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出谢员外呕心沥血编排的幻术大戏,正在城南的高台上热热闹闹的上演着,引得全城百姓都挤去看,可主人家却不在。不过不在也没关系,反正钱是早就结清的,所以戏班老板还是十分尽职尽责地吹拉打鼓,让少年英雄的谢小公子踏焰而出,一剑红莲灼裂天。

    好!

    台下掌声雷动。

    演到高潮,近万只蝴蝶自火舌中央哗啦啦地舞出,翩跹飞向四面八方,美丽绝伦,磅礴惊奇。此时天空正在飘小雪,与半空幻影火光交相辉映,惹得城北的谢刃也驻足扭头。

    阿刃!台阶上晒太阳的阿婆打招呼,台子上正在唱你斩九婴的事,怎么不去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谢刃笑笑,继续往家的方向跑。

    谢员外与宁夫人正坐在前厅,一人心不在焉地喝茶,一人心不在焉地缝衣。整座谢府安静得能掉针,可偏偏此时满城的热闹又都是谢府给的,面对这荒诞古怪的现状,谢员外既想叹气,又怕被夫人训斥,最终换成一声无声骂娘,骂谁呢,谁是罪魁祸首骂谁。

    善恶不分,呸!

    爹,娘!谢刃突然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阿刃。宁夫人手下一哆嗦,针扎破了手也顾不得,匆忙迎到门口,见儿子依旧全须全尾,并未受伤,这才放了一半心,问他,帝君没再为难你吧?

    他暂时未为难我,不过也消停不了多久,顶多等年过罢,就会命我前往长策学府听训。谢刃握住宁夫人的手,娘,爹,我我想带着阿雪走。

    谢员外惊飞了胡子:走,你要走去何处?

    明月岛。谢刃道,在南海,青云仙尊说那里极安静,灵气充沛花草丛生,适合养伤,也适合修习。我不愿再回寒山金殿了,可曜雀帝君绝不会放任我身怀剑魄,却不受他驱使,所以我想暂避一阵。

    宁夫人问:你所谓的暂避一阵,是避多久?

    谢刃停顿一瞬,回答:三年,五年,又或许是更长时间,但总有一日,我一定会回来打败他。

    宁夫人看着他,忧虑重重地问: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谢刃道:我不愿助他为虐,不愿违心做事,不愿剥离烛照,也不愿和阿雪分开,爹,娘,我我喜欢阿雪,阿雪也喜欢我,想成亲的那种喜欢,要一辈子待在一起。

    院中登时越发寂静。

    谢刃一颗心悬在嗓子眼,过了好长一阵,宁夫人才说了一句:任凭你爹想破脑袋,怕也编不出这故事。

    可别提那故事了。谢员外被锣鼓吵了一早上,正头疼得紧,我都没让他们来了,怎么还演,吵得心烦。

    谢刃低着头:我若离开寒山金殿,便等同于叛逃曜雀帝君,往后爹,你怕是再也没有流水席可摆了。

    这世间,人人都爱拜高踩低,当你身上笼着一层夺目金光,自然谁都爱来吹捧两句,可一旦金光被卸声名狼藉,除了幸灾乐祸的嘲讽与闲话,只怕有人连走路遇到时,都恨不能上前推上一把,好抖抖威风。

    谢员外揣起手:那些人回回干吃好菜不随礼,少摆几顿,我倒省钱了。

    宁夫人问:你当真想好了?这一走,再回来可就不知是何时。

    不是我想走,是我不得不走。谢刃跪在地上,爹,娘,阿刃不孝,又要让你们担心了。

    傻孩子。宁夫人叹气,也罢,既然你主意已定,那我与你爹也不拦着,就去明月岛吧,好好修习,好好照顾小雪,家中诸事有我操持,你不必牵挂。唯有一点,无论身处何地,都要将日子过得逍遥自在,莫要被那寒山金殿压得喘不过气。

    谢刃点头:是,儿子记住了。

    拜别家中父母,还有长策城的恩师。

    谢刃昼夜兼程,在一个清晨御剑落入学府。这条近道他抄过无数次,每每都是在外头鬼混够了,再带着一身微醺的醉意溜回来,酒里沁着蜜,嘴上也抹了蜜,被师父抓到后就撒娇扮无辜,最后往往是该跪半日的,就缩成一个时辰,该打二十鞭的,也减去一半。他沿着小路往后院走,一花一叶皆熟悉,连被墨驰用弹弓打秃的常青树也亲切,长得挺像厨房烧火那位毛发稀疏的胖大叔。

    谢刃弯腰捡起一只落在树下的幼鸟,不知这寒冬腊月的,又是那只灵禽糊涂产卵,便扯下衣袖,胡乱替它垫了个小窝,心中想着,我也只能帮到这步了,剩下的,你就自己努力吧。

    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呵斥:才几天没挨打,你倒是爬得高!

    师父。谢刃火速溜下树,扯出一个笑,怎么起这么早。

    过了卯时还不肯起的,那是你。竹业虚伸手拍掉他肩头枯叶,衣冠不整,成何体统。

    这不是赶路吗。谢刃收起嬉皮笑脸,心虚道,师父,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竹业虚转身:随我来。

    哎!谢刃小跑跟在身后,师父,我们要去哪?

    藏宝室。

    谢刃曾无数次溜进去的藏宝室,此番正大开门等着他。桌上摆着一个乾坤袋,竹业虚道:这里头装着你该念的书,该练的功,该悟的道,有晦涩难懂的地方,我皆做了注释,将来到了明月岛,不可荒废学业,也不可丢长策学府的脸。

    谢刃听得眼眶红:师父,仙尊都跟你说了?

    竹业虚扶着他的手臂:曜雀帝君这两天就会抵达长策城,你尽快走,莫要与他撞上。

    师父不觉得我在任性胡为?

    贪睡逃课,摸鱼捉虾,打架斗殴,皆算你的任性胡为。竹业虚道,但唯有这回,不算。

    谢刃跪在地上,鼻音浓厚:多谢师父。

    起来吧。竹业虚道,帝君许是沉睡太久,处事方式还留在数千年前,才会非黑即白,逢妖必诛。我会联合几大宗门,共同商议下一步对策,希望能缓解这种局面。

    谢刃提醒:曜雀帝君伤小雪时,并未给他辩解的机会,刚愎自用独断专行,容不得旁人半分忤逆,师父也要多加留意,切勿与他起正面冲突,否则怕是难逃包庇妖邪的罪名。

    竹业虚道:为师自有分寸。

    外头,晨课的钟声已经响了,有留在学府过年的学子,此时应当已经去了学堂。谢刃听着熟悉的声响,突然冒出一句:下一届的沧江会,我不能再替师父争第一了。

    沧江会时,各大学府都会派出弟子,一决修为高低,往年只要有谢小公子出马,别的学府即便争得头破血流,也只能夺第二。谢刃也不知自己没头没尾的,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一茬,他赶忙挤出笑来,继续道:不过咱们第一也拿得够多啦,今年就让给别人吧。

    长策学府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弟子!竹业虚佯怒,用衣袖抽了他一下,去吧,早些回仙府,早些去明月岛,免得夜长梦多,往后若有什么事,就写信回来。

    是。谢刃拱手行礼,看着师父垂下的那一截青灰朴素衣袖,心中酸涩得铺天盖地。他不愿泄露过多情感,于是匆匆大步朝外走,一路疾风御剑,气喘吁吁将晨钟抛在身后,走了许久才突然想起来,自己竟连一句保重都没有说,便急忙停下脚步,可回头再看时,眼前只有萧瑟冬雪卷枯叶,哪里还能再见学府的影子。

    他呆愣片刻,忽而用衣袖狠狠擦了把脸,继续朝着青霭仙府破风踏去。

    天边金光交错,或许是太阳,又或者是别的,正在缓缓覆住整个修真界。

    青云巅,月映野与木逢春也已收拾停当,准备送风缱雪与谢刃前往明月岛。

    风缱雪裹着厚而轻软的大氅,坐在摇椅上,将手指塞进被中暖着:我的骨伤处仍有不少金光残存,不会被他找到吗?

    师父已经用灵力替你暂时遮掩,短期不会有问题。木逢春道,待将来到了明月岛,尽快将其挑出焚毁,便不会再被发现。

    风缱雪本想问一句,尽快是多快,我怕疼,但转念一想,命还是比疼更要紧的,便说:好。

    过了一会儿,又问:我就这么一走了之,他会为难仙府吗?

    那便让他为难。木逢春用力系好乾坤袋,咬牙道,最好罚重一些,让仙府全体上下皆闭门思过,十年二十年不必出门,不必再去那见鬼的金殿,反而清闲自在。

    风缱雪伸手抱住他,将头闷闷一埋:师兄,对不起。

    这是什么傻话。木逢春拍拍他的后脑,你且安心待在明月岛养伤,我倒是等着看,那位正义尊者究竟能让修真界变出何等崭新风貌。

    第91章

    明月岛位于南海边缘,方圆常年巨浪滔天,另有数十道飓风低低盘旋,沉沉乌云压顶,闪电撕裂天穹。这么一处人间地府般的鬼地方,自然不会有正常人想靠近,正常妖也不想,毕竟那刀刃一般的大风可是要割喉索命的,所以大多选择绕着走。

    青云仙尊在一次前往南海斩妖时,无意中发现了隐在暴风眼中的仙岛,原来在巨浪与黑云的尽头,竟然是一处花木幽静、灵气萦绕的洞天福地,彼时东方正有一轮银月高悬,明月岛也因此得名。

    知道这座岛屿的人很少,再加上青霭仙府在风暴内又多设了数百层结界与障眼法,打乱秩序混沌天地,即便是曜雀帝君,应当也极难发现这处隐秘所在。

    风缱雪被谢刃护在怀中,看不清周围景象,只能听到机甲小船外不断传来的砰砰声。风怒咆着,偶尔会有巨浪倒灌入船舱,冰凉咸腥的水滴滑过脸颊,落在唇间时,真有了几分亡命天涯的凄苦味道。

    他稍微挪了挪,将脸更深地埋进谢刃胸前,不愿细想时局,不愿细想将来,更不愿细想事情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腊月间的热闹喧嚣与现如今的风雨浪声混在一起,嘈杂极了,绞得他脑中一阵细密的疼,双腿也不自觉地一踢。谢刃眼疾手快,替他将薄毯重新裹好,掌心蓄了灵力,缓缓覆在那被冷汗浸透的发间,低声哄道:快了,乖,我们马上就要到了。

    风缱雪没有吭声,他在仙府时懵懂浑噩,此时像是才想起要委屈。谢刃觉察到胸口的濡湿,大手一揽,将那不断轻颤的单薄肩膀抱得更紧,机甲小船被风抛上浪尖,天昏地暗万物倾覆,舱内也只剩下这对小情人相依为命。

    午夜时分,月映野与木逢春用灵力破开混沌,终于驭着机甲稳稳落上沙滩。谢刃将风缱雪打横抱出,小声对二人道:睡着了。

    岛上花苞如灯笼,照出了一片婆娑摇曳亮光,萤虫上下飞舞,恍如仙境。

    小楼建在偏南处,白牙从谢刃袖中轻盈跃出,很快就与岛上灵兽玩在了一起。谢刃将风缱雪轻轻放回床上,又把烈焰红唇的威风爱子挂上床头,让它替自己守着心上人疲惫的梦。

    木逢春道:如今世道不稳,我与师兄得尽快赶回仙府。往后小雪就交给你了,至于你父母那头,我自会安排妥当,不会让他们因此事受太多牵连。这岛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西北有一处灵泉,待小雪身体恢复些许后,多让他去泉中泡一泡,等到四肢彻底放松时再剔除金光,能少受些苦。

    他有许多话要叮嘱,真跟个放心不下的老父亲似的,直到被月映野拖上回程的机甲,还在叹息:也不知他二人何时才能回去。

    你说呢?月映野将半出鞘的剑又插回去,外头星光明灭,映着他阴沉的面庞。

    木逢春靠回船舱,冷嗤一声:多年前,修真界既能合力压制烛照剑魄,焉知将来不会合力压制那位尊者。照我看来,现在只是时候未到,小雪那般剔透如玉,都能被他斥为妖邪废去修为,更何况是其他人,等着吧,有朝一日,这天地间总会有好戏上演。

    月映野闭起眼睛,挥手放出一道灵力,催动机甲小船没入青云深处。

    风缱雪刚一睡醒,就发现谢刃的手正伸在被子里,于是目光微微往下一瞄,又抬起来看着他,嗓音又懒又哑:解释一下。

    谢刃从被窝里倒拎出正在挣扎的白牙:找女儿。

    风缱雪用指尖戳了戳那软绵绵的肚皮,费劲地撑坐起来:我睡了多久?

    不算太久,五六个时辰。谢刃道,二位上仙已经回去了,说有空就会来看你。

    上回来明月岛,还是六年前。风缱雪道,那阵是为了采药,来得匆匆,走得也匆匆。

    待你能下地了,我们就到岛上各处去看看。谢刃将风小飞放进他怀中,我煮了温枣茶,去给你倒一杯?

    风缱雪点点头,目送他离开卧房后,自己将脸贴上白牙柔软的皮毛,有些怔怔地想,以后就要长久地在这里住下去了。他有伤在身,脑子转得比平时慢了许多,仔细算了半天,也没算出今日该是正月里的哪一天,更不知外头的年有没有过完。

    谢刃端着托盘进来:我没放蜜,你先尝尝。

    风缱雪扭头问:十五过了吗?

    过了。谢刃坐在床边,今天是正月十八。

    正月十八,那各宗门应当已经抵达长策城了。

    嗯。

    风缱雪双手捧着茶杯,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低头慢慢喝茶,没再吭声。各宗门齐聚长策城后会发生什么,两人都心知肚明,又何必要再拎出来讨论一番,徒增烦恼。谢刃自然能看出他的心思,于是挪过去将人抱着,哄道:喝完茶后,我带你出去看会儿星星吧。

    星星有什么好看的?

    你若觉得星星不好看,那我们就去看月亮。

    月亮也一般。

    那你看我。

    看你为何要出门?在这里就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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