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啊!
    姜老太爷出身军户,家里代代入伍吃饷。为了保住一条小命,别人用来读书认字的时间全被他拿去练了枪法,一直到跟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秦老大揭竿而起了,才勉强在军师的帮助下认全了字,摆脱了“睁眼瞎”的名号。
    不过,军师的爱心扶贫也就到此为止了,后面无论秦老大如何威逼利诱,脑门都快被气秃的军师死也不肯再给这群大老粗上一堂课。
    这就导致了一个很尴尬的事实——姜老太爷肚子里的墨水还不如读书人家开完蒙的孩子。
    也就是说,人家在朝堂上引经据典的骂他,他不仅回不了嘴,还听不懂,需要回家查书。
    痛定思痛之下,姜老太爷想出了绝妙的解决之法——联姻。
    自家不会读书不要紧,娶或嫁一个会读书的,那以后的孩子不就会了么!
    于是,在众泥腿子乐呵呵的互为姻亲的时候,姜老太爷已经将目光投向了天天喷得自己脑壳疼的清流们。
    当然,泥腿子的洗白之路也并不顺遂。
    一开始,清流们誓死不从。
    后来,他们欲拒还迎。
    到了叶可可她姥爷那一代,不知道经历了什么的清流们已经躺平任娶了。
    姜老将军育有一子二女,幼子袭爵,二女嫁予刚中举的叶宣梧,而长女嘛,则是嫁去了江东宋家。与姜家这样底蕴永远差半截的勋贵不同,宋家的发迹历能追溯到数百年之前,比这大夏朝历经的年岁还要长,是货真价实的名门望族。
    据叶可可她大姨回忆,当初宋家选媳时的阵仗比太子选妃也差不到哪去,逛相亲宴就跟逛窑子似的,走哪都是花枝招展的漂亮姑娘,那香气阵阵,那莺声燕语,那软玉温香……咳咳,反正就是贼刺激。
    按理来说,在如此多强敌的夹击之下,已经沉溺于温柔乡的姜大姑娘毫无胜算,事实上,姜老将军本也只打算让闺女蹭蹭名气,提升一下今后议亲的身价,然后快乐跑路。
    谁知,偏偏就是这么一个蹭吃蹭喝的最后脱颖而出,坐上了宋家少夫人的宝座。
    对此,叶可可她大姨也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将这突如其来的青睐归结于自己单手劈八仙桌的特长给了宋公子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于是,她大姨在众人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风光出嫁,并在婚后第二年诞下一子,狠狠抽了不少长舌妇的脸。
    以上故事里那个最重要的打脸道具,便是叶可可嫡亲的表哥——宋运珹。
    作为名门宋家的长子长孙,宋运珹自呱呱坠地便被寄予厚望,光是开蒙先生就请了八个,力求要将他培养成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全才。远在京城的叶夫人听说了此事,一边感叹如此兴师动众不愧是宋家,一边将小不了多少的女儿打包寄给了姐姐,务必要让叶可可搭上这趟开往名门闺秀的豪华马车。
    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姜家的血脉太过强大,在八个开蒙师傅的精心培育下,俩兄妹虽然像田里的大葱一样茁壮成长,但都微妙的离初始目标差了一点点……好吧,是十万八千里。
    叶可可倒没什么,她只要没拿支方天画戟四处挥舞,那都是老姜家坟头冒青烟,而宋运珹作为宋家下一代的独苗苗,那是十分、非常、绝对意料之外的长歪了。
    平心而论,宋运珹这歪绝对不是琴棋书画歪到了吃喝嫖赌上。这家伙不算绝顶聪明,但也绝对不笨,门门功课都拿得出手,生得又对得起爹娘,唯一的缺陷是长了张嘴。
    只要这位爷一开口,翩翩浊世佳公子的卖相就会崩成碎渣,而一个浪荡公子哥则会在碎渣之中冉冉升起。
    在叶可可的记忆中,自己这表哥但凡一张口,那真是左一个“姐姐”,又一个“妹妹”,能嘴上花花就绝不动手,宋家但凡年轻一点的丫鬟见了他都脸红,更别说其他什么王家千金、李家小姐了。
    也因此,本该在江东吃香喝辣的宋大公子被亲爹一脚从江东踹到京城,在藏有几百壮汉的寺庙里头悬梁、锥刺股的看书。
    “表妹你是不知道我的苦。”宋运珹一坐下就夸张地叹了口气,“本家向来明哲保身,嫡支从不入朝,我一个注定要在老家种田的长子长孙要这功名利禄有何用?那群老古板还非得让我来刷名声,说什么宋家从不养无名之辈,你说这是不是有病?”
    “表哥在花柳界还是有所作为的。”叶可可贴心安慰。
    宋运珹哀怨地瞥了她一眼。
    叶可可佯装感受不到,“不过你也不必担心,陛下想必能体会到表哥的难处。”
    这可是大实话。
    也不知道宋运珹的太太太太爷爷跟老魏家达成了什么诡异的默契,殿试辞官这种千载难逢的戏码在大夏朝每逢几十年就要上演一次。除了少数几个短命鬼,每任皇帝都能在殿试环节体验一把当舔狗的快乐——如果活得够久,还有机会再来一次。
    当然,皇帝的舔那叫求贤若渴。
    老魏家又不傻,自己揽权都不够,哪会真的在朝堂上供个树大根深的大佛?逢场作戏嘛,他才不吃亏。
    由于类似的戏码每隔几十年就会上演一次,这甚至成了大夏朝的一大盛事,堪称举国上下的春后狂欢。
    “所以我才说他们都是庸才,”青年“唰”的一声合上扇子,“戏都演到这年头了,谁还想看你那皇帝哥哥和我一个高呼‘贤弟助我’,一个叩首“海清河晏”啊?但要是放了他们所有人的鸽子……嘿嘿,史书都要记我宋运珹一笔!”
    说完,他还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叶可可被那句“皇帝哥哥”恶心得一哆嗦。
    “你好恶毒。”她捂住胸口,“这和大年初一的饺子不包钱有什么区别?”
    “不敢当,不敢当。”宋运珹谦虚了一下,“我先前不是琢磨着,陛下怎么也能给你个贵妃当当,这才做了一番充当心腹的准备嘛。”
    “说起来,小妹还未恭贺表哥此次乡试高中。”叶可可闻言温柔一笑,“宋家此前蝉联江南六府解元多年,本次还是第一回 拿了个亚元,史官恐怕眼下就要记表哥一笔了。”
    宋运珹捂住胸口,手指颤啊颤,“你好恶毒。”
    “哪里,哪里。”叶可可谦虚了一下,“都是表哥言传身教。”
    说罢,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冷哼了一声。
    守在门口的玉棋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是一盆个头过于高大的兰花。
    就在屋内的气氛逐渐滑向险恶的时候,走廊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
    “诸位公子,我真的不知道少爷去了何处,请回吧。”
    叶可可耳朵刚竖起来就听到了宋家书童的声音,后者说起话来毫无语气起伏,仿佛是在照本宣科。
    “黄芪,你要是这么说可就生分了啊,”另一个声音说道,“诗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宋兄不来,是不是看不上我等?”
    “就是、就是!”有人七嘴八舌地应和。
    宋运珹听到“诗会”二字就露出了牙疼的表情。
    外门书生们闹得凶,然而那名为“黄芪”的书童岿然不动,就听他慢吞吞地说道,“诸位公子天天开诗会,想必是高中在望吧?”
    这就尴尬了。
    明显没打算正经读书的举子们一下子就哑了火。
    屋内,宋运珹一脸无语地看着叶可可,“你能幸灾乐祸得隐晦点吗?”
    少女一脸无辜,“我笑出声了是吗?”
    “既、既然如此,那就当我们没来,”过了好半天,领头人才找回了自己的舌头,“反、反正还有谢兄在,他、他不来也行!”
    “对对!”其他人似乎也拾起了勇气,“什么江东宋家,不过沽名钓誉之辈,这回乡试也不过得了个亚元,谢兄才是我辈楷模,江南学子魁首,担得起一句大才!”
    哦豁。
    叶可可无声鼓掌。
    这肺管子捅得妙。
    她下意识地去看宋运珹,果不其然,她那不着调的表哥此时已走到了厢房门边,正倚着门扉冷眼瞧着门外呆若木鸡的众人。
    “诸位盛情难却,”他把玩着手中的折扇,“我便去会会咱们那位——谢大才子。”
    最后四个字,他念得格外咬牙切齿。
    第4章
    “天下苦叶贼久矣!”
    叶可可刚跟着黄芪走到西禅院,就冷不丁听到了这么一声高呼,不由停下了脚步。她寻声望去,就见不远处的院落里,一群文生打扮的人凑在一处推杯换盏、高谈阔论,时不时便会传出几声激昂之音,颇有挥斥方裘之意。往来的僧人香客对有人在佛门净地推杯换盏视若无睹,不仅一点呵斥奉劝的意思也无,甚至还有点见怪不怪。
    大夏立朝已有三百年之久,士林风气大不如前。如今春闱在即,天下举子涌入皇都,虽不乏真材实料之人,但更多的还是滥竽充数之辈。这些“栋梁之才”四处喧哗、沉湎酒色,将日益临近的春试抛于脑后。
    然而,正所谓牛鬼神蛇各有其道。这帮子人自知会试无望,就打起了歪脑筋,想要靠骂官搏一个“敢言”的贤名。
    是以,春闱前后,朝中百官便倒了血霉,走路先迈左脚都能被骂个狗血淋头,偏偏谁也不愿得个“嫉贤妒能”、“小肚鸡肠”的评语,只能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咽。
    其中,受攻讦最多的,自然是当朝宰相叶宣梧。
    “姓叶的不过欺世盗名之辈!”席上一人拿着酒杯,摇摇晃晃得站了起来,“先帝死前托孤于他,可谓皇恩浩荡!可他呢?平白占着太傅的名号,以匡扶社稷为名,掩利欲熏心之实,欺陛下年幼,把持朝政数十载,满朝文武皆是他朋党,替他搜刮敛财、鱼肉百姓……”
    “呸!”
    大约是见他越说越不像话,一名路过的小沙弥竟冲几人吐了一口唾沫。
    举子们对此视若无睹,犹在“针砭时弊”。
    道虚大和尚肚子里有几两墨水,凭借着几首禅诗在文坛也有点名气,引得不少文人墨客与之往来,自然也愿意向士林卖好,对这种事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久而久之,也纵得他们胆子越来越大。
    叶可可听着这人大放狂词,目光扫过与酒肆无异的西禅院,对着一旁的黄芪打趣道:“若是今年下场的都是这等货色,表哥岂不是能被点个状元?”
    “借表小姐吉言。”黄芪沉稳的回礼。
    大概是为了制住宋运珹太过跳脱的性子,这位宋家书童简直就是行走的“生性稳健”,不光行为举止一板一眼,就连长相也十分少年老成,一看就不会翻院墙帮宋运珹传情诗……
    咳咳。
    叶可可刚把脱缰的思绪给拉了回来,就听黄芪道:“这边只是诗会的外围,表小姐请跟我走,少爷已为您留好了位置。”
    说是留了位,其实叶可可并不会出现在诗会上。宋运珹专门在禅院边上的小楼里单独摆了茶水瓜果,以供她看个热闹,毕竟他再不着调也不能让亲表妹跟一群大老爷们混在一处,尤其是这群大老爷们里还有一半在骂她亲爹。
    对此,叶大小姐挺了挺“宽广”的胸襟——酸鸡,都是酸鸡。
    于是,什么品种的酸鸡都见过的叶大小姐欣然落座,开始居高临下的对与会“才子”指指点点,一旁的黄芪还用一本正经的语气掀人老底,什么“穿红衣裳的做文章爱跑题”、“绿裤子那个连平仄都不明白”,“正在吟诗的那个乡试才考了个第六”……总之,都没有他家少爷的江南第二有排面。
    当然,菜鸡群里面也有鹤,比如主桌上的那几位。
    主桌上的人不多,只有三个,分坐于木桌的三面,大有三足鼎立的意思。大概是读书人也分个三六九等,其他举子自觉避开了这三人,从高处看来,竟隐隐有众星拱月之相。
    凭借着青梅竹马的情谊,叶可可一打眼就见到了如孔雀开屏一般的表哥,至于剩余两个嘛……
    黄芪道:“穿靛蓝外衫的那个是左谏议大夫杨大人家的嫡子,师从大儒张书先,写得一手好文章,是这届京城的解元。”
    哟,老熟人。
    她吐出了一片瓜子壳。
    虽说男女三岁不同席,但京中哪个官宦子弟小时候没跟在娘亲屁股后面去各家串过门?是以,这批岁数相仿的少爷小姐就算没一起活过泥巴,怎么也一起表演过才艺,要是连才艺展示都没碰上,那也一定在爹娘的嘴里神交已久,而这些“嘴上知己”里,最令纨绔子弟深夜辗转反侧、痛苦不堪的就是这位杨少爷。
    杨临清,京城著名“别人家的孩子”,所有官宦子弟的童年噩梦。
    叶可可咬了一口枣花酥,已示对童年才艺伙伴的尊重。
    不过,她想听得可不是这些老花样。
    “那人就是谢才子?”少女指着与宋运珹对桌而坐的青年,直奔主题,“那个表哥特别不待见的?”
    “坐在少爷斜对的确实是江南六府的解元谢修齐,”说到这里,黄芪顿了一下,“谢公子打小便有神童之名,师从麓山书院山长陆珪,而陆山长与我家老爷素来有些……不大对付,久而久之,便有好事者将其与我家少爷拿来比较,并称为——”
    “江南二美?”叶可可抢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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