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痛苦,我的心情你是不会明白的,也许你以后会懂,但我希望,没有那一天。

    公羊月嘁了一声,变戏法一般拿出两坛酒:你的心情我不懂,但你的心思,我懂,我猜你这时候,只想一醉方休。

    他刚说完,背后传来一道轻咳,晁晨抄着手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看他俩竟又要喝上,再也忍不住:别误会,我刚来。

    误会什么?公羊月逗他,立即转头指着崔叹凤,老凤凰啊老凤凰,你这风流冠京华可是男女通吃啊。

    崔叹凤又恢复了往日的风貌,将那酒塞还回去,施施然离开:看来只能改日再饮。

    等人走后,公羊月依旧坐在原地没动,挑眉看他:何事?

    只是问你何时启程。

    真的?可我记得方才分开时我已告之于你。公羊月拖长尾调,见晁晨调头就走,又赶忙起身去追。

    晁晨盯着脚尖,略有些不自然:那可能是我听漏了。

    晚饭是赶不上,失窃一事重大,李舟阳的失踪同样耽搁不得,公羊月没给白、孟二人打招呼,只有楼西嘉相送一程。

    姑姑,保重。

    公羊月抱拳,短短四字,说起来细语绵长,他这么个身具锋芒,锐劲十足的人,这已然是少有的温情。

    楼西嘉笑了笑,任他去:我们这儿的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比较护短,走吧。看他脚步未挪,遂又问道:怎么?

    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公羊月沉声道。

    见他面色凝重几分,等在前头的晁晨和崔叹凤相视一眼,忙也折返回来。只听公羊月续道:这次的事,我们都下意识认定是有人故意设计,栽赃嫁祸,挑拨关系,而忽视了最寻常的一种可能,也许盗物之人,本就是为了圣物呢?

    崔叹凤忙接口道:你的意思是,冰斗才是目的,余下不过顺水推舟?

    楼西嘉明白他的考虑,端着下巴,略一思忖,而后蓦地扬声道:你们可知这玉骨冰魂斗为何被称作圣物?并非因为其价值连城。我在教中时听巫姑提过,说孟部祖上曾遭过一次大难,族中为人血洗,族长幼子独活却教仇家追杀,最后跳入死人坟中才躲过一劫,不仅如此,还在里头捡到这冰斗,阴差阳错化解了自身所中火毒蛊。后来此子发迹,重振孟部,不仅着人重修坟茔,还将此物奉为至宝,这一留便是数百年。

    也就是说,这东西最早是用来镇尸不腐的。公羊月叫破玄机。

    楼西嘉问道:你在怀疑什么?不若我传信巫姑

    不必,想也是不可能,哪有人费那么大功夫,偷去作随葬品的,有这本事,往长安公府的老巢捣一捣,钱氏一族坐拥商道,可不比这儿金银财宝多?不等她说完,公羊月已挥手远去,嘴里叼着草,一路吹着口哨。

    傍晚时,三人与双鲤和乔岷碰头,决议上朱提郡,借道过蜀南。李舟阳一事,公羊月只字未提,只道那调他离开的刺客有意入巴蜀,猜测或许还有接应,准备着手排查一番,兴许有蛛丝马迹。

    他们走后的第二日,孟部对外散布公羊月跑脱的消息。

    九部之中,历来谁也不服谁,孟家主寨里的人也不是傻子,少教主质押于此,对他们来说大有裨益,往好了说,继位后凭着亲善的关系,能讨得更大好处,往坏里讲,族长稍有野心,没准要再弄个挟天子以令诸侯。

    楼西嘉随后秘密返回哀牢山,至此,白星回开启孟部质子生涯。

    作者有话要说:

    注: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故事,参考《晋书》

    巴蜀篇子规啼

    第061章

    太元二十年(395), 岁末。

    邺城城东有一处三进三出的宅院,平日只几个老仆守着,冷冷清清很是寥落。

    对于宅子的主人, 说法倒是纷纭, 有说是南北经商的富户留下的别院, 里头养的是娇媚外室,因为见不得人, 才如此低调;也有说是前燕国时某位将军的宅邸, 因为强秦灭燕,全给查封, 如今慕容氏虽复国, 可先前里头死过许多贵人,阴魂不散, 无人敢住。

    三更天, 打更人路过, 正口唱小心火烛,忽听得肚子呜噜两声, 随即小腹一痛, 忙提着裤子找茅厕。好容易寻了个偏僻角落就地解决, 等回头拾起更具, 差点给吓脱了魂

    方才还漆黑一片的宅院,眨眼的功夫便掌了灯。

    这主人回来了?

    白日里不进门, 为何偏是夜里前来?是当真藏了妙娘子, 还是夜来超度无魂之人?

    听见悉窣的脚步声,打更的小子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 跟到侧门。眼见门虚掩着,支开一指宽的缝, 便急急忙忙凑上去,心里发誓只看一眼,见好就收。他当即扒着门朝里探头,一不留神,打更的梆子摔了出去。

    院子里静悄悄,打更人屏息,跳进草甸中摸寻,正要抓回自己的物什,一只脚踩了过来。他没看清人,更不知对方如何出招,死前只依稀记得,满目的红梅。

    侧门哗啦一声锁上,一道纤细的影子,抱持梅花,慢慢走过铎铃飘摇的檐下。

    屋子里点了数十盏灯,比阴天还凉。一个身穿皮草胡服的年轻男子跪坐在案前,用香匙把磨碎的杜衡、安息和着伽南香粉一道装入香篆中轻轻按压,而后脱去模具,凝出一朵凌寒傲梅。

    这时,木门被拉开,持花人立在檐铃下,幽幽瞥去一眼,以一种阴阳怪气的口吻道:没想到段大人还有如此雅兴,在下一路行来,触目所见,皆是衣被兽皮,还以为燕国人人最爱不过茹毛饮血呢。

    雅兴谈不上,在下礼佛,你们汉人的把戏,也就这焚香能入得了眼,段赞将制成的香小心搁进铜炉点燃,用汉话不动声色还他软钉子,这是为阁下准备的。

    口舌上谁也没讨得好,两人姑且算平,如变脸一般,和气相待。

    持花人在锦团垫上坐下,将手中的寒梅递了过去:登门造访,匆促间未备厚礼,不才在下酷爱莳花,便采了今冬最好的几支。

    阁下擅植花,但更擅杀人吧?段赞拂去花瓣上沾着的血渍,伸手一挥,花枝准确无误落在书架旁的青瓷瓶中,连朵花瓣也没掉。话至此,他眼中涌出不悦,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一片肌肤,都写着高高在上,你的人最近频繁出入巨鹿,是不是太猖狂了些?

    持花人拱手,阴恻恻道:我猖狂?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若不是我的人盯着,只怕你段赞的童子门现已杀入晋国国境了!还想过江陵下夔州,你疯了,你当师昂是吃素的?

    哦,兴师问罪来了,段赞笑眯着眼,入了你的地盘,倒是我的不是?

    持花人问:你要杀谁?

    公羊月。

    杀他做甚?怎么,你得罪他了?持花人不屑笑笑,就公羊月那个名声,实在想不出段赞跟他能有什么仇怨。

    段赞沉声道:如果我说和开阳有关呢?

    听他提到开阳,持花人不吭声了,手指轻叩桌面,心里头打着算盘,随后扔出一枚私印给他:若是如此,绝不能轻易放过。倘若人真是在南边,我会寻机会帮你动手,至于其他,奉劝你一句,别瞎掺和。

    段赞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当即也交付了自个儿的信物,推了过去,拱手笑道:那便有劳。如今也算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有你我坐镇南北,想来必是手到擒来。

    你可别高兴得太早,燕晋之外,尚还有秦、代、凉三国,你的手怕也伸不了那么长。持花人被他算计,心中颇有些不爽利,但想到《开阳纪略》的重要性,也只能暂且憋下,就是嘴巴上火气不小。

    段赞哈哈大笑:你可知我是如何联络上你的?

    说着,他伸手往墙上取下一支利箭,在箭尾一扭,拆开取出填塞的信纸。持花人抢来一看,眼中渐渐由疑惑转为惊慌,忙问道:难怪这东西哪儿来的?

    那上头没头没尾一句,却是联络的暗语,包含了地点和方法。

    箭就射在我府门前,着人查了,是个代国的弓手。起初亲信来报时,我还没放在心上,等发现上头留的暗语乃当年会盟所用,便来了几分兴趣试了试,没想到阁下当真来赴约。箭是谁射的,想必你该更清楚才是。

    持花人沉吟片刻,拍掌道:是他,他还活着!

    看来我猜得没错,段赞嘟囔一声,脸上心中都涌现巨大的喜色,他本就在寻此人,若真是得之回应,也算功成一半,忙跟声确认,你说的人可是曾经会盟的领袖,江木奴?

    不错,持花人道,当年我父与他联络,走单线,依靠的便是一个由晋入代的丁姓汉人,听你的说法,倒是相符合。家父逝世多年,这条线再未被启用,所以你着人来信时,我根本没做此猜想。

    段赞促声追问:你确定?

    见他不信自己,持花人不由讥诮:段大人难道不知,从来都是江木奴联络别人,少有人能联络他吗?不止语气不善,便是那副表情,也仿佛在说:装什么清白,当年燕国亦有人参加会盟,共同阻击开阳,没准儿就有你爹,别演戏,演技太拙劣。

    段赞知自己失态,不由讪笑:你都说了是单线,总要再三确认才是,毕竟兹事体大,保不准有人作假呢?别怪我多疑,以你我的身份,便是身边人也要定期排查。说着,他拿上些冬茶亲自冲泡,算是赔礼,又道,若是真的,自是大好消息,别忘了,当初开阳如日中天,不也全栽在他一手创立的破军手里?

    那倒是持花人接过茶碗,低头看茶。

    段赞生长在北方,又是鲜卑人,吃茶消遣和江左比起来,实乃天壤之别,这茶汤泡得那叫一个拙劣,但是人都愿意给捧着,尤其是进门时还想撂下马威的对手,这对持花人来说甚是受用。于是,他不动神色,在一口饮尽冬茶后,假笑着续上方才的话:段贤弟言重。家父提过,说江木奴此人,通晓人心,极富魅力,如你我这般豢养死士,多少需得动些脑筋,但对他而言,毒药、恐吓威胁、阴谋手段一概不用,所有追随他的人,都像着了魔一般,死心塌地。据传当年,各国竞相招揽,他的暗探门徒遍布四方,就如今拏云台那个号称门客千人的东武君,连他一半也及不上。

    生得讨喜之人,段赞不是没见过,无外乎逢迎嘴甜,但却也不是惹得人人怜爱,听眼前人吹擂,他打心眼儿里生出几分讨教之意:这驭人之道,学问确实大。

    持花人睨了一眼,又道:有人说江木奴是天生悦人,也有人说是后天习得,真假不知,不过倒是有一个说法,说他当初能有如此成就,乃是继承了号曰算无遗策的石赵大执法张宾所留下的密谱和人马。后来好像出了大事,破军因此瓦解,传出他死讯时,我还不曾及冠,对此所知了了。

    夜至三更,说完,他起身拱手,向段赞告别:若真是他牵线,我自当全力相帮。不过,他顿了顿,笑道,你可不要一家买卖两家做。

    段赞心头一跳,脸色却没变,只还礼道:自然。

    我说错了,焚香其实也不适合你,下次再来,换淡些,这味儿实在太齁人。持花人足下一掠,翻出外墙。

    段赞装模作样送到庭院中,人走远后,还不忘高呼:那我斗胆,再讨一些时花。

    片刻后,他敛起笑容,走回屋子里坐下,挥手将那只香炉砸了个粉碎。耳房里的小厮听见响动,门前伏地,自觉膝行进来洒扫,不想却教段赞更为心烦,当即连捣香的杵子和压香的匙子模具也一块砸过去。

    小厮不敢躲,眼见是要头破血流,这时,一只手往他面门前一抓,悉数截下。

    那是个年不过十二三的少年,肤色苍白,两眼空洞,像是个坟冢起尸,又如没有感情的木头,童子门中,若段赞是暗处的主人,他便是明处的门主。

    走。

    小厮如释重负,赶紧抱着碎渣,踉跄跑开。

    阿陆是你的亲兄弟?可惜,没能把尸体要回来。段赞抬眼看是他,招来坐下,肝火正盛,一拳砸在桌案上。慕容临伤人一千自损八百,跟不要命似地参奏,段家这次可是栽了个大跟头。

    萦怀只是点点头,那双肿泡眼中没有半点波澜:噢,死就死吧。

    你!段赞噎得讲不出话,若不是培养一个出色的亲信实在困难,他真想将桌案连同柜子,一并拍在他脸上。

    萦怀所怀功法讲究练气,他不察情感,却能通过气息在经脉中的走动,而判别出眼前人的不自然与异样。肝气大动,依稀记得是叫做怒,于是他开口:是因为莳花和香,还是因为方才那人发现大人将顾在我的消息透露给了秦国的人?

    段赞张了张嘴,想到就算骂话,眼前人也不会有任何反应,便放弃自讨没趣,只冷哼一声:他该是不晓得,不然早就动手。我倒是没想到,他竟然跟秦国还能搭上线,可惜,听说五年前就闹翻了,八成是分赃不均吧。这次是江老亲自牵线,想必还是更看好我们一些。说得有些口干舌燥,他忙不迭提着茶壶就嘴,把凉茶一口灌下消火。

    喝下两口,喷了出来:这么难喝他都喝了,早晓得老子就给他煮碗屎。

    牛屎还是马屎?需要多少?萦怀面无表情跟声。

    滚!段赞一拍桌子。

    后者趿着鞋,噔噔往外走,走到门前,月光正照在碧瓶中的梅枝上,花开正好,他走过去,把瓶子抱走。

    喂,回来!段赞叫了一声。

    萦怀一脸无辜。

    段赞摆手:滚吧滚吧。

    萦怀走到后院的墙下,默立许久,搬动四周的碎石,垒了一座石塔,双手合十。随后将花枝一抹,梅花簌簌落下,遍地只剩凄凉。

    作者有话要说:

    来,给反派露个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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