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瑾坐在她的身旁,握紧了手中温润的玉簪,仿佛上面还带着沈如玉的温度一般,眼底流露出了留恋的神色。

    然后就像是教小学生唱歌似的,沈如玉唱一句,便笑着望向一旁的宋瑾,非要听他也跟着唱一遍。

    然而即使已经这样学会了不少歌曲,那些直白的歌词却仍然让宋瑾颇有些难为情的微微涨红了脸。

    他自小长在青楼,所谓的淫词艳曲就算因为厌恶从未唱过,耳濡目染,却也所知不少,然而,沈如玉所唱的歌词,虽然时常有些词句将情爱露骨直白的表露无遗,在崇尚高雅含蓄的仕女看来未免显得粗俗不堪,可是,宋瑾却并不讨厌。

    因为,那些爽直的歌词中所表露出来的感情,和淫词艳曲那种下流猥琐并不一样——

    只是,这样一人一句的形式,却像是两人对唱一般,每唱一句,都仿佛是在朝着对方剖析自己的心意,实在令人羞涩。

    他努力表情严正,可是白皙的面容却依然忍不住的慢慢涨红了起来。

    尤其是沈如玉在一旁笑着拨动琴弦为他伴奏,偶尔眼波流转,投来视线,都让他慌张无措的眼神闪烁不已。

    他天分极好,很快就已经记住了这一首新曲,沈如玉便从琴上放开了手,她守在一旁看着宋瑾一音不错的弹完了整首曲子,那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旋律却让她忍不住转头看向了窗外,那里有明媚的阳光照入,和一方高远的天空。

    太阳千万年的燃烧着,苍穹高远,看起来和几千年后并没有什么不同,沈如玉看着看着,就总是有一种直起身来,就能看见窗外满大街都是汽车的宽阔马路的错觉。

    这种惆怅的情绪让她忍不住柔和了表情,眉眼之间却渗出了一丝忧郁,沈如玉望着窗外,轻轻的靠在了一旁的宋瑾身上。

    青年的双手顿时僵在了琴弦之上。

    沈如玉却没有理会他,只自顾自的轻声询问道:“阿瑾,你说,我现在做的事情,究竟是对是错?”

    宋瑾沉默了一会儿,才谨慎的回答道,“楼主是说……将崔家纳入监视的事情,利用王家少爷的事情,还是私下去见崔家娘子的未婚夫,结果成了负心人的事情?”

    沈如玉:“……”

    少女顿时有些尴尬的坐直了身子,咳了一声,“……这么一说,感觉我真像是个人渣呢。”

    “不。”宋瑾却没有理会她开玩笑般的自嘲语气,认真的回答道,“楼主是胸怀大志向之人,不必在意这些细节,也不必拘束于种种规则,随心而行便好。”

    “不,我觉得我还是得解释一下,那个啊——文珺的未婚夫,据说自小聪颖惊人,号称‘小如玉’,我不过是好奇便去看看……谁知道……呃……他自小和文珺相见甚少,大概我是他这么些年唯一接触到的女子,所以才……有些想不开罢了。”

    但她的解释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宋瑾抬眸望了她一眼,认真的点了点头。“楼主说是什么,便是什么吧。”

    ——完全没有谅解的意思。

    “好吧……都过去这么久了,你怎么还对此耿耿于怀?”沈如玉无奈的垂下眉眼,“我说的是我和陛下的事情啦。”

    宋瑾的身体顿时不易察觉的僵了僵,“——陛下?您和陛下……怎么了吗?”

    “唉,”沈如玉歪了歪头,叹了口气,“我们……可以说是在一起了吧?虽然非我所愿,实是形势所逼。但事到如今,已经难以回头了……总感觉,如同如履薄冰,在高空之中悬空于钢丝之上行走,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啊。”

    听她这么说完,宋瑾想了一会儿,才慢慢的回答道,“可是陛下对楼主……应当是真情实意的。”

    然而沈如玉却显得很是冷淡的回答道,“我自然感受得到……只是皇帝的真情实意,谁能赌得起能有多长久?更何况……身为皇帝,对常人来说倾其所有的付出,于他而言或许不过举手之劳。在感情上若说付出,富贵人家三千黄金的分量,有时候或许还比不得穷苦人家的一块馒头重。”

    她说着说着,似乎觉得自己言辞有些过激,便低低的叹了口气,“总之,是个赔本买卖啊。我原本可以娶一个温润如玉的夫郎,然后平淡温暖的过一辈子,最好再生几个孩子,不要多,最好就一个女儿便够了,然后我便和我的夫郎一起守着她慢慢长大,再在平淡如水的日子中安然老去……可是若跟了皇帝,什么都不想的顺从于他固然少了很多烦恼,只是从此之后,就难免沦为只能依附于他的存在,若是没有平等对话的底气,那便没有所谓的恋爱,不过是一方的小心讨好罢了,不说别人,就连我自己都是要看不起我自己的。更何况,皇帝情淡意消之后,想要抽身而退简直轻而易举,可是身为臣子的我呢?”

    她苦恼的朝着自己唯一能够信任的人倾诉着烦恼,可是一直以来都态度端正的宋瑾,却第一次微微走了神。

    他有些怔怔的凝神细望她秀丽的侧脸,她这样的长相,出生和经历,似乎从来就和平凡无缘,有时候总让人觉得,她注定轰轰烈烈的绽放,犹如烟花,又仿若流星,璀璨绽放,然后注定决然消逝。

    因此,听她说着这样平凡温暖的愿望,宋瑾却因为被她带入了那样美好的想象中,而倍感痛苦。

    因为无论如何,那个能够在她身边,陪伴她度过一生的人,永远也不会是他。

    所以……被皇帝缠住也好,起码那个人的身份,和他差别之大,几乎让他连嫉妒的念头都升不起来,而且,如玉并不爱那位陛下。

    ——这样的话,如玉就不会属于任何人了。

    然而心中欢快的转着那样的念头,宋瑾表面上的语气,却依然平板无波的道,“我原以为……楼主对陛下,还是有一些情义的?”

    “情义?”沈如玉有些惊讶的笑了起来,“唔……情义啊。”

    她托着下巴想了想,笑着说道,“说实话,如果不是因为皇帝的身份太过棘手,若他只是一位皇子,我会主动追他也说不定呢,长相,性格,其实都是我喜欢的类型啊。”

    宋瑾的表情一怔。

    “可是啊,果然还是不可能的吧。当初他是皇子的时候,我的确对他心怀好感,只是君后在世,我什么也做不了,不说我,就连母亲恐怕也难以违逆一二,和现在的陛下不同,当时君后的确可以说得上是权倾朝野,一手遮天,有时候我真的觉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几乎没有我能躲藏之处。”

    沈如玉毕竟不是真正的小孩子,当时君后对她所抱有的隐秘念头,她早就有所察觉,并且倍感恶心——她倒并非是因为年纪差异,而是对方那种仿佛豢养金丝雀般的圈养举动,完全无视了她的个人意愿,就想将她圈养起来玩养成。

    “后来……君后便死了。”

    “当时他来找我的时候,我只是想,若是他姐姐回来登基,他该如何自处?虽然那个位置并不如何好,但起码坐在上面总比没坐在上面的要好。”她语气淡然的望着窗外,似乎那时的心情,已经与此时的自己再无关系,“只是成了皇帝,就更不可能了。”

    “大概就是……”她歪了歪头,“没有缘分吧。”

    ☆、第九章

    待到沈如玉从善水楼离开时,已经快要夕阳西下了。

    她登上马车后想了一会儿,柔声吩咐车夫从西边绕一下。她记得崔文珺跟她提起过,那里有个捏泥人的摊子,手艺在整个京城都是排的上名号的,捏的泥人是出了名的栩栩如生。

    沈如玉坐在马车中,开始想象到时究竟捏一个什么样的泥人好。

    说起来,上次她出门的时候,还是前几天,和崔文珺一起去赴男帝召开的赏花宴。只是她其实不懂怎么赏花,说好了给如琢带一盆最好的花回去,最后挑了半天,眼睛都快挑花了,才选中了一盆乌金耀辉。

    那是一株大气无比的深红色牡丹,送给三四十岁左右的贵人或许很是合适,但是给十五岁,正值天真烂漫时候的少女的话,就显得很不相称了。

    其实沈如玉原本是想挑一些颜色清新柔美的牡丹花的,比如白玉,豆绿,或者粉面桃花什么的,但是挑到最后,奇异的,她却觉得乌金耀辉最为合适。

    因为它给人的感觉,和沈如琢的气质最为相符——明明是个大病初愈的,不过十五岁的少女,却和这花一样,显出一种不可言说,贵不可当的压迫感来。

    沈如琢果然很喜欢那株牡丹,但沈如玉却莫名的想要再送她一些更符合她现在年龄的,更活泼一些的礼物,比如泥人啊,动物布偶,漂亮的衣裙首饰之类的。

    最终,沈如玉拿着一个穿着白金绣团花上襦,金水绿下裙的笑得天真烂漫的泥人少女回家了。

    在跨进家门的时候,沈如玉还在想,对着这泥人的笑容,不知道如琢会不会渐渐的也能笑的这样美好,起码不要总是一副刚从病气中解放出来的阴沉模样。

    只是她刚一进门,就有下人前来报告说,崔文珺已经等她等了许久了。

    “文珺?”

    沈如玉下意识的便抬头望了望天色,只见早已晚霞漫天,若是还准备回家,那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天黑之前能够到达家中的了——这是准备留下来过夜的节奏?

    才刚刚和自己的心腹商量完如何对付这位“隐藏”在暗处,手中也握着不少人的“内卫头领”,一回家就正面撞上了正主,就算是沈如玉,都觉得有些心里发虚。

    “文珺有说什么事吗?”沈如玉疑惑的询问下人们,但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崔文珺似乎心情并不大好。

    心情不大好?

    ……好像,有很多事情,都值得她心情不大好呢。

    沈如玉在心中一件事一件事的思量着,原本准备迈向如琢院子的腿不得已更改了路线,先回到了自己的院落里,正好瞧见崔文珺坐在湖心亭上,百无聊赖的撑着下巴,看着湖中的锦鲤偶尔冒出水面吐个泡泡。

    “你就看着它们吐泡泡么?也不拿点东西喂一喂。”

    那副呆呆的模样实在是让沈如玉颇为不习惯,她习惯性的开了个玩笑,崔文珺却不像往常那样活力四射的接下话去。

    “文珺?”看着她如此焉了吧唧没有精神的模样,沈如玉有些迟疑的唤道,“发生了何事?”

    沈如玉原本是想先打个招呼,将泥人送去如琢那儿再回来的,只是看着崔文珺那失魂落魄的模样,沈如玉举着手中栩栩如生的泥人,实在有些难以就这么抽身离开。

    “如玉……”崔文珺用罕见的哀戚语气低低的喊了她一声,待她走近之后,一把抱住了她的腰,将脸埋进了她的怀抱之中。“你怎么才回来啊。”

    “你等了多久了?”沈如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轻轻的带着安抚意味的拍了拍她的背,反问道。“有什么事很急着找我吗?”

    崔文珺抱着她的手臂一时之间没有说话,沈如玉便转身吩咐身后的侍女前去收拾收拾客房,这时,崔文珺才一把拽住了她的衣袖,抬起了脸来,“如玉,我们今晚睡在一起吧!自从长大之后,我们便再也没有睡在一起,说过悄悄话了。”

    沈如玉微微一愣,她看出崔文珺的眉宇之间笼罩着一层郁色,显然有着什么心事。

    她那个时代,女性朋友之间感情亲密时,不说一起睡觉,就算是相互亲吻也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这个时代,成年女子格外注重风仪姿态,甚至连牵手抱臂的亲密举动很少会有,沈如玉一时之间反而有些不习惯起来。

    不过,闺中密谈吗?

    回想起曾经的女孩子夜间私密的悄悄话,沈如玉从善如流的笑着点了点头,“也好。自从长大之后,我们好像再也没有这么亲密过了。”

    她这么一说,即使怀着心事,崔文珺也依然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是,是吗?”

    简单的吃过晚饭之后,作息时间非常规律的沈如玉松散了一头长发,朝着浴室走去,她讨厌这种私密的事情也有人服侍,因此,直到她沐浴完毕出来的时候,一位侍女才有机会送上门房那刚刚收到信件。

    “三娘子,这是王家大娘刚刚送来的信筏。”

    子君?

    沈如玉身上只穿着亵衣,好在外面还披着一件宽大的外袍,她有些困惑的接过信件,只见信封上并无字迹,只在右下角有一方红色的印章痕迹——印着类似篆体的复杂文字,正是王子君三个字。

    那是她们一起鼓捣出来的印章,沈如玉,崔文珺都各自有一个。

    只是这样晚了,子君有什么事情不能明天再送来?

    沈如玉这样疑惑的想着,一边朝着卧室走去,一边拆开了信件,然后她就顿在了走廊之上。

    信封里的信筏上只有一句话,字迹规整清秀,并不是王子君那般的飞扬洒脱:

    明晚卯时,望能与卿一会,不见不散。

    落款是,温明。

    沈如玉心中顿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她好像,知道崔文珺为什么一副深受打击的样子了。

    待到将那封信毁尸灭迹的干干净净之后,沈如玉才回到了卧室。

    崔文珺已经躺在了床上,她靠里面仰躺着,长发散落在枕头之上,眼神没有焦距的望着床顶,直到感觉到沈如玉掀开被子躺在了身旁,才转过身来挽住了如玉的手臂,贴过来轻声的开口了。

    “如玉……我是不是很糟糕?”

    沈如玉微微一愣。“怎么……?”

    “你看……我啊,性格又不稳重,为人处世又不够圆滑,说话也常常得罪人还不自知,诗词书画都不精通,唯一还行的也就只有吹奏长笛这一项技能了,却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完全没有什么值得骄傲之处,你说,我是不是很糟糕呢?”

    “谁说的?你的长笛从不轻易吹奏,不知道有多少人日日夜夜想要听你演奏一曲却求而不得呢?虽然你以‘狂’为名,可是说起崔文珺,谁不赞叹你才气四溢?”

    “真的?”崔文珺不大自信的看着沈如玉问道。

    “自然是真的。”沈如玉十分肯定的回答道,然后试探着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突然说这样的话?”

    这一次,崔文珺犹豫了一会儿,咬着嘴唇靠在了沈如玉的肩膀上,终于给出了确切的答案。“温明回来了。”

    ——果然。

    沈如玉在心里长长的叹了口气。

    “……怎么回事?温明……不是因为体弱,一直养在道观里么?是因为你们明年变要成亲的缘故?”

    崔文珺抽了抽鼻子,“……不是,他是来请求退婚的。”

    想到刚才收到的那封信,沈如玉一时之间顿时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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