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行了一层,又行了一层,在来自于敌人的痛呼中,踏着尘土和血液往前,脚步没有凝滞停留。
    清清走在前面,符纸拍出,举刀攻来的守卫重重弹到墙上,没了声息。
    她心中烧着的火越来越烫,烧尽了所有残存的心神,她无暇去为墙角四溢的血与残破的肢体而忏悔,她此刻疲惫并快慰着。
    那些刻骨的仇恨,欲流而强忍的泪水,辗转苦痛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都化成一声声话语,催使她向前,再向前。
    他们终于来到第八层。
    这里只有一片暗沉的黑,女孩点亮符咒,看到一扇紧闭着的铁门。
    铁门被少年的剑气震破而开,轰然一声巨响后,烟尘弥漫开来,几乎阻挡了全部视线。
    清清走近烟尘中,她持着光亮的手微微抖动,在看清了层层锁链束缚中的人后,更是无法控制。
    那人听到声响,抬起头往这边看。
    “哎呀,是我两个乖徒儿?”他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好像被砂纸碾磨过。
    “我看不见,但能闻到好重的血气……你们是受伤了?”
    一道白绫缚住老者的双眼,几个月的时间,他好像又老了一些,皱纹如道道沟壑,深刻到触目惊心。
    女孩踉跄着扑上去。
    “哭什么,为师还没死,手脚也长在身上,哎,莫哭,莫哭……”
    “这段日子,怕是吃了不少苦。”他摇头叹息。
    裴远时走上前,剑锋落下,玄虚子身上的锁链被寸寸斩断,哗啦啦落了一地。
    老者费力地抬起手,去拍抚伏在他身上的清清:“怎么一声不吭的?傻徒弟,不同为师说说怎么来的长安吗?”
    女孩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师父,您的眼睛……”
    玄虚子的动作停顿,显然不知如何解释,他迟疑着,一时没有开口。
    清清索性放声大哭,眼泪和血在脸上糊成一片,显得可怜极了。
    她一面用衣袖胡乱地擦,一面抽噎着说:“我都知道了,师父,你一直把我当什么都不晓得的傻子,但我还是知道了,我会想出办法的,一定会想出来的。”
    衣袖上沾满了血,却是越擦越花,女孩闷头说着,泪水还在不断流淌。
    玄虚子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他朝裴远时的方位点了点:“扶你师姐起来。”
    裴远时应声上前,双手刚触及女孩的背,四周骤然大亮。
    屋内屋外,所有灯烛都不约而同地燃起火光,照得这距离地面十丈深的地下宛若白昼。
    陡然间见到明亮光焰,监牢内的三人都忍不住闭了闭眼。
    这片刺目光亮的尽头,一个身影凭空出现,朝这边慢慢走来。
    她步履优雅,声音婉转如莺。
    “我等了你许久呢,小丫头。”
    清清眯着眼,吃力地往外望,下一瞬,眼睛却不顾不适地猛然睁大。
    还有些不甚明朗的视野中,映出女子曼妙的身形,然后是锋利的眉,微微上挑的眼,鲜红的嘴唇,眸中流转的光彩是熟悉的摄人心魄。
    这张脸,在她梦中出现过太多次,她当即便失声叫了出来。
    “……宗,宗主?”
    女子闻言,掩着唇笑起来。
    “真是好久好久,没听见有人这么叫我了。”
    第126章 月来(中)
    清清的四肢还残存着脱力后的酸软,右肩上的伤口阵阵地痛,衣衫亦破碎了好几处,脸上原先的血迹已经干涸,又被泪水冲刷出道道痕,整个人像个仓皇的小乞儿。
    她维持着跪坐在地的姿势,呆愣望着那女子缓缓走近,嘴巴不自觉张开,显得傻气极了。
    裴远时向前一步,挡在她身前,剑尖一横,闪烁出亮白雪光。
    清清努力伸出手,扯了扯他衣摆,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女子见了,又是微微一笑,她身上一袭烟紫色软裙,行动之间,如一阵缥缈烟雾袅袅而来。
    她停下脚步,冲地上的清清眨了眨眼,长睫扇动出流丽婉转的眼波,妩媚得浑然天成。
    清清简直头晕眼花,不仅是因为失血,更是因为她梦中的祖师奶奶竟活生生出现在了面前!在这个时间,这种地点!
    这可是百年前的人啊……
    而且,这位如此从容不迫地走来,还说什么,专程等着自己,这是怎么回事……
    清清还没来得及说些别的,一旁的玄虚子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消瘦的身形剧烈抖动着,如同要散架一般。
    她慌忙帮着拍背顺气,玄虚子却直摆手,示意无事,他说不了话,只一面咳嗽,一面慢慢伏在地上,竟是昏迷了过去。
    清清大惊,当即摸出符纸,快速书了一道,便往他面上拍去。
    脆弱纸张登时绽出光芒,接着转瞬消失,玄虚子却仍双目紧闭,呼吸微弱。
    清清心中焦灼,又往怀中摸去,想再加持一遍,刚念出咒语,胸口却猛地刺痛,宛若被钢钉刺穿一般。
    她手一抖,捂着心口,无法控制地抽痛起来。
    这是精力耗尽的症状,她眼下已经暂时不能再行道术了。
    可是师父还……
    肩背被人轻轻扶住,她知道是谁靠近,但无心回头,只看着视线内面容苍白的老者,三指宽的白绫缚住他的眼,她不敢想象那下面是什么情形。
    年节时的分别还历历在目,师父在积了雪的竹枝间穿行,留给他们的背影沉默而从容,那时的她,不过以为这是稀松平常的一次离别罢了,同以往的很多次没有太大差别。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命运背后的牺牲和无奈。
    那时的她,从未想过他还能更老一些。
    心间的悸痛阵阵传来,让女孩几乎直不起腰,她茫然凄凉地想,胸腔中这颗心还能鼓动出血液,还能感受到痛楚,已经是眼前人给予的慈悲。
    可是,谁来给他慈悲?她身处在幽深冷寂的地下佛堂,突然第一次恨透了佛陀神明的虚伪。
    一声叹息响起,轻而缓,像道无来处的风,拂过她颤抖的心绪。
    “你可知,他为何会这样?”
    在一旁静静注视许久的女子突然开口。
    清清抬起头看她。
    只见光影幢幢中,蒙阶盖丽的面容好像被轻纱蒙住,锋利浓艳的眉眼变得朦胧。
    她语声轻柔,好像在为这一幕叹息,好像深知清清此时内心的痛楚,那双潋滟的眼仿佛深密迷人的旋涡,让人无端生出亲近与信任。
    清清的思绪仿佛被一只纤柔的手慢慢揉抚,她只能茫然地注视着身着紫衣的女子,对方的眼中似乎有叫人沉迷的力量。
    女孩突然就生出了带着委屈的倾诉欲望,她喃喃道:“是,是因为我。”
    蒙阶盖丽没有走近,她停在原地,接过这句话:“是啊,因为你——”
    “但不能怪你,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事,清清。”
    她竟然还知晓自己的名字。
    但清清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她是蒙阶盖丽,是百年前几乎与神明齐名的女人,她留下的道术有无穷尽的奥妙,她本就该什么都知道。
    女子又轻轻笑了,那是清清十分熟悉的笑容,在梦中,她看过千万遍。
    那是洞悉一切后,了然而怜悯的笑。
    站在顶峰的最强者,在阅尽了千山万水后,还对一滴露水显现出垂怜。
    不知怎的,清清脑海中出现这句话,与此同时,她心里也感染到了这种悲悯情绪,这让她从眼前挂着淡淡微笑的神秘女子现身之时起,就生不出半点防备。
    这很奇怪,明明她们之间没有过半点交流,但她就是知道,蒙阶盖丽不会带来危险。
    为什么会这样呢?这份天然的信任和依赖,是从何而来?
    “因为你是我的信徒,孩子。”
    蒙阶盖丽回答了她。
    信徒……
    清清立刻想起,梦境中巍峨青翠的群山,山中古老高耸着的祭台,祭台下匍匐跪拜的众人,他们虔诚高呼“最后的神明”,呼声久久回荡不绝。
    她何时那样献出过忠诚,为什么说她是信徒……
    但她竟然不知如何反驳。
    女子的声音宛若从高远出传来,飘渺不定。
    “我知道你,”她淡淡地说,“就像你知道我。”
    清清心中巨震。
    她无法反驳这句话,在梦里能真切感受到宗主的情绪,那是毫不作伪的,最原始纯粹的联结。她的确深知那份关乎顶峰之上的寂寥和无趣,就像自己曾经历过一样。
    “从你第一次使用玄华术开始,便已经是我玄华宗的信徒了,”蒙阶盖丽低低地说,“就在今年三月,是吗?”
    是的,她借了吴恒送的盒子中的方法,进入了苏少卿的梦境。
    “你后来还陆陆续续用了几次,救了一个人,入了一个梦……嗯,你救的人是他罢?似乎在一个阴暗的山洞里?”蒙阶盖丽点了点一旁持剑的少年,她笑着赞叹,“入的梦,似乎在滇西群山中,我见了还有些怀念呢。你学得很好,很快,其实可以有一番成就……”
    全被说中了。
    从那一晚,师弟被毒人所伤,她在山洞中刺出血救命。到苏罗寨,她进入古拉丹的回忆,来探寻背后的真相。
    原来一直有一双无形的眼,在注视着这一切。
    清清忽然慌乱起来,这个认识让她不太好受,好像隐秘被人窥见一般……
    蒙阶盖丽总能知道女孩在想什么:“不必惊慌,我只能感知到你在行玄华术时候的情境。”
    清清终于开口了:“您对每一个用玄华术的人,都是这样的吗?都能这样感知……”
    蒙阶盖丽轻笑出声,她好像被这个问题取悦了,盈盈双目中流转着笑意,可称美不胜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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