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期盼地看向叶可可。
    “是的,斐哥。”叶可可微微一笑,“梦都是反着来的。”
    听她这么说,秦斐明显松了一大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他喃喃说道,“梦是反的,对……是反的……”
    “斐哥这么久不来看我,是因为爹爹布置的功课太多了吗?”叶可可适时开口,“若是这样,要我去跟爹爹说一说么?”
    “没有没有!”秦斐几乎是把这话喊出来的,“太傅布置的刚刚好!”
    “是我……”他声音低了下来,“是我太过愚笨……怎么也达不到母后的要求……”
    说到这里,他面露痛苦之色,伸手抱住了头,眼神也跟着狂乱了起来。
    “道虚师父说,我天生三魂七魄不足,二魄灵慧受损,七魄英魂不旺,需要补足……需要补足……”
    “对啊。”他露出了松快的笑容,“我快要解脱了。”
    “斐哥认为这是解脱吗?”叶可可问道,“补足后的你,真的还是你吗?”
    秦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斐哥应该是忘了吧,”她说道,“我的及笄早就过了。”
    “什么时候?”青年面露诧异,“我记错日子了?是在前几日?不可能是半个月前啊……你的生辰我明明记得很清楚,是太傅提前了?”
    见他还要再猜下去,叶可可给出了答案,“加上今年,是三年前,斐哥。”
    秦斐愣怔了半晌,目光急促地在叶可可脸上徘徊,似乎是想从上面找出那么一丁半点的玩笑神色,然而在半盏茶后,一无所获的他脸色迅速灰白了起来。
    “怎么会是三年前……”他嘴唇颤抖,“三年前,我、我……”
    “三年前你在筹备大婚,斐哥。”叶可可笑了一下,“你娶了顾家的大姑娘当皇后,还记得吗?”
    青年慌张了起来,“那礼物……我给你的礼物……”
    “你可能是太忙了吧,就把这事忘了。”少女安抚道,“不过你二月时送了我个玉雕天宫,说实话也挺好看的。”
    秦斐嗓子像是被什么给堵了,“……我不会雕玉的。”
    “您是九五之尊,陛下,”叶可可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已经不需要事事亲为了。”
    她说得越风轻云淡,秦斐就抖得越厉害。他把脸埋进了手里,像是在哭,又干涩到没有半滴眼泪,直到叶可可说出了那句话:
    “陛下您召我进宫是为了杀掉祭天,还记得吗?”
    秦斐猛地抬头,密密麻麻地血丝爬满了他的眼球。
    “刽子手和祭品,不应见面,也无旧可叙。”叶可可说道,“您今夜不该来此。”
    脖颈上的血管凸起,像是一条盘旋而上的青蟒,秦斐张了张嘴,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之后,才从牙缝里寄出了一句:“朕……是天子。”
    “您是。”叶可可应道。
    他的眼神很空,“朕……得保护母后。”
    “那我们呢,陛下?”叶可可问道,“您的臣民怎么办?”
    秦斐没有说话。他站在那里,耷拉着脑袋,明明身量颇高,却又像是根本没人在那儿,月光穿透空荡荡的躯壳,映出了一地霜白。
    “朕该走了。”他再抬头时,神情已宛若变了个人。
    他又是叶可可如今熟悉的秦斐了。
    “茗才人蕙质兰心,甚得朕意,赐宫女内侍若干,”他这一回像是完全看不见身前的少女一般,径直走向了侧门,在门边脚步顿了一下,“这些人明日便到,才人先歇息吧。”
    等到秦斐的背影消失在宫殿正门,叶茗才颤颤巍巍地从角落里出来,声若蚊蚋,“方才……是什么?是陛下吗?”
    “我也不知道。”叶可可收回目光,抿了抿嘴唇,“我只知道,无论那是什么,都不再是秦斐了。”
    因为秦斐的到访,在兰华宫的第一晚,叶可可睡得很不踏实。
    她又回到了梦境之中,入眼是满目的红色。
    那红并不正,像是掺了水一般,带着点粉,又泛着点桃,像是晕开的血。
    叶可可费了点功夫去弄明白那是头顶床帐的颜色,才意识到自己的视力已经大不如前。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手背依旧光滑,只是透着挥之不去的青白。
    这句身体依旧年轻,却已经走上了陌路。
    她能感觉到从四肢百骸涌上的无力感,仅仅是做起来就耗光了积攒的所有力气。靠在床头喘息了一会儿,叶可可才迷迷糊糊地想到:
    难道是要死了吗?
    这是一间陌生的房间,却一看就知道她在这里生活了许久。家具是叶宣梧喜欢的红木,摆件是叶夫人偏爱的玉雕,屏风绣着叶元岐的画,博物柜上收着宋运珹爱不释手的那把斑竹扇,床帐是叶茗才会选的张扬。
    她一个人,执着地在这里留下了一家的痕迹。
    没等叶可可感叹自己的固执,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房间的门被人从外推开。
    出乎她意料的是,进来的人是玉棋。
    与印象里的模样相比,她年长了一些,梳着妇人髻,穿了一身枣色的衣裳,脸上不笑时也有了威严的味道,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位很得器重的管家娘子。
    “小姐。”
    已不再是少女模样的玉棋一见到叶可可便红了眼,“宫里来了消息,陛下在紫宸殿放了把火,已经……已经……”
    还未说完,她已是泣不成声。
    “为什么呀!”她用手捂住了脸,“明明!明明陛下和小姐都是好人!”
    “哭什么呀,就是好人才不长命呢。”叶可可说道,“小姐我现在没力气大声说话啦,你走近点。”
    玉棋闻言擦掉了眼泪,几步走到床前,抬眼看她,然而看着看着又大滴大滴地掉起了眼泪。
    “我现在很吓人是吗?”叶可可摸了摸微微有些凹陷的脸颊。
    “小姐……只是看着有些憔悴。”玉棋努力忍住了啜泣。
    “骗人,不过我喜欢听。”叶可可笑道,“吩咐你的事都安排好了?”
    玉棋点了点头,抬手擦去脸上的泪珠,“婢子已经通知了宣王殿下,等宫里的火一灭,就请他做大行皇帝。”
    听到她的话,叶可可喃喃道:“不着急,不着急,这火……得烧久点。”
    说完她又问道:“政事堂那边知道这事了吗?”
    玉棋回道:“诸位大人只知道宫里起火了,其他一概不知。”
    毕竟,谁能想到风华正茂的帝王会自尽呢?
    “那就继续瞒着,”叶可可吩咐道,“直到宣王拿到兵符,再让他们知道,倘若有人察觉不对,就让崖山卫把政事堂围了,等宫里烧干净了再让他们出来……咳咳咳咳咳……”
    剧烈地咳嗽打断了女子的话,她缓了好一阵子才继续说道:“我的话应该还有点用,如果他们不听,你就拿了这个去。”
    说着,她从枕头下摸出了一块令牌。
    那令牌不过巴掌大小,做工也称不上精细,就是简简单单一块木牌上了层桐油。因常被人拿在手里搓磨的原因,整个牌身都光滑无比,连带着中间刻的字都有些磨平了。
    “文正”——令牌上只有这两个字。
    玉棋接过令牌,泪眼婆娑,“婢子省得。”
    “瞧你,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哭了三次,都当娘了怎么还这么爱哭。”
    叶可可虚弱地笑了。
    “其实啊,别人看我们两个一个当皇帝,一个当卫国公夫人,觉得我们风光无限,可那都是虚的。”
    “我想要的和他想要的,都求不到,也求不得,最终都得自欺欺人,告诉自己这样也不错。”
    她笑着靠回了枕头上,半阖着眼睛。
    “所以别为我俩担心,也别为我俩伤心,我们好着呢。这一路走来,哪个选择也没错,哪个决定也不孬,硬要说有什么后悔的话——”
    “那天在皇宫门口,他说他害怕,我要是……不让他进去就好了,谁说皇帝就一定要住皇宫里?”
    叶可可的眼皮越来越沉,玉棋为她盖上被子,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间,而在她关门走远之后,本该陷入沉睡的女子却睁开了眼睛。
    “你在这里,对吗?”她对着只有自己的房间说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但你一定在这儿,对吗?”
    理所当然,没有人应答。
    “这么说话真像自言自语,有点傻。”女子说道,“不过我早就知道你了。”
    “表哥在我面前从来不会掩饰,他经常会说漏嘴,什么系统啦,妖精啦,老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而且我了解他,他哪有那个野心去当皇上?一个成天抱怨老家伙们异想天开的人,突然有一天就跟他们一生一世一起走了?”她扑哧一笑,“我原先还怀疑过他被下了降头。”
    “后来我又在谢修齐身上见过你,不过那个家伙是个怂蛋,瞻前顾后,患得患失,怎么也不下了决心,我还以为你会在他身上蹉跎一生呢,却没成想,他竟然自杀了。”
    “我本以为你会去找秦晔,结果你去找了道虚。”
    说到这里,她还有闲心埋汰人,“不是我说,你这看男人的眼光也太差了,跟我堂姐有的一拼。”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这句话刺激到了,原本无人的房间内亮起了幽幽的绿光,一个四四方方的半透明面板凭空出现在了床边。
    “啊,原来你长这样,”叶可可道,“真丑。”
    那面板晃晃悠悠地飘到了她跟前。
    “你是妖精么?”她问道,“打得过宫里那个么?”
    面板晃悠了一下,像是赞同又像是否认。
    “道虚死的时候,说他用龙脉布阵,把我和秦晔与那阵法连在了一起,要是不摧毁阵法,我们就得死,摧毁阵法,他也能借着龙脉卷土重来。”叶可可失笑,“我本来是当瞎话听的,不过既然我确实要死了,那能重来一回也不稀奇吧?”
    面板上下跳动了两下。
    “你是说稀奇?”她猜测道,“那道虚还真有两下子,我还以为他是个江湖骗子呢。”
    说完,她沉默了一瞬才说道:“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可真奇怪,不过……倘若真能重活一世,好像也不赖。”
    “娘亲,爹爹,大伯,表哥,茗姐……如果能再见一面就好了。”
    她仰起头,盯着桃红色的床帐,“还有秦晔,他那么讨厌皇宫,如今孤零零地躺在那里,一定也很难过吧。”
    “好在,我很快也会去陪他了……”叶可可阖上眼,泪水最终滚了下来,“这些年,我俩互相支撑着走了过来,这黄泉路上……也得搭个伴啊……”
    女子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渐渐没了声息。也不知过了多久,玉棋重新推开房门,走到床前摇她,摇了半天才没有醒,才“噗通”一声跪到了床前,号啕大哭起来。
    在这哭声中,叶可可睁开眼,看到了头顶的米色床帐。身畔的叶茗睡得人事不知,祸国妖妃系统靠在床头一动不动,似乎也在休息,唯有造反大师系统悬在空中,散发出幽幽的绿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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