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哲向来把私事和公事区分得极好,但这一天到底还是被影响了。

    就像现在,坐在他对面的行政部主管沉莎连续唤了他好几声,他才回过神。

    “抱歉,刚才想别的事了,麻烦你再说一遍。”

    韩哲放下一直在指间打转的钢笔,向沉莎道歉。

    “没事的韩总,年底了,您肯定很多事情要忙。”沉莎大方地笑笑。

    把刚才的年会筹备最终汇总再跟韩哲报告了一遍,沉莎最后问:“韩总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补充的?”

    韩哲摇头:“没什么了,你们都辛苦了。”

    沉莎笑道:“别这么说,虽然今年整个大环境有些消沉,但我们公司的士气啊气氛啊都挺好的,就像我们今年没有硬性要求每个部门都要出节目,反而是同事们都非常配合,主动提出了很多想法,让我们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

    “那就好,年会是要轻松一点。”

    沉莎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站起身,笑得轻松:“而且还要谢谢韩总你额外加码的奖品啊,真希望今年我能有好运气抽到特等奖。”

    韩总加码的大奖,不是小车,也不是现金,而是30天的带薪休假假期,抽中的幸运儿可以一次性把假期全休完,也可以分开放假。

    韩哲嘴角浅浅扬起,对沉莎说了句“good  luck”。

    沉莎愣了几秒,才发现不是自己眼花,向来扑克脸的韩老板真的笑了。

    她在「左邻」干了这么几年,算是“元老级员工”之一,可见到韩哲脸上有笑容的次数寥寥可数。

    她想,老板要是多笑几次,指不定吸引力比带薪休假假期还要大。

    沉莎决定要快点回办公室跟大伙分享这件事,临道别前想起一件事。

    “对了韩总,差点忘了,还有一件事要跟您最后确认一下。”

    “什么事?”

    “您年会座位旁边的那个位置,姓名牌还是写魏小姐的名字,对吧?”

    韩老板有主了这是整个公司都知道的事,前两年的年会晚宴上,老板身旁的位置也都留给了他的女朋友魏小姐。

    四个月前开始筹备年会的时候,沉莎已经问过老板届时有没有携伴出席,当时老板说应该会带女朋友参加。

    但最近公司里有些传言,说老板好像和女朋友分手了,所以沉莎得大胆求证一下,免得到时候摆了乌龙,让老板尴尬就不好了。

    韩哲转了一圈钢笔,说:“不,不用写魏小姐的名字了。”

    “好、好的!”

    沉莎心里惊讶,但面上不显,赶紧拿起pencil在平板上做记录,“那麻烦韩总这边另外给我一个名字?我等会把名单统一给负责物料的同事。”

    韩哲沉吟片刻,轻摇头:“不用特地做姓名牌了,我不携伴出席。”

    等沉莎离开后,韩哲又一次按亮手机。

    快到中午十二点了,他这个时候应该给谷音琪打电话了,但昨晚游艇上毕韦烽说的话还在他脑子里打转。

    除去后来毕韦烽说被谷音琪救了一命的事,他前面说的那一段话,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毕韦烽说的没错,他确实失了理智,从遇上谷音琪之后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脑子还没想好,身体已经先动了。

    他可能是第一次像现在这样,走一步算一步,不考虑后果,当下的欢愉最重要。

    包括最终想和谷音琪发展成什么样的关系,这个问题,韩哲也还没有想过。

    ——他和谷音琪认识的时间不过一个月,这么短的时间,如果他现在就信誓旦旦说自己已经考虑过将来的事了,这是夸下海口,是胡说八道。

    不可预计的变数太多。

    他再怎么不介意谷音琪的职业,一旦两人关系曝光,谷音琪的过往就很容易遭人恶意深挖,先不论韩家的人,光光是世俗的眼光和舆论,就会像一把把淬毒的尖刃,插得她浑身是血。

    这个时候的他,有护她全身而退的能力吗?

    韩哲对自己表示怀疑。

    见过太多男人婚后依然在外面包了金丝雀的实例,韩哲不可能让自己走到那一步,他也不想用一纸合约来囚禁住她,让谷音琪成为他的笼中鸟。

    韩哲明白毕韦烽的意思,如果想拉人出泥坑,那就只给对方想要的就好。

    既然谷音琪需要钱,那就只做对方的“长腿叔叔”。

    他是衷心希望,谷音琪上岸后能有属于她自己的生活,继续读书,选择工作,开店创业……无论哪个方向都可以。

    他可以给谷音琪她要的东西,可谷音琪会一直要吗?

    韩哲觉得她不会。

    韩哲总有一种预感。

    等到了某个时间,谷音琪就会在他的面前消失。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韩哲胸口骤起一阵刺疼,闷钝的,像有谁在胸腔内扯着他的心脏。

    就和看见谷音琪在instagram里说的那句「后会无期」时,一模一样。

    *

    晚上韩哲回了韩宅。

    老房子有些岁数,是当年韩江海刚赚到属于自己的第一桶金时买下的,韩哲在这里住到高中毕业,从澳洲回来后就搬去市区住了,如今大宅这里只住着韩江海,还有韩哲的母亲,韩白萱。

    住这片别墅区的许多户已经搬走了,像毕韦烽家和赵宁家,很早之前都搬去了更大的房子,更好的地段。

    韩家也尝试搬过两次家,一次是韩父韩母结婚时,一次是韩哲父亲去世后,但都因为韩白萱无法适应新环境,最终还是搬回来老宅。

    花园里的一花一草一石一木,自韩哲懂事来几乎没有变过,就连梧桐树下的那个欧式铁艺秋千,都还维持着他小时候的模样。

    但其实这个秋千是前几年刚装上的。

    老的那个被风吹雨打太多年,实在熬不住了,有天韩哲接到外公电话,说韩母像往常一样在秋千上晒太阳的时候,秋千零件松了,整个散了架,韩白萱跌了下来,还差点被铁杆砸到了腿。

    韩哲提议说干脆把这旧秋千撤了,不遮风又不挡雨的,母亲习惯了在那块地儿晒太阳,那就给她建个玻璃温室,还能养点花花草草。

    但韩江海最后还是找了专门做铁艺秋千的工厂,按照老秋千的模样定制个新的秋千,颜色,雕花,大小,都要和原来那个一模一样,但材质要好,要稳当。

    要重度强迫症的病人去适应新的东西,跟要他们半条命差不多。

    虽然韩白萱近年来病情得到较好的控制,但韩江海还是尽可能的,想让女儿过得没那么焦虑。

    老管家已经在门廊下候着,韩哲朝她点了点头:“婵姨。”

    婵姨笑着接过少爷的西装外套,亲切道:“赶紧洗手洗脸去,太太从下午就开始忙活今晚这顿饭了,不准别人帮忙的。”

    “好,我知道了。”

    韩哲解下了领带一并交给婵姨,但纽扣还是一丝不苟地扣到了最上方一颗。

    因为母亲看不得衬衫扣子解开的样子,无论是外公,父亲,还是他。

    从洗手间出来,韩哲走到餐厅,厨房外站着另外两位阿姨,见到他都热情打着招呼:“少爷回来了。”

    韩白萱正捧着一盘清蒸桂鱼小心翼翼往外走,看见儿子,口吻淡淡:“回来了。”

    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唯独一双眼眸稍微有了些神采。

    “我回来了。”韩哲先是回答她,再问,“需要我帮你吗?”

    “不用了,你坐下吧。”

    “好的。”

    偌大的圆桌上已经摆着四菜一汤,再加上这盘鱼,很是丰盛。

    叁副碗筷也按韩白萱的喜好摆列得整齐,筷子在右,瓷勺在左,上方是白色公筷。

    韩江海从二楼书房下来,老顽童似的招呼久未回家的“客人”随便坐。

    说是这么说,座位还是固定的。

    碗里的米饭高度像刻意用尺子量过一样,吃饭期间不能说话,连餐具磕碰声都少有,夹菜需用公筷,用完时公筷要放到原来的位置。

    韩白萱的“个人习惯”更刻板化,公筷每夹过一道菜,都要用毛巾擦过,才能夹下一道菜;夹完菜,玻璃转盘都要回到原位,鱼头要对着韩江海……诸如此类的习惯多不胜数,但同桌吃饭的韩哲和韩江海都习惯了。

    韩哲有些忘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这些事的,但他记得另外的事。

    大约是五六岁的时候,他第一次去毕韦烽家吃饭。

    韩哲那时才发现,别人家里吃饭时是可以说话的,别人吃饭也不用公筷,吃完饭后能喝可乐和吃雪糕,还有,毕韦烽的衣柜里藏了好多零食。

    晚上父亲来接他回家,他问爸爸,为什么家里吃饭有那么多规矩,为什么家里没有可乐泡面和零食。

    因为不习惯毕家的吃饭习惯,韩哲那晚并没有吃饱,毕韦烽问他要不要吃雪糕和零食,他也没有接受。

    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也莫名其妙生了委屈,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

    父亲听着听着就哈哈大笑,说他是个小憨憨,同意让他去朋友家吃饭,就是想让他放松放松,谁知道这小娃娃只光顾着扒米饭,饿着自己了。

    两父子没有直接回家,父亲开车载着他出去了。

    那时候的小韩哲极少在晚上出门,一颗颗路灯就像黑夜流星在他眼角飞快划过。

    车子在一马路边边停下,父亲牵着他走进一窄小逼仄的弄堂内。

    昏黄街灯映得两边矮房愈发老旧残破,半黄半蓝的天空让低垂的电线分割成许多块。

    韩哲走得胆战心惊,晾衣杆上刚洗好的衣服滴落的水珠都能把他吓一大跳,更别说在自行车车轮旁一闪而过的不明生物了。

    父亲领着他走到一家灯火通明的屋子前面,没有招牌也没有名字,门口摆两叁桌子和塑料凳,屋内白烟袅袅,阵阵香气勾得韩哲肚子里的声音更大了,一晚上的委屈难受瞬间烟消云散。

    熟稔下单后还和老板阿姨聊起天的父亲是韩哲以前没见过的,阿姨边下面条边指着他说,侬尼子跟侬老像额。

    桌面看上去并不太干净,韩哲一开始还不大习惯,等见到端上桌的馄饨面,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父亲拿了个小碗,给他另外盛起一碗,馄饨皮薄馅多,面条爽口弹牙,热气腾腾,汤水清透,小葱嫩绿,蛋皮鲜黄,每一口都让他鲜到掉眉毛。

    父亲边吃边跟他说,妈妈生病了,妈妈有很多小习惯跟大家都不太一样。

    但妈妈是没有恶意的,妈妈也想自己能和正常人一样,可她做不到,她心里也好痛苦的。

    妈妈一痛苦,公公还有爸爸也会很难受,所以大家都在努力配合妈妈的小习惯。

    最后父亲又拨了颗馄饨到他碗里,问他能不能帮忙一起照顾妈妈。

    面汤飘起的水汽进了眼,韩哲揉了一把眼睛,点点头小声说,可以的。

    ……

    母亲的病情反反复复,有一段时间得到缓解,但又会因为其他变动导致再次复发,最严重的一次复发是在父亲意外身亡之后。

    那也是母亲第一次选择了自杀。

    后来经过治疗,母亲病情有些好转,虽然还是有许多清洁和秩序倾向的强迫行为,但比起之前已经算是好太多了。

    她还主动提起,让韩哲偶尔回来家里吃顿饭就好,不想让儿子在这个家里憋出什么毛病。

    无声的晚餐过后,韩白萱回房间洗澡,韩哲陪着韩江海在书房下棋。

    倒扣在桌上的手机不时震颤一下,韩江海瞥了眼心不在焉的孙子,落了个黑子,鼻哼一声,说:“麻烦你这次恋爱好好谈,阿公想在躺进棺材之前喝上一杯孙媳妇敬的茶。”

    韩哲落白子,冷睇他一眼:“你再胡说八道试试?”

    韩江海耸耸肩,撇着嘴道:“回一下人小姑娘信息吧。”

    韩哲再下一子,收了几颗黑子,在老头儿的怨声载道中拿起手机。

    其实只有几条是谷音琪发来的,报告说她今晚要带表妹去逛逛街,给小姑娘买一身过年衣服,等回家了再告诉他一声。

    最后发了个小兔子敬礼的表情包。

    韩哲嘴角轻扬,给她回了句「知道了」。

    放下手机时发现韩江海盯着他看,表情有些认真。

    韩哲垂眸检查棋盘,没啊,老头儿没趁他看手机时挪棋。

    “盯着我看干嘛?”他捻起白子,语气轻松。

    快落子的时候听见韩江海说,“在我面前你要怎么笑都可以,记得在你妈面前,千万别笑。”

    手一抖,白子落到了错的位置。

    韩哲抬眸。

    黑子落盘发出清脆的“哒”一声。

    韩江海叹了口气,“你一笑起来更像你爸了,你妈瞧见了,可能又要七想八想的。”

    看着忽然落入困境的白棋,韩哲慢慢收起笑,低声应了一句,“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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