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谋划仙妖大战,是因为他要从中作梗。

    他鞭打她九九八十一鞭,是因为修炼妖法致使她心中天曜内丹复苏,龙气四溢,素影与清广见之则会取她性命。而他怕自己保不住她……

    他知道雁回知道这些事情之后会有多伤心,所以从头到尾,他都闭口不言。他一直都是那个即便除妖,也心怀慈悲的仙人,他从来都将温柔藏于心底。即便到死也独自背负所有。

    雁回死死握紧拳头,直到掌心被指甲挖破皮肉,流出鲜血。

    天曜刚沉默的将她膝盖包裹上,抬头看见雁回的手心,又看了看雁回发怔失神,满是颓然的目光,他说不出安慰的话,他抬手想要握住包裹雁回的手,给她哪怕一星半点的温暖。但他却发现自己竟然……无法握住雁回的手。

    他羞于去触碰她。因为天曜从未有过如此深沉的挫败感。

    挫败来自于与清广相斗时,他的无力。也来自于现在他完全无法触及雁回的内心。

    他甚至觉得此刻在雁回面前,他与那个默默为雁回做了那么多事的师父相比,他实在无能又……

    卑劣。

    是的,卑劣。

    一开始一心一意图谋雁回心口护心鳞与内丹的是他,将雁回当做破阵工具随意取血的是他,骗雁回她心头只有护心鳞的是他,诱使雁回学习妖术妖法的也是他。

    这一路以来,他算计她,利用她,使她陷入危及生命的困局当中。

    可雁回却总是义无反顾的救他,护他,守着他。

    他对雁回什么事都没有做。此时甚至笨拙得连一句安慰也无法说出口。

    这样的自己,有什么资格去触碰雁回呢……

    “天曜……”雁回捂住脸,疲惫而颓废,“你让我一个人呆呆吧。”

    是,他得让她一个人呆呆,因为就算他在雁回身边,也依旧什么都做不了。

    走出屋子,将房门轻掩,在门扉完全阖上之前,天曜忍不住回头悄悄往屋内看了一眼,却见方才就算声音沙哑到极致也没有哭出来的雁回,此时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捂着脸,双肩微微颤动。

    “咔”的一声,房门阖上,天曜垂着眼眸,一时间只觉心头的对无力的自己的怨恨,远远超过二十年前被素影背叛的时候。

    他握了握拳,身形转瞬行至青丘王宫之上,在青丘国主所居的巨木之前,天曜被看门的狐妖拦住去路,可在狐妖开口之前,王宫的大门便“吱呀”一声打开,青丘国主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让他进来。”毫无意外,像已经料到天曜会来找他了一样。

    步入青丘王宫之中,天曜看见坐于王座之上的国主,只见外面的阳光照射在他所在之地,一时之间竟让青丘国主的面容变得有点模糊,他在阳光之中,好似随时都会羽化仙去一般。

    天曜开门见山道:“五十年前,你与清广一战,可知他能力如何?”

    青丘国主倒也不避讳,径直道:“没有内丹,你无法与之相争。”

    天曜拳心一紧:“只除了这个。”他道,“有无其他方法,或者,你我共同……”

    这次青丘国主只轻轻摆了手,打断天曜的话,他起了身,缓步行至天曜身前:“你可知五十年前,为何是妖族退居三重山外西南偏僻之地?”

    青丘国主此言一出,天曜蓦地沉默下来。

    五十年前外人虽是传闻青丘国主与清广真人相争,两败俱伤,不分高下,然而事实却是……

    成王败寇。

    “五十年前一战,清广亦是重伤,修道者们也无力继续,于是分山而居,暂守五十年和平。”青丘国主道,“我听闻此五十年间清广借助内丹修炼,辅以辰星山灵气,想来功法更是精进非常,而青丘偏居西南,灵气匮乏,五十年时间,于我而言虽不算长,但于功法修炼之上,却足以拉开许多距离。”

    青丘国主顿了顿,转而望向天曜:“清广所修功法,五十年前便已需要大量内丹来做支撑,而要成最后一重,方需得极强大内丹,才能练成。而五十年前,你可知为何清广甚至愿意冒险来取我内丹而不曾打过你的主意。”

    五十年前,天曜虽在仙妖大战当中也未曾出现过,但若清广要找他,也并非找不到。而清广之所以选择了招惹青丘国主也未曾来寻孤身一人的他……

    天曜垂眸片刻,想起那日与清广的短暂交手,天曜眼底眸光微动:“他五行为木。修的木系法术。”

    而天曜天生五行为火,修炼千年,龙气之中浩淼之气灼热非常,正是清广天生的克星。

    “这世上再无一人,如你这般适合与清广一战。”青丘国主道,“若是五十年前,没有那广寒门风雪法术以做牵绊,你与清广相斗,清广必输无疑。”

    可五十年前,天曜并无心参与世间争斗,他修炼了千年,世间何等战乱烽火未曾见过,他当时只不过一心修行,等待有朝一日飞升上界,只道这世间事,与己无关罢了。

    “妖龙天曜。”青丘国主行至天曜身前,抬手轻轻指了指,他的心,“可这一切,需要你的内丹。”

    天曜垂眸:“只有这个……不行。”

    青丘国主便也沉默的收回了手。

    “其他任何办法都可以。”

    青丘国主默了一瞬,最后才道,“若是自己没有内丹,那便找别人的来替代吧。青丘以南,有一魔窟,其中乃是魔蛇一族的老巢,五十年前他们未肯顺服于我青丘一族,五十年间我族数次征讨枯石森林,未臣服者皆诛之,至今只留其蛇王苟活于错综复杂的魔窟之中。他的内丹,应当与你相符。”

    天曜闻言,没有犹豫的点头:“我去取。”

    “那蛇王奸恶狡诈,饶是我几个儿子也拿他没有办法,魔窟之中更是险恶非常,你没有内丹,不一定能斗得过他。”

    天曜转身离开,只在大殿当中轻浅的留下了一句话:“若他都斗不过,我也不用回来了。”

    青丘国主望了他背影一眼:“先将脚治好再去吧。”言罢青丘国主便消失了踪影。

    而天曜却在出门之前顿住了脚步,小腿上有撕裂的疼痛,这疼痛在从中原回青丘之后便一直存在着,是那日天曜被清广真人压在地上之时破掉的骨头。清广真人造成的伤始终有法力在上面缠绕。

    这几日他陪着雁回而忘了处理自己伤,而别人也忘了注意他而已……

    ☆、第一百零二章

    自冷泉回归住处,天曜绕行至雁回院门前,往里望了一眼。他本不打算去进去,但却见幻小烟和烛离两人趴在雁回窗口上往里面望着。

    烛离问幻小烟:“你的幻术顶用吗?”

    幻小烟此时已是亭亭玉立一少女,与少年烛离趴在窗台上,倒有几分青梅竹马的感觉。幻小烟听闻烛离的质疑,不服气的哼了一声:“我已经变得很厉害了好不好,光论幻术,我说不定能迷惑你们国主也说不定呢。我现在施的幻术,让主人回到最开心的时候,她一定会在梦里休息得好好的。”

    “你让她梦见什么了?”

    忽听天曜的声音出现在身后,趴在窗户上的两人都吓了一跳,幻小烟一看见天曜严肃的表情便有几分发憷,她下意识的往烛离身后躲了躲:“就……那些很久以前,主人被那个凌霄真人背回辰星山时的场景啊……在树林里走着,旁边还有她大师兄陪着走……”

    天曜默了一瞬。

    “我们走了不吵主子美梦了。”言罢,她拽了烛离便一溜烟跑了。

    天曜静立了一瞬,终是迈开了脚步,推开房门,入了雁回的房间。他在雁回床榻边坐下,接着窗外月光看清了雁回的脸,她好似是真的梦见了很美好的事,唇角微微勾着,苍白了一天的脸上终于有点血色透出。

    在梦里,她很安心。

    天曜忍不住将手放在她心口之上,那处的护心鳞与内丹与他相互呼应,他胸腔里的心脏与雁回一时跳动到同样的频率上,闭上眼的一瞬间,天曜脑海里也倏尔出现了雁回梦里的场景。

    在雁回被凌霄背着,她乖乖的趴在凌霄的背上,脑袋搭在他肩膀上,任由他背着她往前走,而在他们身侧,是少年的子辰,一路跟随,只要雁回侧过头,子辰便在旁边对她温和的轻轻一笑:“师妹,就快到辰星山了。”

    雁回没有应声,子辰也不怪她。

    他们从树林里一路向前,好似在走一段走不完的路,前面绿色的树棕色的大地都慢慢淡去的颜色,只在一片白光之中不停的前行。

    天曜抽回了手,睁开眼睛,脑中场景登时消失,夜依旧静谧,雁回只是躺在床上,只是她微微弯起来的眼角处微微湿润,应衬着外面月光微微闪耀。

    天曜蜷了手指,在她眼角处轻轻一抹,将泪水抹去。

    他站起身来,出了房门,独自在院里站了一会儿,月光落下,将他身影勾勒得形单影只。

    第二天雁回醒过来的时候幻小烟正趴在她的床边看她:“主人,你睡得好吗?”

    雁回这才回神,自己方才所见皆是梦幻泡影。她默了一瞬,坐起身来:“梦很好。”

    幻小烟高兴道:“那我今晚继续给你布置幻境好不好,昨天你在梦里很开心。”

    雁回想了一会儿却摇了头:“不要了。”

    “为什么?”幻小烟很不能理解,“以前我想让你在梦里梦见你大师兄你也不干,明明那样可以让你轻松一点啊……”

    因为梦里越是美好,醒来之后现实带来的落差便越是强烈。雁回起身下床:“我会缓过来,只是要一段时间。”

    她这方刚穿好鞋,门口烛离已疾步踏了进来:“有个辰星山的女弟子来找你了。”烛离道,“以前来刺杀你被捉的那个。”

    雁回一愣。

    子月……

    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时候见着她,一身狼藉满脸狼狈,再不像在辰星山的时候骄傲的师姐的模样,她眼眸沉凝带着比以前厚重许多的浑浊。

    见了雁回她没有笑也没有闹,只看了雁回许久,就像雁回在打量她一样。

    “你怎么来了。”雁回问。

    “我知道师父死了。”

    雁回拳心一紧,心痛的瞬间之后,她也猜测了子月的来意,哑声道:“不管你信不信,师父不是我杀的,与天曜也无关,是……”

    “清广。”子月垂眸,“我知道。”

    雁回一愣,但见子月从衣袖里拿出了一个短小的卷轴,递给雁回:“师父去后的消息传回辰星山,我们师姐们弟子帮师父收拾房间的时候发现了这个。”

    雁回沉默的接过卷轴,轻轻打开。

    “这是清广需求大量内丹的时间,从二十年前到现在。”子月道,“我初时并不知晓这是什么,我将它交给重伤归来的清广,却险些当场丧命。是师妹们拼死相救,我得以逃出辰星山,路上有七绝堂的人告知我师父十多年来的谋划……”

    雁回更是怔神:“七绝堂的人……为何会这般。”

    “此段时间你不在中原,所以不知晓,关于辰星山仙尊以妖物内丹修炼法术的消息已私下在江湖传开,众修道者们皆是惶惶,即便初入门者也知,以妖物内丹修炼者乃是邪修一途。只是众人碍着仙尊所在,不敢在辰星山面前说罢了,我先前亦是无比相信仙尊,直到如今这事……”

    七绝堂在凌霄死后以流言的形式慢慢将清广所做之事公诸于众。用流言这样的方式,实在不可谓不狠……

    流言能给传播者们自己夸大的空间,比起正大光明的公之于众,这样偷偷的泄露一星半点信息,再让人去猜的方式,对流言中议论的人,伤害才是最大的。清广真人一人之力再大,也掩不住悠悠众口。

    邪修之名一旦坐实,只怕请广便是有通天本领,也成孤家寡人一个……

    雁回倏尔明白,凌霄扶持凤千朔,伸手江湖事宜,他原来早就为了与清广真人撕破脸而做好了布局。

    这么些年来,凌霄虽然除妖,但依然固守本心,他从始至终也未曾认为过妖即是恶。凌霄不仅想救她这个徒弟,也想救别的徒弟,他始终是个心怀苍生之人。

    “这卷轴记录清广吸食内丹的时长,路上我已对照过许多次,每一次在那时间附近,皆有大量妖怪被诛杀,而且每次需要内丹的时间越来越近,从先前两年一次,到最近两月便需要一次。”子月眸色沉重,“下一次便也快了。每次使用内丹,清广必会闭关,在他闭关之前,那段时间是最为虚弱之时。”

    雁回抬头,眸光紧紧盯着子月:“下一次时间,你推算出来了?”

    “粗略估算,下月廿七。”

    还有二十来天……

    雁回阖上卷轴,转身便出了门去,抬手将卷轴交给烛离:“让人再去仔细核算一下卷轴上的时间,务必推断准确,告诉储君这段时间攻势收紧,战场之上若有死伤,尽量带回,不要让仙人将妖族战士内丹剖去。”

    不过转念一想,中原对清广用内丹行邪修之事越传越广的话,战场之上愿意剖取妖怪内丹的仙人也会越来越少吧。

    现在清广被凌霄重伤,回去调息必定也需要大量内丹,只要能有效控制住内丹的数量,便能拖延清广的伤势,甚至影响他下一次功法精进。若彼时进攻,或许是除掉清广的最佳时机。

    凌霄想护这苍生,他没做完,那她便来帮他做完。

    烛离听得雁回的话,愣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反应过来,拿着卷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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