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师爷踏着月光往内衙走去,住的地方离那里并不远。两个月前收到来信时,还以为是如往常那样的问候信,谁想是邀他来冀州,让他做师爷的。让他大感意外,连赵押司也连声说谢大人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到了冀州,连住处都为他找好了,还有一些简单的日常所用,一应俱全。

    想着心暖,就更为谢崇华白日的担忧同忧,但愿京师那边能尽早平定。

    到了谢家,来开门的是酒婆。慕师爷将灯笼交给她,问道,“酒婆身子骨可硬朗?”

    酒婆笑笑,“死不了。”

    走着走着,在前头领路的酒婆停步,回头瞧他,“慕师爷,你知不知道你方才进的门是什么门?”

    慕师爷回头看了看,“什么?”

    “那是鬼门关。”酒婆提着灯笼,面上褶子清晰可见,夜里瞧着有些渗人,“你若没必死的决心,就赶紧走吧。”

    慕师爷不解,可酒婆也没多说什么,继续领他进去。

    领进去的不是大厅,而是厢房。房里并没有住人,打开门,迎面扑来一阵清冷气息。饶是屋里点上了灯火,也有人,还是觉得冷清,“大人。”

    谢崇华上前关了门,说道,“往里屋说话。”

    慕师爷见他神色凝重,这才想起酒婆方才说的话,不由又往后面看了一眼已经紧关的门,总觉要有不同寻常的事发生了。等坐定身子,见他斟茶,问道,“大人半夜召小的来,所为何事?”

    “谈谈夜话。”谢崇华将茶递去,这才说道,“宋大人出事,想必慕师爷也知道了。我视宋大人为恩师,更是知己,他如今有难,我也不能坐视不理。但一旦插手,我也未必能安然归来。刚将你邀来冀州,就出了这件事,我心里过意不去。所以趁着我还未动身,你带着你的妻儿,回太平县吧。往后有人问起,你便说与我关系并不亲近,方能全身而退。”

    他这些话都是真心所说,有慕师爷帮忙肯定事半功倍,只是此事凶险,他也不愿同僚赴险。可慕师爷哪里肯,“大人荣华时我来了,大人有难时我就走,这算什么事,头都要抬不起来了。大人让我来是提拔我,京师出了那样的事谁都想不到,大人不必自责。哪怕大人真被奸臣盯上,我也不会独善其身。”

    谢崇华大为感动,与人相交,可以以性命相交,便不枉真心相待。

    慕师爷总觉事情并不会这么简单,而且要施救京官,哪里有这么轻易,小心说道,“大人若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就是。”

    “哪怕会危及性命?”

    “那也在所不惜。”

    如今已是犹豫不得,谢崇华重叹,“先皇突然驾崩,京师已乱。太后下令让藩王进京道贺,慕师爷怎么看?”

    慕师爷见他提起这事,颇有禁忌,这才明白为何夜话要安置在这僻静小屋,“许是……要肃清……肃清一些势力吧。”

    他说得隐晦,不敢说得太过明白。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新皇此举并未安什么好心。

    “可又哪里有人愿意束手就擒的。”

    慕师爷低眉一想,诧异,“难道永王爷他……”冀州的封王只有一个,别的地方哪怕是有藩王作乱,消息也没那么快传到这里,那就唯有永王了。见他提及,又夜半寻自己,转瞬明白,“大人已投永王阵营?”

    谢崇华轻点了头,“不得不反,内人娘家曾得罪过厉太师,我当初不得入殿试,做了个县官,也是厉太师报复所为。我与宋大人又交好,新仇旧恨,他平定局势后,我们一家定会遭毒手。正好永王爷来寻我商议,便隐瞒真相,投靠了他。”

    慕师爷连连诧异,当初他才华初现,自己还和赵押司喝酒是说过,不知那样有能力的人,为何只做了个小官,如今才知晓真相。他又觉动容,这件事没有告诉永王情有可原,否则永王就无感激之心,反倒以救命恩人的态度操纵谢崇华,所以不说方是上策。

    但如今他却毫无隐瞒地告诉了自己。

    他敢告诉自己,自己哪怕是死,也绝不会将这秘密泄露出去!

    “大人,你荣华时我与共,你有难时,我也会同行。若有什么事我可帮忙,您便吩咐吧。”

    谢崇华心中感激,问道,“这事成了,便同为功臣。若不成,就是大逆不道,性命不存。而今局势,是后者居多。我是被逼无奈,不得不反,可是慕师爷仍可安然逃离,你若有半点顾虑,只管离去。”

    慕师爷气道,“大人这是将我当做什么人了,哪怕大人不说缘故,问我可愿追随,我也定是一口答应!我信的不是永王,也不是权势,我信的,是大人您。就算如今有个手握百万雄兵的将军要唤我去,我也不屑。”

    一番话说得谢崇华满心沸腾,真该拜为兄弟的,不是永王,而是慕师爷这样的人啊。

    事到如今,再推诿无用,谢崇华收定心思,便和他说了原委。慕师爷听后,当即起身,“我这就收拾东西去祁王府。”

    假冒谋士,出谋划策,劝祁王起兵,这便是慕师爷的责任。

    事成与否,将是为冀州寻得良机的关键。

    送慕师爷出了城,谢崇华又去了一趟王府。永王果然又是夜不能寐,脑袋昏胀,却还是不舍去睡。只等天亮,随谢崇华一起,宣告起兵,清君侧,除恶狼!

    谢家此时,也有一屋灯火明亮,整夜未熄灭。

    屋外山峦已微泛白光,远远可见鸦青色苍穹。黎明清风更觉冷意浓郁,齐妙披着衣裳走到窗前,关了窗,又坐回床沿,等着丈夫回来。

    可到了天亮,还是不见他。屋外的下人已经渐渐忙活起来,她也起了身,让人端了盆冷水来,洗了脸后才精神了些,便去屋里看儿女。

    大女儿还在呼呼大睡,睡得东倒西歪,被子也被踹开了。齐妙见女儿睡姿喜人,疲倦的脸上这才微露笑颜,为她盖好被子,摸着女儿刘海。这样安稳的日子,不知还能过多久,但愿早日凯旋,便能重回安定了。

    从屋里出来不久,就有下人慌慌张张跑来,面色煞白,“夫、夫人,大事不好了。”

    齐妙面色平静,“什么事?”

    “二爷他卯时去了军营,和永王爷一起,将全部将士召集,还、还说……”下人说得紧张万分,磕磕巴巴,都要惊慌得晕过去了,“说要清君侧,除恶狼。这、这是要造反啊!”

    旁边下人听得愣神,身心抖悚,睁大了眼往齐妙看去。

    齐妙定身为动分好,只是淡声,“将全部下人都叫到院子里。”

    府里有大事发生,这一吆喝,手上有活的没活的,还没轮到自己当值未起身的,全都去了院里。

    同样被叫醒的小玉牵着弟弟妹妹的手也往那走去,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好像很久没看见爹爹了,有些担心挂念。

    “姐姐,爹爹去哪里了呀?”

    小玉看着小妹,想了想,说道,“爹爹当差去了呀,以前爹爹一忙起来,总是半夜才回来的。”

    嫣然点点头,“也对哦,不过娘这两天也不高兴的样子。”

    斐然也应声,“是呀。”

    “一定是因为爹爹不在家,等爹爹回来,我们抓爹爹跟娘道歉去。”

    “好呀好呀。”

    三人嘀嘀咕咕说着,已经到了前院。陆芷带着他们站在一旁,气氛肃穆,总觉不同寻常。有山雨欲来之感,让人心闷不安。

    齐妙让刑嬷嬷将人数点了点,家里人多了,伺候的下人也多了,这一数,算上厨子车夫,已有二十三个下人。加上他们一家子,全部站在院中,院子也显得有些拥挤了。

    人已来齐,她环视一圈,有人低语交声,听出是在说丈夫早上拥兵一事,满院人惶恐不安。她刚开口,庭院悄然无声,纷纷抬头往她那边看去。

    “二爷的事想必你们也听了一些,我召你们来,便是要告诉你们。要去要留,我不强留。”齐妙将手中一沓纸放在刑嬷嬷手中,“你们大部分人是我买回来的,卖身契在这,要走,就上来拿它走。”

    一时满庭喧哗,齐妙说道,“京师内乱,奸臣当道,战火很快便会殃及冀州。永王宅心仁厚,愿以拯救苍生为己任。我夫君不忍恩师受困,更不忍百姓受苦,因此揭竿起义,愿毕生追随永王。你们是我谢府中人,若是兵败,必会牵连。所以不愿留下的人,现在就可以离去,免得日后殃及。”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她话里真假,无人敢上前。等过了一会,才有胆大的试探上前,寻了自己的卖身契,末了不安,“夫人是留在这,还是回老家?”

    “我夫君在哪里,我便在哪里。”齐妙已有必死的决心,不敢心怀太大的希望,一旦有了希望,就更是担心。将命放下,那就能安心和丈夫一起共患难同风雨了。

    下人纷纷上前,拿了卖身契走,倒是有些人还在犹豫,到底还是来拿了。

    齐妙让刑嬷嬷将工钱给他们结了,开门让他们走。等院中寂静,留下的家仆,也有八人,“你们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那几人说道“夫人待我们不薄,去了别家还不是被打被骂,倒不如留下来”“大人是个有福气的人,说不定能熬过去,我们还要跟着享福呢”“天下大乱,也没别的地方去了”……

    什么说法都有,无论出于什么理由,齐妙知晓这八人是可信的。简单重新分派了下,就让他们忙去了。

    刑嬷嬷见她没给自己分任务,反倒是唤自己去屋里,心觉奇怪。随她进去,就见她从钱箱中,将几张银票交到自己手中,她忐忑问道,“小姐这是做什么?”

    齐妙语气轻缓,“刑嬷嬷回乡下老家去吧。”

    刑嬷嬷一顿,将钱推开,“小姐这是什么话?老奴在齐家待了三十年,在谢家待了七年,我哪里有家了,这就是我的家。要走刚才就走了,何必等到现在。小姐您要是觉得我这老骨头没用,我不伺候您,我去伺候玉姐儿去,她是不嫌弃我这身老骨头的。”

    说着,眼已红了一圈,“人老不中用。”

    齐妙也是眼中有泪,“嬷嬷,你真觉得我是在嫌弃你么?”

    刑嬷嬷见她难过,忙收了狠话,“那为何要赶老奴走?”

    “我儿时就是嬷嬷伺候我的,等我嫁到谢家,也是嬷嬷陪着我。从太平县,一直到冀州,你都在这家里。我没有办法常见爹娘,府里带出来的也唯有你了,有些话不该是主子跟家仆说的,可今日已迎凶险,兵临城下,我便和你说,在我爹娘不在一旁的年月里,我是将你视作亲人的,每每寻嬷嬷说话,就像仍在娘家,可以卸下重担好好说。所以如今我不能留你,若荣华,我接你回来,就怕兵败,要了你的性命。”

    刑嬷嬷没想到她竟是这样疼着自己,泪轰然滚落,“唤您一声小姐,就没有离去的理了。老奴舍不得玉姐儿他们,老奴带大了您,也想趁着能动,把玉姐儿他们也带大,看着他们嫁娶,再给他们带孩子。如今您赶我走,所什么荣华再见,到时候哪里有脸回来,现在也是没脸回去的,那样是不忠,要遭天谴的。”

    “遭什么天谴,你若不走,我才难安。”齐妙硬是将钱塞到她手中,“嬷嬷,你就听我一回劝,回乡下去吧,这一仗定不会太短,哪怕攻克京师,诸王却谁也不会服气谁,这仗是要打五年十年,谁也说不定。趁着现在一路未乱,回去吧。”

    刑嬷嬷说什么也不肯,只求得齐妙落泪,刑嬷嬷才心软,又想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了,真乱起来,她也跑不快,到时候不是拖累人吗?终于是想点头,也不肯拿钱,收拾行囊离开。

    走时小玉正在屋里发呆,见嬷嬷也收拾东西,忙跑去拦她,“嬷嬷也要走吗?嬷嬷不走好不好?你要是走了,娘会伤心的。”

    几句话说得刑嬷嬷更是痛心,抱着她好一会才松开,念着保重,便决然走了。越留越是走不了,倒不如狠心些。

    小玉追到门外,看着她上马车,要追上去,却被酒婆拉住,“她要是不走,你娘会更难过的。”

    “酒婆婆,家里到底是怎么了呀?”她不懂什么起义,也不懂什么拥兵,只知道家里发生大事了,她又问,“酒婆婆,以后先生还会来吗?”

    酒婆说道,“大概不会了。”

    小玉有些难过,上回先生罚她抄千字文,到现在她还没写完,想着先生来了她就耍赖。可现在……连可以耍赖的人都不来了。

    想着,也不高兴了。

    &&&&&

    谢崇华和永王爷将将士安排好,以军营为据点,四周安营扎寨,征用民房。前提是不扰民,免得乱了民心,到时候只会自食恶果。

    那冀州地图,还有临近的府州舆图都已在手。几人细瞧过后,许广也将那布告四周的起兵书写好,拿来给他们过目。

    “我派骑兵前去送信,若是快的,明日下午便能知晓哪些人愿意领兵降服。”

    “那若是北边那些官兵不愿投靠,那该如何?”

    “那就往南方集结势力。”

    谢崇华拧眉细看,南方虽然粮草充足,但已要入冬,冀州在北,到了南方只怕水土不服,“将士都是北方人,长途跋涉一路行军到南方,怕身体受不住,而且如今京师正乱,何不趁机进攻,先占领要塞,也好挟天子以令诸侯?”

    永王说道,“义弟想的太简单了,京师百万雄兵,虽说如今党羽纷争可能无百万将士,但厉太师可以指挥的,定有半数。我们人太少,还不能进京。”

    “倒是可惜了。”

    “的确是可惜。”

    不能一举攻下,真让厉太师喘过气来,到时候就算他们在南方势力壮大,也怕难抗衡。只是如今当真不是进京的时候。

    “若要南去,一路藩王不少,怕也会有阻挠,想吞我们的兵。”

    “去北不行,南去又不行,那该如何是好?”

    将士争论不休,谢崇华摒弃杂念,钻研地势。冀州水陆畅通,因此早就了冀州的富庶。而水路更是比陆路畅顺,海口每日商行船舶百支,而船舶多往来利府,同样是兵强马壮,偏近京师之地。他拧眉说道,“我们不走陆路,走水路去攻下利府如何?”

    许广低眉细想,眼神已有肃色,“那利府的藩王是连安王,向来胆小怕事,知府也是年内新上任,我们奇袭的话,应当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接下他们的十三万士兵,那就能以利安府为点,向四周进攻,定是势如破竹。”

    永王蹙眉说道,“可十三万士兵在那,如何能一举攻占府衙,夺得兵符?”

    谢崇华说道,“声东击西。我们放出风声,要从讯州、东州两条陆路进攻,引诱他们重兵把守。到时候我们转而乘船,攻他们水路。府衙离海口远不过二里地,哪怕他们察觉,要调兵回来,也来不及了。”

    众人细想,越发觉得此举可行,只是冒险。可行兵打仗,哪里有十足获胜的把握。若能占领利安府,那不用冒险进京,更不用害怕南方水土问题,届时安心向四周进兵,兴许更能杀出一条血路。

    细议一番,倒是只差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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