭的时刻更要疲累,但他的剑尖一直对准敌人,它始终很稳。
    月亮爬到了东山上,它的光亮斜斜地照射下来,杀手的眼睛慢慢变了,它们的颜色逐渐变浅,收拢在中间。
    那是一双血红色的瞳孔。
    杀手的眼睛终于有了焦点,他用这双染血的奇异的眼眸注视着裴远时,他慢慢地说:“我叫梅七,记住这个名字。”
    周围的气场霎时一变。
    一股从脚升到心底的寒意,慢慢地啃噬着裴远时的身体,他的嘴角慢慢沁出一条血线,少年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男人,紧握住剑柄,未曾有一丝动摇。
    他们的对峙没有持续多久,下一刻,杀手身影闪动,出现在了裴远时身后,他避过少年的剑锋,手腕一抖,指尖出现闪着碧光的长针,它们以闪电般的速度刺向敌人的脊背!
    裴远时咬牙,往前一个翻跃,还未站定,身后攻势又袭来。他索性足下发力,高高跃起,几个纵跃,便往观外掠去。
    他无力正面御敌,现下只有远远地离开小霜观,将敌人带出来或许更好……
    这个梅七,显然已经上了头,但愿他只想报锁链之仇追堵自己,不要想起真正的任务目标才好。
    小方山上遍地树木,北坡更有密林,都是他去惯了的,萍踪在树木之中更好施展,若能去到那里,尚有复杀余地。
    气息在流逝,似曾相识的感觉慢慢涌了上来。
    少年在月下急奔,身后追兵一直未被甩出过三尺,眼看着,围墙近在眼前,等跃出这道墙,便是深而密的、夜晚的树林……
    一道声音幽幽地说:“你想把我引开?”
    裴远时硬生生顿住了脚,他腰身一翻,猛然抬头,只看见月色下,杀手的黑影从屋脊上一闪而过。
    那个方向正是……
    他瞳孔猛然收缩,喉头瞬间涌上一股腥甜,未作任何犹豫,他调转方向,提起残存的所有气力,朝杀手消失的位置飞掠而去。
    风从耳边刮过,拉扯着他的发丝生疼,少年从这个屋脊跃上那处檐角,这是在几近油尽灯枯的身体上不该有的速度,杀手黑色的身影终于重新出现在了视野之中。
    与此同时,还有院子中央,背上背着包袱,正一脸惊惶地看过来的少女。
    风送来杀手的轻笑,好像在笑对手的自作聪明,黑色的身影跃向少女,他手一扬,漫天的星雨再次落下,是避无可避的致命杀招。
    清清的双眼照映出这绚烂的星光,她抬起手,一枚符纸立刻从指间飞出,在空中飘飘荡荡,看上如寻常纸屑,不堪一击。
    然而,漫天幽蓝却静止了。
    仿佛有谁施加了传说中的时间凝滞之术,风仍在吹,杀手仍在往前扑,少年的胸口仍在起伏,血仍从他嘴角滴落,但那漫天的毒针却一动不动,仿佛悬挂在天上的星子。
    清清将手高高举起,五指用力合拢,低声喝道:“去!”
    于是,静止的星辰仿佛得到指令,它们一瞬间调转方向,对着黑衣的杀手激射而出!
    梅七大喝一声,双臂一拂,运了十足的真气,将攻势席卷而开,靠近他的毒针纷纷落下,触碰到地面,发出细微声响。
    他随之落地,双眸全然赤红,如地狱恶鬼一般,燃烧着嗜血的欲念。他欺身上前,右手屈伸如鹰爪,直取眼前少女的咽喉。
    清清自然急退着躲开,敌人旋身飞踢,又是一招袭来,她紧咬牙关,转眼之间,便同可怕的杀手拆了七八招。
    已经是极限了!暗魄门人以杀生为职,本就以杀人手段而叫人闻风丧胆,而她的拳脚功夫一向不甚精通,近身的较量更是难以招架,十招过去,已然是勉力支撑。
    她这厢不支,敌人却逐渐摸清了她的套路,又一次堪堪躲过出拳后,杀手突然变拳为掌,逆转了方向,朝她的腹部狠狠击来!
    躲不开了!清清脑中嗡的一声,却就在此时,一道剑气从天而降,生生将正在交战的二人阻隔开来。
    梅七不得不收回手,往旁闪身避过,这一杀招终究未落到实处。
    是师弟!清清看清了天降神兵般的少年,同时看清的,还有他此时已经浸湿前襟的鲜血。
    月色下,浴血的少年气喘吁吁,他并未同女孩说什么,只转过身,再一次向敌人举起了手里的剑。
    剑依然很稳。
    “又来了,”梅七嫌恶地说:“我说了,我不喜这种戏码。”
    他的双目如燃烧的赤红火焰,其中却没有丝毫暖意。
    “一个半死的小子,一个根本过不上两招的姑娘,能同我耗这么久,你们俩已算值得。”
    周围的空气骤然冷了下来,梅七右手从空中拂过,一柄造型怪异的剑出现在他手中,与其说是剑,它更像一把长长的弯钩。
    清清立即认出,那是暗魄门标志之一,无名勾,那弯而利的尖端,是用来给垂死的敌人放血之用,让奄奄一息的敌人体会到血一点点流干的感觉,绝望地走到生命尽头,杀手会从而得到极大的来自杀戮的满足。
    梅七手中的这把不知饮过多少人的血,它通体暗沉,没有一丝金属光泽,杀手将它横在少女面前,他冷然开口:“到此为止。”
    真的到此为止了吗?
    火光电石之间,清清将手朝蓄势待发的杀手一扬,一片呛人的烟雾直扑向他的脸,那是——“三宝天尊聚灵符”中包裹的香灰,她从裴远时房梁上摸到这个符包,符纸拆开来画了防御阵,香灰拿来洒向敌人双眼,可算是物尽其用。
    梅七的确是未曾有防备,他眼睛在这片灰雾中几乎睁不开,待到适应了,才发现两个对手不见了。
    毫无疑问,他们逃跑了,梅七冷笑一声:“不自量力。”
    此前,道观周围被他肃清过,现下几乎没有任何活物,草中的蟋蟀,树上的鸣蝉都没有一只,他不会受到任何干扰,而少年已经流了很多血。
    循着血的味道,他不可能会找不到,那个女孩带着已经行动不便的少年,怎么可能走得远……
    他们的气味还很浓厚,应当离了不过一丈。
    梅七循味而去,快得像一道残影,并且悄无声息,这是属于杀手的意志,在这样接连不断的作战后,他现下还未有任何疲态。
    毕竟可是他可是梅七,排行第七的刺客,主人最得力的走狗。
    转了一个弯,那对少年的身影再次出现,梅七看清后,险些笑出声。
    女孩背着那个少年,正十分吃力地迈上一级台阶……她要去的方向,似乎是先前对峙过的那处房间?
    梅七心中警铃大作,这个女孩不想着逃出去,折返回那里做什么?他们昆仑宗的人道术诡谲,花招层出不穷,此前他才被摆布了一番,这下可不能再次上当!
    无论她想去哪里,先让她死在要去的路上吧!
    杀手风一般掠身而下,他抽出怀中嗜血的兵刃,狠厉刺向对此毫无察觉的少女,他又闻到了熟悉的迷人的气息。
    他真的挺喜欢这个气息,让她就这么死了的确可惜,但今夜他已经受够了,就让这一切——
    梅七顿住了脚。
    行动不便、脚步蹒跚的少女和她背上的同伴一起,消失在了他眼前。
    他仿佛还能看到少女的发丝,看到少年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的嘴唇,但现在这些统统看不到了。
    他们就这么在近在咫尺的眼前不见了,那股叫他着迷的香气、昏迷的少年流淌着的鲜血的气息在这样的夜中再难搜寻。
    梅七闭上眼,他将感官调动直最敏锐,五十丈之内,空气中任何熟悉的气息都没有,仿佛从未有过这二人出现。
    昆仑宗的花招,果然层出不穷,
    第66章 破晓(下)
    清清靠在一棵巨大古木边上,不住地喘着粗气。
    她气喘吁吁,鬓角发丝黏在脸边,肩上系了个包袱,身边靠着个昏迷的少年。
    师弟真的很重,清清一路提着真气,才能勉强背着他在崎岖坎坷的山路上奔逃。哪里树木密集,她就往哪里钻,不过半刻钟,身边便只剩遮天蔽日的粗大乔木,连小霜观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此地距小霜观有一个山头之远,山林深密,天光暗淡,那个杀手,不至于这么快就找来吧?
    他可会有其他的帮手?暗魄门人从来都是被豢养的杀手,他们绝不会自主行事,先前这个,是受了谁人的指使?
    他绝不会就此罢手,或许现在正四处搜寻。观里是万万不能回去了……如果能顺利逃到泰安镇,能平安吗?
    清清的心寸寸冷了下来。
    能驱使暗魄杀手的人,绝非等闲角色,幕后黑手的势力绝对不容小觑,或许对方——根本不惮于在泰安镇这种僻远小地方杀人,即便在大庭广众之下。
    师父杳无音信,曾经作为避风港的小霜观也不能回,她侧过头,看着靠在自己肩上,双目紧阖、面色苍白的少年,狠狠地咬紧了下唇。
    她为裴远时把过脉,他此番昏迷的确是来自于毒人,若是甫一开始便祛毒作法,影响不会这么大,但是——
    他定是同那杀手有过极为激烈的战斗,不然怎会不到半刻钟,毒素便走完了四肢百骸,成了现在这样子。他不可能不会不知道,中毒之后得需静止休养,才能不让毒性变本加厉的道理,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她已经为他加持了清心咒,祛恶符也化掉,兑了溪水喝了。但这仅仅能暂时抑制住毒素继续扩散,如果要完全去除,需要更全备的法阵与静养,现下追兵莫测,根本没有这样的条件。
    毒人从幼儿时便用毒草毒虫喂养,成年后更是每日用毒汁浸泡洗浴。要养成一个毒人,需要花费的钱财数目巨大……大手笔,果真大手笔,一个费心培养的毒人,就这么轻飘飘死了,只为了来杀掉他们。
    清清伸出手,帮少年拭去嘴角干涸的血,现在天色逐渐转明,她看见他身上大片的深色痕迹,不用去想,也明白那些是什么。
    “别怕。”
    那声雪色刀光中的低语似还在耳边,将危机一瞬破开的剑气仿佛仍在激荡,这个拼尽全力保护她的少年,此刻紧阖着眼,再没力气握住剑。
    她垂下眼,慢慢咬紧了牙齿。
    月亮变淡,一丝白线自天际隐隐透出,在暗蓝色的天幕上扩散开来。风湿润清凉,屋檐灰墙逐渐显现出了原本的色泽。
    天快亮了。
    梅七独自站在院子中,那把涤过无数鲜血的无名钩被他随随便便地垂在脚边。
    彻夜的追逐与对峙,丝毫没有让这个杀手露出疲态,稀薄的光线里,他的双眼如传说中的血月,只渴望更多猩红来填满。
    风送来隐约虫鸣声,山中草虫何其多,即便被他有意清除过,一夜过去,又有新的生命诞生、徘徊,整座山在慢慢苏醒。
    这毕竟是在春天的黎明。
    梅七静立片刻,手腕一抖,袖子中滑出一个造型奇异的细管。
    他将细管放至嘴边,一声清而厉的哨音如雪山鹤唳,划破了山间宁静,在山谷间回响不绝。
    北坡密林中,正在起身的少女猛然抬起了头。
    她停顿片刻,紧接着纵身跃上身边这棵巨大古木,她此前撕掉了衣摆,将少年捆在了自己身上,行动虽仍吃力,但也方便了不少。
    古木枝繁叶茂,高近三丈,她寻了一处粗大的树枝,凭借着蒙络枝叶,屏住气息,紧贴住树干,将身形隐蔽起来。
    天色将明,林中漂浮着一层浅淡雾气,开始有鸟雀拍打翅膀飞出,羽毛擦过叶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在这片安宁之中,清清慢慢弓起了脊背,她听到了不一样的声响。
    迅捷而轻敏的脚步声,不止一个,最近的那个应当在十丈开外,暗色重重的林间,他们似乎在搜寻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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