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前,当公羊月与晁晨拿回圣物,他亲自为晏垂虹诊病时便发现,此前完全想错,该症凶猛,一旦爆发,需得即刻用药,根本不得拖,也不适宜出借圣物。但他看着晏家主弈棋后精神气足,心存侥幸,瞒了下来。

    好不容易熬过七日,眼瞧着能事成双全,可却出了如此大的变故。

    现下生与死只在最后一口气,晏家大大小小伏在榻前,做最后的告别。晏弈目光所及之处,所有能砸的东西全摔了个稀巴烂,操着双环,怒目如血,下一步便要杀人。孟婉之死死抱住他的腰将人拖住,晏垂虹惊坐一声叹,才将人唤住:无忧!

    晏弈脚步一顿,指着门外:家主!如果不是他公羊月

    无忧,你过来!晏弈本想恕不从命,可看榻上的老人也就这么点时光,他心头一千万个不甘不愿也只能憋下,摔了手中武器,过去跪在榻前,捧着晏垂虹的双手。

    晏垂虹摸了摸他的头,双目澄澈,一世了然:生死有命,在天不在人,既赌,则要服输,就如下棋,落子则无悔。

    可我们本不用走这一步!晏弈执拗脾气上头,紧叩牙关,才没让抽泣咬着舌头,您就是把这世上人想得太善良,谁知道是不是他公羊月监守自盗?说着,他看了一眼孟婉之,嘟囔着,毕竟这里头,还有和孟氏的许诺。

    晏垂虹摇头,反倒劝他:无忧,你这样子,我又如何放心把晏家交到你手上。

    真要论起年岁,晏弈还不定大过公羊月,只是因为担子重,才显得少年老成,晏垂虹这一话,戳中心窝子,他当即泪如涌柱:若能换回您的性命,我宁愿永不继承晏家。听到这儿,便是嫁到晏家不过一载的孟婉之,此刻也呜呜咽咽,掩袖涕泣。

    都说皇帝还有三分穷亲戚,晏家家大业大,世代累袭,本家人丁不旺,旁支倒是不少,过继这种好事儿,怎么也不该轮到晏弈这个穷小子头上。

    是晏垂虹钦点,他才有如今身家。

    刚到晏家时,他还不叫晏弈,只有个小名儿无忧。人人都夸这名字好,飞黄腾达,一语中的,可只有他知道,若真好,便不会早年丧父丧母,守着一口薄田,艰难度日。那会子他除了会下棋,什么也不会,见人认生,遇事胆怯,全靠晏垂虹悉心教导,少有责怪,从不放弃。

    话到嘴边,晏弈垂下眼眸:我会好好打理晏家,不会让您失望。

    你是个好孩子。晏垂虹拉着他的手,躺下身子,轻声长叹:其实,晚香死的时候,我便想随她去,可她遗言,偏是叫我好好活着,娶妻生子,安乐一生。为了晏家,我应下一半,另一半却是抵死不从,如今便下九泉,希望她不要因我食言,而不愿与我再续前缘。

    晏垂虹望着竹楼顶,慢慢阖上双目:其实我很高兴,最后这一局棋,让我仿若见着当年与晚香手谈之景,心意相通这么个说法,出现在两个少年身上,还真有些神奇

    爹,爹!晏弈扑上前,一声撕心裂肺,喊得整个竹楼内外皆相闻。平素敬重,皆以家主相称,到死,这一句心里话才敢出口。

    很快,晏弈抹去眼泪,转头从门外抓了个仆人:孟不秋呢?

    没见着人。

    谁在擂鼓?谁在指挥孟部的人?

    那仆人不明缘由,哆哆嗦嗦指着外头的白影:是,是天都教那位少教主。

    孟婉之攀上来,促声问:弈哥,你打算如何?

    晏弈两指掀开竹帘一缝,看几人正围着崔叹凤说话,回头对孟婉之使了个眼色:只怕孟部有变,先走为上,着人收拾行囊,你想个法子把他们支走,我亲自驾马总是要把家主送回去,此次求药绝密,家主身故,晏家亦有许多事要处理。

    晁晨打马,向着公羊月离开的方向追,心中祈祷为时不晚。能追上人固然好,若追不上,他希望做局的是叶子刀或者段赞,这样他只身诱敌,或能将人引开,毕竟这人所求,无非是杜孟津的遗言和华仪的托付。

    与其冒风险对上公羊月,不如选择更容易得手的。

    反正现在他和公羊月也失了线索,未尝不可以反过来利用敌人

    他们既然对华仪动手,自然是怀疑不见长安里有人暗通开阳,顾在我说过,他是文公之一,再算上个华仪,文武三公中至少还有四个,即便这些人都与开阳无关,但总不见得个个都一无所知,与其大海捞针,不如反其道行之。

    眼下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叶子刀的主人和段赞已知这四人名姓,但却寻觅不见踪迹,要么不知这四人,只是有所怀疑。只要他咬死杜孟津和其中一人见过,若是前者,说不定能反过来套出对方的消息,若是后者也无妨,至少知道敌人的深浅和手头已有的筹码。

    孟部主寨建在隐蔽的山坳中,那响箭升空高度有限,公羊月未必能瞧见,只能等冲出群山,地势开阔,才能显现作用,只是那样,自己也会立刻置身于危险之中。晁晨紧挽缰绳,努力分辨周围的动静,并时时留意马蹄下,是否有绊马索一类的工具。

    叶子刀来得比他料想的快得多。

    晁晨在林中驰马,那人在半空掠树而走。对于叶子刀来说,来此只是为了盯梢,不曾打算动手,但他瞧着晁晨一介书生,愣是嚣张到大摇大摆在他眼皮子底下走,就差再吼一句叶子刀,滚出来,他那急脾气登时有些个坐不住,非得冒头:哟,公羊月放你一个人,是你得手了,还是趁乱偷跑?

    听见那熟悉的问话声,晁晨松了口气,交过手的人再交手,起码不会有未知的恐惧。何况这短短一句话,瞬间教他明白,叶子刀和寨中盗宝,甚至引公羊月离开的人不是一路,如此一来,倒能分散些压力。

    再者,公羊月也说过,敌人不止一个,晁晨怕的不是来者不善,而是怕公羊月毫无防备,眼下只要他能瞧见信号,纵使没反应过来上当,也会怀疑孟部变故,早做应对,那样以他的武功,截杀和暗杀,都不会容易。

    想到这儿,晁晨有些吃味,不知何时开始,自己竟莫名其妙替他打点周全。

    见人不吭声,叶子刀也不溜着他,超前两步,贴着巨树滑落:不说没关系,换一个问题,华仪是不是叫顾在我去荒唐斋找杜孟津?杜孟津死前都说了些什么?

    这是两个。晁晨勒马转弯,伸出两根指头晃晃,讽他不识数。

    叶子刀恼羞成怒,一个翻身踢在马腿。

    马儿嘶鸣一声,折蹄跪在泥地上,晁晨坠马,一个滚地卸力,欲甫身入林。这时,叶子刀的拳头已甩了过来,重重一击,打在他的左脸上,随之一道的还有那熟悉的咒骂:他奶奶的,给脸不要脸!

    晁晨舔去唇角的血渍,狠狠盯去。

    叶子刀扭扯胳膊,笑着钳住他的下巴:不说是吧,梳洗,抽肠,灌铅,你选一个?要不还是人彘吧,我觉得你生得挺好看,摆在家里赏心悦目,舌头就不拔了,眼睛也别挖,闲时你还能陪我说说话。

    呸!晁晨挣开他的手,拉整被他弄乱的衣服。

    叶子刀低骂两声,气得想把他脑袋给拧下来。正准备上手,晁晨忽然开口:告诉你也可以,但我有个条件。

    哟,我还什么都没做呢,就受不住了?叶子刀摆摆手,算了,不弄你就是。

    晁晨冷冷道:我的条件不是这个!说着,他反倒一把拽住叶子刀的胳膊,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倒是教后者心头一跳,我要你帮我杀了公羊月!那日在晋阳荒园,我本欲甩开他,若不是你横插一脚,我也不会被他所挟,这一路上他变着法子欺我侮我,我等文人死不可丧节,何况他本就不是个好东西,这笔交易,可还划算?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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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8章

    叶子刀将信将疑, 心里头琢磨着:文人的东西他不懂,但那所谓的风骨,还是听过几分。书馆初见时, 这姓晁的就和公羊月斗得你死我活, 按江湖传闻, 公羊月睚眦必报,怎可能轻易放过。虽说主人再三告诫过, 不必动手, 但若真能套得有用的消息,岂不是能哄主人开心, 那也值了。

    他已然将晁晨看作砧板鱼肉, 便道:我答应你便是。

    你先发誓,毒誓。晁晨睨了一眼, 以他过去那贰臣行为为由, 只说空口无凭不信任, 接着拖延时间。

    他奶奶的,文人就是啰嗦。

    叶子刀虽烦躁, 却没深想, 照着话做, 在耐心尽失的最后一刻, 喝问:现在可以说了吧?要是敢哄你爷爷我,现在就给你片成肉片。

    晁晨重重一叹, 咬死不见长安, 绝口不提开阳,装模作样把来时路上想好的措词, 倒豆子般说了个清。若是叶子刀背后的人亲来,不一定能糊弄过去, 但谁叫眼前的人是个大老粗,当即便听进去了几分,反问道:你是说顾在我是文公之一,华仪也是?

    他亲口对我说的。

    全真话不行,全假话更是易被拆穿,只有真真假假,才能糊弄人,对于较为容易查到的东西,晁晨知道绝不能隐瞒。叶子刀耍弄着刀子,听着他的回答,更是深信不疑:你倒是没说假话,他二人确是。

    文武三公,文与文亲,武与武善,三人除二,还余一人。晁晨深吸一口气,胡诌道,我将玉盘给馆主瞧看后,他便指示往敦煌去见杜家的人,若不是杜孟津多忘性,这事儿早就办下来了,绝不会有沧海明珠塔一役。

    叶子刀急迫追问:他真的拖了那么久没咽气?说了什么?

    晁晨瞪了一眼:若不是你抢夺玉盘,他还能说更多。

    叶子刀悻悻摸了一把鼻子,当时他过于兴奋,又恨透公羊月在晋阳碎他一刀,想着那老头中毒要死就剩一口气,急脾气上头,忍不住出手。为这事儿,主人虽没责罚,却也叫他好好反省,乍一提到错处,他浑身不舒坦,便草草略过,探问道:所以,他还是说了点什么吧?

    嗯,晁晨点头,别的都来不及细讲,只说让我们去找剩下的那位文公,告知于他守住东西即可。

    什么东西?叶子刀露出凶狠的目光。

    晁晨道:公羊月也问了,但是他咬紧牙关没说。我猜或许是不愿我们卷入其中,毕竟知道得越少,越能活命不是。

    叶子刀松了口气,却没忍住嗤笑一声,腹诽道:只怕不是不愿涉足,而是信不过公羊月,毕竟他家那点破事儿,开阳里头脑子清醒的,都不会轻信。若是杜孟津真一五一十交代,那才有鬼。

    他初来晋阳时,主人便与他交代,只说公羊月这个人可以防着,但不必防得紧,他家那事儿没个翻盘的,只是他小时候给救到剑谷,受了冷落和闲言碎语,心里头始终不肯相信罢了。

    叶子刀从链条上摘下一叶刀,就着衣服擦拭,笑眯了眼:就这些?若是没有别的,就送你上路。看晁晨眼中浮出惊色,他伸手捋了捋人的背,像哄着怯懦的小羊羔,放心,给你个痛快。我叶子刀承诺的话,定会做到。

    晁晨两手撑地向后退,瑟缩着退到路边,牙齿磕磕碰碰,甚是结巴:有,还有,你你靠过来,我告诉你

    此时,叶子刀早放下戒备,只当他贪生怕死,于是一面笑嘻嘻往前凑,一面劝道:别怪我,不留活口,是基本规矩。说完,看晁晨欲言又止不像作假,便又侧耳贴上去,说吧,时辰也不早了。

    晁晨幽幽开口:他们还说,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随着话音落,一捧药粉从他袖中抖出,青烟迅速将叶子刀笼罩,这是采摘夷风草时提及毒物后,他跟崔叹凤要的软筋散,说是用以防身。他毕竟和公羊月曾有不和,崔叹凤犹疑未给,还是公羊月点头保证,他还不会做下药这等猥琐事时,才拿到手,只是没想到,竟然用在了这个地方。

    药量不足,对于叶子刀这等高手,还是捉襟见肘。只瞧那人捂住口鼻闭气,当即持刀,向他刺来。

    晁晨没躲也没闪,而是捡起地上一根断木枝,屏息凝神,向前一点,点在神阙穴上,竟将叶子刀一招杀退。后者显然也未料到,瞪着一双铜锣眼,难以置信看着眼前人。

    叶子刀还是漏算一步,在书馆中,晁晨避开公羊月那两招,可不仅仅侥幸那么简单。

    我以前也是使刀的,你的破绽,我一次看不出,两次可就不一定。神阙穴处任脉,乃聚气命蒂,遭到重击后内劲不调,短时内四肢会弯曲僵硬,行动不便,晁晨趁此机会,调头就走。毕竟他没有内力,叶子刀只要练体稍微强横些,这点穴清浅,效果能持续多久,就不好说了。

    也不知是不是流年不利,没走多远,身后便传来骨节错位的咔咔声。

    叶子刀舒展一把身子骨,阴恻恻笑起来:有意思,难怪公羊月舍不得杀你那确实是我的死穴,不过你的实战经验实在太少,狡兔尚有三窟,何况是亡命人?

    晁晨霍然回头:易骨移穴?

    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易骨移穴便是针对此所创的一种防身武功,功成后不但能挪穴位,还能缩筋骨,甚是难缠。但此门心法却并不盛行,在江湖中更是沉寂数十年,理由无外乎难练,据说需以童子身练,三岁起削筋断骨,能撑下来的,方才得以入门。

    不错,易骨移穴!叶子刀露出残忍的笑容,那些酷刑能张口便来,不单单是因为能够唬人,而是在他眼里,与过去受过的苦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也就无所谓心理负担。世人都说叶子刀一味求强,却不知若不是逐强而上,世间只会再多一座岌岌无名的孤坟。

    晁晨背脊发寒,跌跌撞撞往林子里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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